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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林听鸟》原文·赵天益

发布时间:2022-11-27 11: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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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座西部边塞军垦小城石河子,一没奇山幽洞,二没神泉飞瀑,悟不出个石猴石象来,也流不出个十景八景来,纯纯朴朴,还没蜕尽田园的风味和荒原的粗犷,因而著名诗人艾青说它是“没经雕饰的城市”,时不时还能遥见“大漠风尘日色昏”的景象。然而,我们这座小城也有让人心旷神怡的地方,那就是满城装不下的绿树,还有绿树中那百鸟和鸣的合唱。每到春天,绿浪迭起,漫出城外,溢进四野,屋宇街市,工厂学校,整个城市都沉浸在绿涛之中。此起彼伏的鸟鸣便从窗口、门缝溜进你的书房、住室,绕梁不绝。绿树、鸟鸣,给小城增色,给人心头添兴。

树多林子大,鸟也就多。鸟儿们是不甘寂寞的,它们各占枝头,或引吭高歌,或低声婉转;或欢快地啁啾,或悲凉地吟啼。各有声调,各有音色,各有情趣,让你耳不暇接,听不够也听不完。

我爱听鸟叫。尤其爱到城东防护林里听鸟叫。那里林子大,树木稠密高耸;那里鸟多,听起来过瘾,又可选择,听我所爱。那林子里还有一条清澈透底的水渠,有时湍流飞溅,有时叮叮淙淙,鸟声与水声共鸣,听起来特别有韵味。到林子里找一片青草茸茸的地方躺下来,不看四旁娇艳的各色小花,不看天空飘逸的白色云朵,不看柔柔的风在梢头嬉闹,也不看团团柳絮在水面漂浮,只舒展了身子躺着,心贴着大地,不动也不想,静静地听林中的鸟叫。

鸟的叫声是鸟的语言,是一只鸟和另一只鸟的交谈,是一种鸟对另一种鸟的呼唤,是鸟妈妈对儿女们的絮语,是鸟儿女们对妈妈的娇嗲。鸟与鸟要说话,所以才鸣叫。鸟的鸣叫不是专给人们听的,不管人们听不听,它都叫,按照自己的腔调与姿态,按照自己的喜怒和哀乐。

我不懂鸟儿们的感情,所以不管它是喜欢和快乐地叫,还是愤怒和悲哀地叫,我只能按照我的感情听鸟的鸣叫。高兴时,鸟的各种鸣叫,我听来都是欢快的;烦躁时,鸟的各种鸣叫,我听来都是苦闷的。我以我的思想为鸟的思想,让鸟的感情随着我的感情变换色彩。

我爱在太阳落山到月轮升上中天的这段时间里,去听夜莺的歌唱,借以消除一天的疲劳。

夜莺,燕子般大小,绿褐色的羽毛,歌唱时神态十分平静,不引颈也不扇动翅膀,甚至不是立在枝头,而是卧在高高的枝杈上,小巧玲珑的喙不全部张开,仅是微微地翕动,那清脆而美妙的声音,便从口角流溢出来。

夜莺是鸟中的歌星,听着它的歌唱,我痴痴地想:这小精灵不懂人类的乐谱,却为何唱得如此婉转动听,竟能把七个音符排列组合成一支支不同的歌。歌中,有旋律,有声调;有延长,有休止;有自低而高的上滑音,有自高而低的下滑音,真是绝了。听得多了,也就明白了,深悟自己颠倒了事理:不是夜莺精通人类的乐谱,而是万籁启人以聪,当然也包括夜莺及其族类们的鸣叫,因此才有了宫、商、角、徵、羽五音和1、2、3、4、5、6、7七音,才有了“间关莺语花底滑”和“昆山玉碎凤凰叫”的仿摹,才有了《百鸟朝凤》名曲的诞生。

夜莺歌唱的时候总是两只栖在一起,一只在高枝一只在低枝,相距不远。或高枝的那只唱,低枝的那只和;或低枝那只的唱,高枝的那只和。一阕终止,稍事停歇接着又唱。我初以为它们在争鸣,后来发现它们原是雌雄一对,在妇随夫唱,纯真的情意像满林中透明的月辉从歌声中飞溅出来。知道它们是情侣是在一个黄昏,那时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听它们和鸣。它们并没有发现我,或者发现了我,以为是一截木头、一块石头戳在那里,根本没当一回事,便叫着跳着追逐着从树梢头一重重飞跃下来,非常审慎地落入一片灌木丛中。这时,它们收敛了歌喉,细心地瞭望了一下四周,然后机警地闪入灌木丛底。它们的行动引起我的好奇,我蹑手蹑脚跟过去,想看个究竟。我的动静将它们从丛底惊起,它们迅即飞上枝头,却迟迟不肯远去。在丛底我发现了它们的巢,筑在地上一个凹陷的牛蹄窝里,茶碗大小,里面有四枚带有微斑的绿玉色的卵。我眼睛发亮,心情激动,活了大半生,第一次知道夜莺的巢不是造在树上,而是筑在地上。走出灌木丛,我依旧躺在林子里。那一晚,这对夜莺夫妇再也没有啼叫,我知道,我的举动干扰了它们,使它们惊魂不定。

自从发现夜莺的巢,对于它们的歌唱,我不再认为纯粹是鸟的本能,其中不也包含着对爱情的讴歌、生活的赞美、幸福的追求吗?人间重天伦,鸟儿们何尝不是呢?!

“杨花落尽子规啼”。我最爱在柳絮轻扬的季节去林子里听布谷鸟啼叫,尤其喜欢在细雨蒙蒙的天气里。

雨天,林子笼罩在云雾里,杨花著雨沾在花穗上,扬不起飞不去。鸟儿们都一一静默了,仿佛要借阴雨的天气歇一歇翅膀,养一养嗓子,待雨过天晴时再放声歌唱。在众鸟沉默中,唯有布谷在叫,叫声忽远忽近,忽高忽低,时断时续。远声缥缈,如从云中悠悠传来;近声深沉,如听屈子沿江行吟。

“布谷——布谷——”像衔着使命,风雨兼程,传檄村社:莫因雨偷闲,赶快备好种子,抓住雨后墒情播进土里。它叫几声换一个地方,犹如一位拄杖老人,走到东家,走到西家,苦口婆心地向年轻人唠叨:快下田插秧!快下地播种!于是,边疆农场的条条大路上不再寂寥,送肥运种的车辆多了,披雨披戴草帽的行人多了;条田不再裸露,大漠不再童秃,禾碧苗绿,一重盖过一重……

“布谷——布谷——”稻已经孕穗,麦已经黄熟,你还再苦喊苦叫什么呢?噢,我明白了,你的吟叫原来不是在催种,不是在勤农,与我们人类的四季耕作,并无关系。你就是你,黑灰色的羽毛,尾巴上有白色的斑点,腹部有黑色的横纹,初夏时昼夜不停地啼叫。你叫的时间,叫的声调,是你的父母遗传给你的。你的鸣叫自有你的目的,或是呼朋引伴,或是呼儿唤女,或是号喊饥渴,我不懂,只好如此忖度。你不知道“布谷”是你的名字,不知道子规、杜鹃、杜宇也是你的名字,这些名字都是我们人类给你取的。只因你的叫声谐了我们“布谷”二字的音,叫的时间又值播种插秧季节,所以,我们便喜欢你,你也就博得了一个极好的名声。

有了布谷,雨中的林子不再寂寞,雨天的农家不再闲散。我爱布谷,更爱“布谷——布谷——”那幽远高昂的吟唱。

我最不爱听麻雀叽喳,本来很优美的一支歌,却被唱得支离破碎。但我羡慕甚至嫉妒它们的自由自在。

麻雀就像是顽皮的孩子,会结伙撒野,会成群不归,也会见义勇为,蜂拥而上。不论是善举还是劣行,都兴奋地唱着闹着进行,不顾忌,不掩饰,自由自在。一次,我在林下躺卧,遇上它们从黄熟的麦田里觅食归来,一片云似的落在枝头。接着,一阵急促的音乐碎雨便从树梢上洒下来。不受音阶的约束,不受节拍的控制,没有旋律,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向外蹦,嘈杂成一片,让人来不及躲避,全身便被“淋透”。然后,又一旋而起,群飞而去,依然是一片云,挟着细碎的雨,向林外一方菜田洒去。

雀群来时,我“淋透”在它们洒下的乐雨里,它们飞走时,我也就雨过天晴,耳畔幽静。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它们飞去飞来,就有一种淡淡的郁悒袭上心头,让我感到怅然。久之,我发现这种郁悒来自内心的嫉妒,嫉妒它们拥有太多的快活和自在,而且挥霍不尽,享受不完。周围的一切,大树、小草、野花、流水,谁也比不上它们。我们人类呢?我回首,细数自己的人生旅程,似曾有过,可惜太短促了,短促得竟不肯稍事停顿,让我从容不迫地盘桓片刻和结结实实地看个清楚,便恍惚而去了。那便是童年,金色的童年,然而童年却体味不到。等知道童年的自由和快活时,已经是成年以后,可叹那无忧无虑的自由与快活,却再也回不到人生旅程中来了。

我们人类给自己的一生披戴的桎梏太多了,把自己套得那么牢。而麻雀们则不然,它们被明媚的光环照护着,自由地飞,自在地唱,把细碎的乐雨撒着野向你身上泼,不管你是快乐还是忧伤,也不管你有多少无谓的烦愁和无聊的思绪,唱够了,唱累了,唱饿了,就飞向麦田,飞向菜地。

它们欢乐地忙碌着,它们忙碌地欢乐着。

愿鸟儿们的天地无比自由,愿鸟儿们的世界无比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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