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早晨,除了自然风光,就要数炊烟最好看;除了动物的声音,就是捶衣棒发出的声音。
我们的村庄几乎都有一个池塘,几乎都在庄子门口,几乎都是南面树木茂密,树木几乎都是柳树,它们依水而生,枝条多倾向水中,水边间断地会有芦苇、蒿草、臭蒲之类,算是池塘这个巨大版面上的插图、尾花,点缀得恰到好处。
那时的池塘是明亮的,特别是在阳光下,是有宝石的质感,几只鹅,几只鸭子多是知趣的在某一角落停泊,或寻食,从不破坏那亮丽光鲜的水面。池塘南面坡陡,几乎直上直下,所以不仅栽满了树,还在树的间隙栽上腊条、紫穗槐、带刺的臭橘子等灌木,目的是阻止无知顽皮的小孩,以免从那里一失足成千古恨,你若从北岸望去,那灌木之下,坡又幽深神秘,鸭子总是孜孜不倦地用嘴朝里面掏东西,成年摸鱼爱好者也喜欢在那里摸鱼,说那里鱼多,特别是黑鱼鲶鱼喜欢钻那里;池塘的北面坡缓,有大陆架延伸的感觉,树少,向阳,妇人们洗衣的台阶和捶衣石板是随着水位升降而升降。
捶衣棒多是好木料,经得起捶打和水渍,不易取,桑、枣、槐最好,但不能因为取个捶衣棒就毁坏一棵稀有树木,那是派大用场的,比如做车轴啊,做扁担啊。好了,车轴、扁担总有断的时候,大改小,要不了,做个捶衣棒正正好。
早上,妇人们端着一大木桶的衣服来到池塘,这些衣服都是头天晚上打上胰子浸了一夜,脑油啊,灰土啊都受到了化解和动摇,这时,把衣服折叠近似方正,放到青石板上,捶衣棒就砰砰地响了,这声音当然是衣服和捶衣棒共同产生的,虽说这声音有点苍老,有点粗壮,但是,经过四面的回响,水波的传递,就成了乐音,就成了和声,就成了交响,它会合着鸡鸣,鸭叫,鹅喊,汇合着阳光、风、树……,让人觉得阳光都有声音。这时,捶衣的妇人基本上是眯着眼睛,抿着嘴,有时还不断调整脸的角度,那都是为了躲避因击打溅起的水珠,这种神情,再加上水面的反光,妇人们个个优雅、白皙、清丽,还有点自己无意,别人却看出来的娇羞。好美好美。当然,勤劳,卫生本是就是美。
砰、砰、砰……,节奏变化不大,但又变化,力度渐强,也有渐弱,那要看是什么衣服,是厚的,还是薄的,是老粗布,还是细纱布,力度大是针对粗布棉衣灰多,那些污垢与其说是洗掉的,不如是说被捶衣棒的重力击碎的,击飞的,缺少洗涤剂的时代,体力就是去污的一种好方法,而且很环保。力度轻是保护极其金贵的细绸薄纱,轻轻点点,只相当打梆子木鱼,甚至不要捶衣棒,细细揉揉即可。揉不掉,也舍不得捶,就得用搓衣板。搓衣板是一块长方形的木板,开挖等距离的“v”字型沟,“一”字型的沟埂,就显出“搓”字的动感,如果我没有表达清楚,你可以看看那些瘦骨嶙峋的人肋骨的排列,就有印象了。说有的妇人罚丈夫跪搓衣板,不知真假,若不穿厚厚的棉裤,那搓衣板绝对是渣滓洞的刑具,与其说是对待丈夫,不如说是对待敌人。
衣服打过胰子,浸泡之后,拿在搓衣板上不停地搓来搓去,衣服在高洼不平的搓衣板上产生急剧的变形摩擦和挤压,挤出水,水带灰出,搓衣时手必须裹藏在衣服里,若是直接搓到搓衣板上,那是很疼的,你就会深入了解灰为什么会掉了。
后来有了洗衣机,有了洗涤剂,有了自来水,池塘就萎缩了,水也就污染了,那一代洗衣人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