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系列:黄河源的狼
刘元举
完全说成是寻求刺一激,似乎并不过分。那时候我竟被一种莫名的兴奋魔鬼般驱使着一直朝黄河源走去。
三月的荒原不见一丝绿茵。枯黄的草坨带着远古的寂寞通向无尽的苍茫。我的新鲜感我的兴奋一剂我的人为的壮举在这巨大的空间突然失去了应有的凝聚,大脑因缺氧而渐渐呆滞。往后走和往前走似乎都是同样的渺茫。如果不是理智提醒我脚下已是海拔五千公尺的高原了,我会把它当成世界上最平庸的地处。是不是达到了同样的高度便等于达到了同样的平庸?
这里简直就没有什么崇高可言。遥远的山脉呈一副庸懒的睡姿,草坨凋零得仅剩了筋脉活像一片倒置的鸡爪。我只在梦中体验过广阔的放一浪一,可是,我把几十年的梦境缀联在一起也铺不满这片高原的空廓。
在这空旷的地处不仅视线无法集中,就是思路也集中不起来。空间太大就没有了集中,而失去了集中,就失去了权威。高原上没有权威却充满新奇,哪怕最平庸的生命只要被这片高原托起,就会立刻改变意义。
我仰起头去瞅蓝天,一只黑鹰出现了,它不动羽翅,高傲地放大着存在的空间,它以足够的耐一性一重复着单调的滑行。它有着孤独的意识,无法与这片高原交流情感。那一瞬间我懂得了孤独不应该只属于人类。那时候,我希望这片海拔5000多米的高原不仅托起我的双脚,也能够托起我的一精一神我的思想。
草一色一黄得更浓了,浓得像一泓熔化的黄金,漾漾荡荡地朝我铺涌开来。
猛地,我发现了一只巨大的荒原狼距我仅有20米了。小时候就听说过遇见狼和遇见狗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遇见狗固然也会惊慌,但脑袋不会胀一大,头皮也不会发麻,而一逼一近的最真切感觉就是在告诉我,这是一只真正的狼——荒原狼。它的一毛一和这片荒原有着同样的光一色一,它简直就是这片荒原的杰作。它慢腾腾地走着,不急不躁,它好像并没有发现我,它的硕一大的头颅稳实中透出深沉的威慑力。我恐惧至极,竟一动不敢动了。没有把刀拔一出来的勇气,只能幻想挤出一条地缝躲进去。
狼拖着一条粗一大的尾巴接近了我。我似乎可以感觉到它的一逼一人的喘吸。我的眼睛都为它快掉出来了,可它却不肯瞧我一眼。
离得越近看得越真切,这是一头肥狼,它沉着而坚毅,每一步都迈得那么自信。眼见大难临头了,跑是肯定跑不了的,可也不能束手待毙呀!对自己的心跳从来没有听得这么轰轰作响。
至今我也想不明白,狼为什么始终也没有抬眼瞧瞧我,更没有为我停下来的意思。它好像对我有着一种深刻的不屑。这是一只怎样的高原狼呢?许多年过去了,在它的记忆中肯定不会对我留下一丝的印象,可是在我的心中,它却留下了一个永恒的印记,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提起来,我都愿捧出一堆溢美之词给它,因为它改变了我从书本上获取的狼的概念。它实在是一只特殊的狼。它懂得高贵,懂得教养,它将原本不属于它的一种美好气质呈献给了我,把我显得那般卑琐。我毫不夸张地说,狼的全部优点在那一瞬间大放光芒,而我作为人的全部弱点也在那一瞬间暴露无遗。这是一种真正的对比,它就发生在1988年春天的黄河源头。“1988年”需要加重符号。因为那时候肯定没有人会歌颂狼与怀念狼,而只有我在惊恐的呆滞中缓过神来后,才猛然意识到了我的损失:没有把这匹狼拍下来。当时的照相机就在一胸一口挂着却不敢去碰它。几个月后,我回到我居住的城市沈一陽一,我写下了一篇散文《生命之源》。有一段话我是这样写的:“美丽的狼远去了,我这才意识到一个终生的遗憾,没有把它拍下来。一年后的今天,我跟朋友们说到这只狼我激动不已,我把这只狼形容成塞纳河畔的贵族少年时,朋友们哂笑我的迂腐。”
狼的高贵狼的美丽让我心底发生深刻的震撼。数年后,我到一所大学讲文学时,我讲到了这个细节,我把那些大学生讲得目瞪口呆。我说,当时我只感觉狼的高贵像塞纳河畔的贵族少年,可是塞纳河畔的真正的贵族少年是个什么样子我并未有机会目睹。直到1995年底,我有幸到了纳塞河畔时,正是早晨的一陽一光雍雍大度地从古老的建筑一群一透过来时,与我一同来的人都急着去巴黎圣母院朝圣,而我则定定地瞅着一位沿着古旧河畔走来的一位金发少女,她的头发在巴黎的穿透楼层的一陽一光中虚幻出一层跃动的光晕,闪闪烁烁如梦似幻。那一瞬间,我又一次陷入呆滞状。
我的这段话为我赢来了好一阵掌声。而正是这种掌声使我带去的50本《西部生命》一书一抢而空。然后是为好奇的大学生们签名。在我如此受宠之时,我真的意识到这是因为那只狼,我需要感谢那只黄河源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