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公园之夜
万迪鹤
外滩公园我去得很少,我从来没有夜间去过;上海的公园对于我的印象是不好的,那里边所有的人物,我都不欢喜;特别多的是洋太太,洋太太的孩子,领洋孩子的江北一娘一姨。好一点的地方和好一点的时间,全被他们占有了。外滩公园离洋大人的住宅远,上面这一类的人物是比较少些。天气已经很凉了,近中秋的光景,而且是晚间,我第二天一早就要离开上海了。朋友W提议到外滩公园去。我白天里已经跑得很疲劳了,但他这个提议我很同意,因为看电一影做别的什么费气力,而这个时候睡觉又太早了些。
外滩的景一色一是很平凡的,难以引起人的注意,银行和大公司的活动停止了,只有车辆行人的活动,许多失业者在江滩去去来来的,像游魂一般。我们进了公园的门,在水门汀的道上走着,听得见自己的步声,在里面走着看不见北面的苏州河,看不见苏州河里的船户,看不见游魂般的失者,但是苏州河里的水,那种腥臭的气息传过来了;那些在生活重压之下,劳动者的呼声,也传过了;这是位置在银行街前面外滩公园里最大的特一色一。
走了一些路,拐了几个弯,一内一面也很整齐,有些花草也都凋零了。高大的法国梧桐,也到了开始要落叶的时候。
我们坐在那很粗的铁栏杆旁边,面对着江心,江面异常寂静,对面浦东许多工厂的灯光,浮在水里,我们静静地坐着,江风拂面吹来,只听得见轻微的波涛,打在铁栏杆下一面的石壁上发出沉沉的叹息。
我们都静默着。
夜一色一已经很深了,还有许多女的和男的在这个地方徘徊,他们有的牵了手,有的并着肩,她们没有狂欢,大都是沉默,这中间是些什么人物?是学生或者是男一女店员我不知道,但偷偷地跑到这地方来做生意的一妓一女却很有几个。农村破产的结果,大批的妇女都跑到都市来求生,她们没有职业大都是过的卖一婬一的生活,在这个大都会当中,随处都充满了这些鸽面鸠形者的踪迹,戏院里有她们的踪迹,现在公园里也充满了这些人的足迹了,就在我们的背面,灯光斜照着的树一陰一脚下,一个萎黄瘦削的妇人,擦了满脸的脂粉,口里唧唧哝哝地在和一位着长衫的男子讲生意了:那种受饥饿鞭挞而发出来诉苦和乞怜的声音,使坐在这边的人都可以听得见。
那被纠缠的男子很狂一暴地喝了一声,便走了。
她又向那一边走去。偷偷地,带着罪恶,像影于一样。
是这样一个文明的都市啊!我明天就要离开它了,我到别个地方去,但当我再来的时候,我希望它不要是这样的一个都市!
我们坐了二小时的光景,大部分的时间我们沉默着,W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呢,吹着饱含一着水分的江风,脑子也有些木然了。
"走吧!"我说。
于是他也站起来了。
回过身来,近中秋的月球在沙逊大厦的屋顶上,在沉沉地往下坠。
作者简介:万迪鹤(1906-1942)。早年留学日本。以写作糊口。著有《火葬》、《达生篇》、《中国大学生回记》等。
摘自: 1936年3月《夜莺》第 1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