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上海
靳以
我对着这个跳动的菜油灯芯已经呆住了许久,我想对于我曾经先后住过八年的上海引起一些具体的思念和忆恋来;可是我失败了。时间轻轻地流过去,笔尖的墨干了又孺,濡了又干,眼前的一张纸仍然保持它的洁白,不曾留下一丝痕迹。我写,勉强地把笔尖划着纸面;可是要我写些什么呢? 首先我就清晰地知道,上海距我所住的地方有几千里的路程,从前只要四天或是五天的时候,就可以顺流而下的,如今我若是起了一个念 头,那么我就要应用各种不同的交通工具,花费周游世界的时日,才能达到我的目的。但是这样艰苦的旅程完成之后,对我将一无乐趣,仿佛投火的飞蛾一般,忍受烈焰的焚烧。否则我只得像一个失去了感觉的动物一样,蛰伏着,几乎和死去一般。但是一切是我所企求的么?每个人都可以代我回答出来的。然而要我在这个小市镇里,一切物质文明和一精一神文明,都要先从我们生活的这个年代数回一百年或是二百年,去遥念那个和世界上任何大都市全不显得逊一色一的上海,我们往日的记忆,都无凭依了。我先让你们知道我们穿的是土布衫,行路是用自己的两条一腿一或是把自己一身的分量都加在两个人肩上的"滑竿",我们看不见火车,连汽车也不大看见(这时常使我想到有一天我们再回到那个繁华的大城里,是不是也同一些乡下人一样,望到汽车就显得不知所措),没有平坦路的,却有无数的老鼠横行,(这些老鼠都能咬婴孩的鼻子!)没有百货店,只有逢三六九的场,卖的也无非是鸡,鸭,老布,陶器,炒米,麦芽糖……
我们过的是简单而朴实的日子,我的心是较自一由,较快乐的;可是我总有一份不安的情绪。仿佛我时时都在准备着,一直到那一天,我就可以提了行囊上路。许多人都是如此,许多人也是这样坚信着。从前我们信赖别人,我们不能加以决定的论断,现在我们用自己的力量,所以我们才可以这样说。我都不敢多想,因为怕那过于兴奋的情感使我中夜不眠。
什么使我这样惦记着上海呢?那个嘈杂的城不是在我只住了两三天就引起我的厌烦而加以诅咒么?初去的时节好像连誓也发过了,说是那样的城市再也不能住下去,那些吃大雪茄红涨着脸的买办们,那些凶恶相的流一氓地痞们,那些专欺侮乡下人的邮局银行职员老爷们……可是渐渐地我也一习一惯了,因为知道都是为了钱的缘故,所以人们才那样不和善,假使在自己的一面把钱看得谈了,自然就有许多笑脸从旁偎过来,于是生活就显得并不那样可厌了。几年的日子就在这样的试验中度过,一切可鄙的丑恶的隐去它们的棱角,在这个"建基于金钱和罪恶的大城市"中,我终于也遇到些可一爱一的人;他们自然不是吸一吮一他人血肉的家伙们,他们更不是依附在外人势力下的寄生虫,他们也不是油头粉面蓄着波一浪一式头发的醉生梦死的青年……除开人,那个地方后来也居然能使我安心地住下来了。在嘈杂中我也能安静下来,有时我挤在熙攘的人一群一中,张大眼睛去观看;到我感到厌烦的时节,我就能一个人躲回我自己的小房子里。市声尽管还喧闹地从窗口流进来,街车的经过虽然还使我的危楼微微震颤着;可是我可以不受一点惊扰,因为我个人已经和这个大城的脉搏相调谐了。
但是它也和我们整个的民族有同一的命运,在三十个月以前遭受无端的危难。虽然如今它包容了更多的居民,显露着畸形的繁荣;火曾在它的四周烧着,飞机曾在上空盘旋,子弹像雨似地落下来,从四方向着四方,掠过这个城的天空,飞滚着火红的炮弹。人并不恐惧,有的还私自祝祷着;好了,一齐毁灭吧,我们不把一根草留给我们的敌人。
它却不曾毁灭,而今它还屹然地巍立着,它是一群一丑跳梁的场所;可是也有正义的手在开拓光明的路,也有高一亢的呼声,引导着百万的大众,为了这一切它才更有力地引着我的眼睛和我的心,从不可见的远处望回去,从没有着落的思念中向着它的那一面。
我想念些什么呢?使我念念不忘的难道是那些仍然得意地过着成功的日子的一些人么?或是那一座高楼,应该造得成形了,使那个城有了更高的建筑,也许又造了一所更高更大的划破了那被一奸一污的天空?也许我只是从利禄的一面看,计算着有多少新贵或是由于特殊环境成为百万富翁的人?
这一切的事,有的是我想得到的,有的我不能想到;但是我总可以确定地说上海是在变,向好的方面或是向坏的方面。真是坚定地保持那不变的原质的该是大多数人那一颗火热的心,那只是一颗心,一颗伟大的心。
我看见过它,当无数的青年男一女舍弃自身一切的幸福,安逸的日子,终日地劳作,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我又看见过它,当着那一支孤军和那一面旗,最后地点缀着蔚蓝的天空,河的这一面是数不清的企望的头和挥摇的手臂,河的那一面,在炮火的下一面,在铁丝网的下一面,是年青的人和食品一齐滚进去;我再看见它。
当着节日,招展在天空的,门前的都是大大小小鲜红的国旗,好像把自己的一颗热诚的心从一胸一膛里掏出高高挑一起来,还像说:"喂,来吧,试试看,这就是我们的心,我们的意志!"
假使那时候我能跳到半天空我该看到怎么样的一个奇景呵!无数的旗将成为一面大旗,覆在旗下的心,也只有一颗大心;这颗心,一直在经历艰辛的磨折,丢去所有不一良的杂质,它是更坚实,更完美的了。在我们的心里,他是一颗遥远的灿烂的星子,不,它是一个太一陽一;在他们的那一面,它是一个毒癌,不是医一药一可以生效的,不是应用手术可以割除的,它生根地长着,不动摇,不晦暗,一直等到我fIJ最后胜利的一天!
当着那一天到来,朋友们,我将急切地投向你们的怀中:那时我们要说些什么呢?我们是絮絮地述说着几年来的苦辛,还是用为欢乐而充满了泪的眼相互地默望呢?朋友们,时候迫切了,为了免去临时的仓皇,让我们好好想过一下吧。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九日
作者简介:靳以(1909-1959),天津人。长期从事编辑工作和教育工作。著有《圣型》、《众神》。《雾及其他》等。近年出版有五卷本《靳以选集》。
摘自: 《沉默的果实》,中华书局1945年12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