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的一个傍晚,漫天飞雪。
朋友来电话:“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哦,雪天不饮酒,的确浪费!
可,一喝就多。自然又不敢回家,怕挨老婆骂。便就近寻得一家足疗店,进去数数自己几个脚指头。
足疗店里的前台服务员见到我稍有些吃惊。也难怪,冰冷的年关,竟还有一帮人顶着鹅毛大雪来足疗,进门还眯着眼傻笑,一身落雪和酒气。
前台喊了一声9号,随后应声出来一个女孩。笑盈盈的瓜子脸,轻飘飘的细腰身,乌黑的头发一丝不乱干干净净地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马尾微微翘起,安静而精神。我随着眼前晃动着的马尾晃进一个小间,她给我洗了一个苹果,我渴得厉害,用一种很难看的吃相匆匆地吃了下去,打出一个冰冷而响亮的饱嗝。她又洗了一个,少时我又是一个饱嗝。
再拿第三个的时候,我不好意思了0
她笑了,露出一道真诚而闪亮的白瓷。
就开始给我洗脚、捏脚。
我的脚底起了一层厚厚的老趼,固守着脚底神经,女孩不得不用她那葱白似的指关节吃力地往里顶,每一下身体都要微微前倾,一如我小时候看奶奶费力地纳鞋底。
女孩的鼻尖渗出点点细汗,而我那十根脚指头依旧倔头倔脑地竖在那里,不知好歹。
“歇会吧,太累了。”我说。
“不累。”女孩笑笑。
又捏了四五下,她忽而停了下来,小声道:“你人真好。”
“啥?”女孩又加紧捏了起来。
“做了三年了,还第一次有人问我累不累。”
“唔……那你,到底累不累?”
“累,咋能不累呢,一年两千多双脚呢。”
我呆呆地望着她,脑子里试图给这两千多双臭脚下一个可感的定义。
“你呢?你做什么的?”
“我?我做……做记者的。”
我随口撒了一个谎,撒得比说真话还要淡定。记者?唉,那只是我童年的一个梦罢了。
然而,谎言却让她眼睛一亮,一如燃起一盏明灯,灯儿一扑一闪,我的心随即一紧一疼。
“那……那,你能采访一下我吗?”女孩微微颔首,笑容羞涩。
我清了清喉咙,只得将错就错,问:“采访你什么?”
女孩突然将两手打开,伸到我的眼前,说:“看,你看这手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很白。”我打趣道。
“说真的。”女孩严肃地说。
我敛起笑,猛然发现,她的手指关节处起了一层厚厚的老趼,手指很难直起来,像是一根根遇热扭曲的白蜡,其中一根食指的下半截,竟比拇指还粗。
再抬头,女孩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少顷,一滴划过她的粉腮,热热地落在了我不经世事的脚上。
她开始说她的故事——那是一幅异乡年轻女子的漂泊图,也是一曲凄婉的歌。
她说就在前天晚上,一个男人喝醉了,倒在店里不省人事。她把他送回家之后,却被那人的老婆堵在楼梯口一顿臭骂,骂她“婊子”、“下贱”、“不要脸”……
她很细心地向我展示她内心的伤痕,生怕有所遗漏。我无法治愈,却也把所有家庭、工作上的委屈与艰辛,一一抖搂出来。像是遇到了老友,温一壶知心的酒,将苦涩喝个够。
除了说我不是记者。
临走时,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红着眼睛,笑道:“就叫我小雪吧,或是……9号。”
那晚,除了依稀几声喜迎新年的鞭炮,天空中一直回旋着呜呜的哀鸣,很难听懂是风吹雪的叹息,还是雪对风的哭泣。
后来的一天,我和妻子逛街,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小雪,小雪也看到了我。起初,她一脸兴奋的样子,正要匆匆向我走来,恰恰看到了我身边挽着我膀子东张西望的妻子,小雪就那么呆呆地怔在原地,随后,微笑地向我挥了挥手,又挥了挥手……
每挥一下,我都觉得她离我更远了。
可我,当时竟然担心她会向我走过来,和我搭讪,因而浅浅一笑之后,我就远远地走开了。
选自《中国铁路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