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柔人如其名,一腔小蛮腰柔若无骨,一双小手宛若柔荑。她是三庆班的当家大青衣,唱程派,端庄俊美,台上台下都有派儿。
“梅香,搀我来呀!”长长的“呀”字一收声,便是满堂彩,似一个无形的钩儿,钩着观众的手拼命拍。妖娆的孙晓柔,纤纤袅袅,活脱一个闺阁娇嗔的大小姐薛湘灵,一副招人疼,可人怜的样儿。慵慵懒懒,千娇百媚,微启朱唇,“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的心情别样娇……”任是让你感觉如柔荑指肚儿挠了后脖颈子,心都酥了。
下得台来,小师妹惠儿捧着茶壶饮场,晓柔眼皮都没抬她,说:“饮得我哑了,你就有机会上台了,是吧?”晓柔的嘴确实不够柔,特别是对威胁她地位的师妹惠儿。
惠儿躲到角落里去哭。大师兄张青玉喊惠儿,我口渴了。高着嗓子道白,惠儿,若与你小姐同罗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惠儿破涕为笑,晓柔气得咬牙。
“惠儿天生金嗓子,百灵鸟似的,身段儿也好,早晚是台柱子。”青玉一边喝茶一边哄惠儿。
晓柔早把满脸的油彩揉了个花,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有点像恶鬼0
惠儿的嗓子好生地哑了。
郎中说,说话是没问题,这辈子甭想唱准调儿了。
惠儿哭成泪人儿,咕哝着,大师姐的槽子糕太甜了。
晓柔瞪红了眼,我吃了一包呢,咋就没事?命里不是角儿,怪到我头上了。
青玉给惠儿擦泪,是我多嘴害了你。
惠儿成了专职打杂的了,大家伙儿看她可怜又嫌她碍眼。
锣鼓点儿一响,惠儿的眼泪就有节拍地落,吧嗒!吧嗒!都落在青玉的心上了。青玉捏了捏惠儿的下巴,拉着惠儿给师傅师娘跪下,说:“我打心眼儿里疼她,师傅师娘把惠儿赏了我吧,给我饮一辈子的场子,端一辈子茶壶。”
师娘说惠儿有福气啊,唱不了青衣,却嫁了个知冷知热的俊小生。
孙晓柔拉过杂役苏大刚说,我也请师娘成全!苏大刚跪在地上说,大师姐,我要是做错了事,您尽管打尽管罚!您就饶了我吧!
孙晓柔闹了个没趣,又羞又愤转身跑开了。
在青玉娶惠儿的那天,戏班子里格外热闹,是因为孙晓柔上了军阀郭三亮的轿子。孙晓柔不再是三庆班的大青衣,孙晓柔是郭三亮的五姨太,嫁得风光无限。
师娘说这丫头啊,太要强,太要尖儿了!喜欢了又不说,这心性太高也是祸啊!
师傅长叹一声说,罢了,大青衣就是那命,要不是有那命的,便不是大青衣。
孙晓柔在郭府锦衣玉食,撒娇使性,只是五个女人,这可不是好看的《五风岭》,两年下来,大姨太虔心向佛,二姨太半疯半傻,三姨太不知去向,四姨太坠楼自杀。
孙晓柔闲了还唱:“不是我苦苦寻烦恼,如意的珠儿手未操……”
对着镜子忽然呆呆地落下泪来,一脸的刻薄凌厉,哪里有薛湘灵的影子?大宅院里,有点阴森。
六姨太七姨太相继进门,府里着实热闹了好些天,可这热闹让孙晓柔更加的冷清,看着年轻漂亮的六姨太、七姨太,孙晓柔再没了斗志。
一辆人力车拉着孙晓柔进了三庆班,第一跟看见抱着宝宝的惠儿,第二眼看见依旧英朗的青玉,说原谅我妒恨生心魔。惠儿抱着宝宝走开了。
师傅,让我再登一次台吧。我也就这一桩心愿没了了。孙晓柔态度不同以往,对琴师深深拜了拜,琴师大哥,晓柔久不唱了,劳烦您给我兜着。
孙晓柔登台,扮相依旧艳惊四座,依然是满堂彩。“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孙晓柔把一段二黄慢板唱得百转愁肠,幽幽咽咽,满座潸然。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师傅执掌说,这段词她总算是悟透了,唱到极致了。她是把自己打碎了揉烂了和在这唱词里了呀,这才是大青衣啊!
惠儿也听得落泪,说:师姐,我早不恨你了,要不是不能唱戏了,还真没有这平静的日子呢。
青玉没说话,要是晓柔早这样的性情,结果该是如何?人世间哪有什么如果哦!“晓柔你怎么才能知道,我在为你偿还你欠惠儿的债。”
卸了妆的孙晓柔不见了。
半年后的一天,惠儿到水月庵进香回来,悄悄拉过青玉说,我见到大师姐了,在水月庵呢,好像是出家修行了。
青玉奔到水月庵,早没了孙晓柔的踪迹。
选自《百花园·中外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