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第一次踏进乡派出所的大门，她脸发烫，双腿不听使唤地乱抖，仿佛秋天枝头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有点像打摆子。坏人才进派出所呢。村里有几个人，赌博败了家的罗拐子，打断过邻居胳膊的吴三愣子，在街上理发店给男人洗头的美兰，全部进过派出所，出去以后名声就臭了。
一个年轻的警察斜倚在沙发上睡觉，听见响动，头都没抬，漫不经心地问，有事吗？
她不知如何开口，歪着脑袋使劲想了一下突然脱口说，我要报案。
年轻民警终于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然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将自己放倒在一把椅子上。他随手从桌子上抓起一支笔，用笔杆指了指对面的一把椅子，示意她坐过去。
她刚坐稳身子，他就问，姓名？
俺不想留名字，可以吗？她笑了笑，脸红得像红绸布。
他翻了她一眼，嚷道，那怎么可以？快说，什么名字？
她站起来，往外走，边走边嘟嚷，俺家的牛还拴在村口呢，俺孩晌午放学还要吃饭呢，俺不能再等了。说着，她又扭回身子，把一个包袱扔在桌子上。
你站住！年轻警察发火了，厉声地吼。
她愣在院子里，手足无措地站住了。
里屋走出来一位中年警察，问年轻警察，怎么回事？
年轻警察用笔杆指指院子里站着的她，鄙夷地说，乡下妇女，没文化，不配合。
中年警察皱了一下眉头，疾步走到院子里，对她说，大嫂，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她两边脸蛋上各飘荡着一朵红云，急急地说，大兄弟，俺真的不能再耽搁了，牛挣断绳子要害庄稼的，再说，俺家石头怕是早饿了。
中年警察说，大嫂，既然来了，就一定把事情说清楚，耽误不了多长时间。咱们聊完了，我可以骑摩托车送你回去。
她平静下来，脸上的红云色泽渐淡，低着头说，其实没啥好说的，俺早晨出来放牛，在路边拣到一个包袱，里面有衣服有钱。俺就抱着包袱在路边等，等了一上午，路上来来回回的人不少，没有一个是回来找包袱的。俺寻思不能总等着，就给你们送来了。
哦，是这样啊！中年警察说，那更得麻烦你回去一下，起码咱们得一起点点钱吧？
她跟在中年警察的身后进了办公室。年轻警察昂着头，眼睛瞪着天花板，手上的那支笔在几个手指间一刻不停地转动。看着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她有些忍俊不禁，想笑，又憋了回去。很明显，他被她气着了。
中年警察让她坐下，当面把包袱打开，里面有几件衣服，有一沓百元大钞，有一些零碎。中年警察说，小毛，赶紧把钱点点，别出错。
年轻警察扔掉笔，一把抓过包袱的一角，拖到自己旁边。一件米黄色的T恤衫滑落到了包袱外面。中年警察瞪了一眼，他赶紧站起来，把包袱拢起来。
中年警察问，大嫂，你查过了吗？总共多少钱？
她怕烫似的摆摆手，连声否认，不，不，我可没动钱。
中年警察笑了，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知道你清点的钱数是不是和我们一致。
她松了一口气，哦了一声。
年轻警察很快把钱点完，报了个数，3528元。
中年警察埋头在本子上写了一气，写完了，对她笑笑，大嫂，请你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请教你的大名？
她扭捏了一下，我叫黄树芹。
大嫂哪个村的啊？
黄泥湾的。
大嫂会写字吗？还得麻烦你签个名。
她脸红了，像涂上了胭脂，绞扭着双手说，俺只上过三年学，就下学了，快四十年没有摸过笔了。
那就按个指纹吧。
中年警察打开一盒红色印泥，让她用大拇指在印泥上按一下，又在本子上按一下。他正准备抽张纸给她擦手，她自己已经用另一只手在擦，结果两只手都红得一塌糊涂。
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我去开摩托车，送送你。我代表失主感谢你啊，大嫂。
不用，不用，她边摆手边跑，不知是说不用谢还是不用送。
等中年警察推车出来，已经不见了她的踪影。他只好把摩托车推回车棚。刚停好，一转身，发现她就站在他身后。
大兄弟，能借我一块钱吗？她气喘吁吁地问。
怎么了，大嫂？他有些诧异。
我一晌午没喝水，刚才又跑这么远的山路，嗓子干得冒烟，想买瓶水喝，兜里没带钱。她脸上又透出红霞。
中年警察有点想流泪。他在基层派出所工作几十年，什么人没见过？但是这个叫做黄树芹的动不动就红脸的乡下大嫂还是让他感动。
大嫂，你等着。中年警察飞奔出去，转眼提回来一包东西：一瓶矿泉水，一袋面包，两包方便面，五根火腿肠。
他把袋子递到大嫂手上，对大嫂说，咱们马上走，还不耽误孩子吃晌午饭。
选自《百花园·中外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