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12岁,他13岁,被硬生生地放置在同一片屋檐下。
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妈是他的后母,他爸是我的继父。我们谁也不理谁。有时,不得不说时,我会叫他“姜疙瘩”,因为他姓姜,个头还没我高。而他会毫不客气地回敬我“菜包子”,因为我姓蔡。
“姜疙瘩”喜欢踢足球,他的业余时间几乎都在球场上跑。每次踢完球回到家的那身汗味,让人难以接受。尤其是他乱扔臭袜子的毛病,我抗议过多少回了,他依然我行我素。我见一双,就往垃圾袋里扔一双。有一次,他找不到袜子穿了,竟然偷拿了我的一双。我以不吃饭来示威。姜叔叔就按着他的脖子,让他立即脱下来并给我洗干净。结果第二天早上,我写好的作业本不见了。我大哭特哭,他美美地吃了他爸两巴掌。
这样的交锋不知发生了多少回。父母也拿我们没办法。因为他们不过是我们彼此的叔叔阿姨,他们所能做的便是小心翼翼地想尽各种办法来息事宁人,使这个拼凑起来的家庭尽量保持平衡。姜叔叔曾多次和蔼可亲地说:“你们现在是兄妹,要好好帮助爱护对方,懂吗?”我们都埋下头,很懂的样子。姜叔叔一走,我们竟同时笑了,笑得稀里哗啦。兄妹!我们是兄妹吗?不是,我们承受不起。如果非要我承认,那我会毫不犹豫地说:不要相信哥,哥只是个传说。
我们的交战除了对贫乏的爱的渴求外,更多的是对食物、对空间的掠夺。电视只有一部,厕所只有一个,他霸占了,我就急;我抢先一步,他就坐卧不宁。哪里有什么谦让和宽容?有的只是硝烟。
为我们之间的战争,他爸和我妈没少伤脑筋。甚至于后来都不抱怨了,承认这是一个组合家庭必然面临的矛盾。而矛盾的根源,又直溯各自家庭的罪孽,使他们对我们的教训也不能理直气壮,更多的是忍气吞声。
渐渐地,我们不再当着大人的面发生冲突0我们的叛逆也在成长。我们可以不容忍对方,可总得顾及一点自己亲爹亲妈的心情啊。看着他们小心翼翼的样子,有时候,我坚硬的心也会柔软下来。我们开始热衷于玩那种“桌底下的游戏”。一方面可以锻炼智商,一方面以此来排解随着年龄增长而越来越浓的孤单。
在我13岁生日的那天,“姜疙瘩”主动为我买了一个蛋糕。全家都很高兴,姜叔叔极力夸奖了他。当蛋糕切开,才发现是我最不爱吃的蜜饯馅。“姜疙瘩”还故意肉麻地喊了我一声“妹妹”,给我盘子里放了大大的一块。我尽量保持微笑,吃光了。他对我的“好”,我自然是要“报答”的。第二天早上,我主动出去买早餐,在他的豆腐脑里,我埋进了满满一勺芥末。看着他从餐桌上弹起来,翻江倒海地冲向卫生间,我的心里乐开了九十九朵花。他的喉咙肿了一个月,声音都变了。他对我恨得牙痒痒,我对他的恨不屑一顾。
就这样,我们在彼此的折磨里又度过了一年。“姜疙瘩”15岁那年,姜叔叔考虑到他学习不怎么样,把他转到了一所足球很强的初中,准备走体育特长生的道路。新学校在郊区,须住校,每周末回来一次。“姜疙瘩”一走,屋子变得空荡荡的,我既兴奋又有点失落。没有了对手,单调的生活让人感到疲惫。
“姜疙瘩”周末回来,也不过是同桌吃一顿饭,并没有什么必须要说的话。我发现,住校后的“姜疙瘩”没有以前那么爱说爱笑了。他除了被迫地回答一些问题外,几乎不怎么说起学校的事情。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和一个男生发生了纠葛。那男孩比我高一级,是“姜疙瘩”原来的同班同学,因为和我家住一个方位,我们天天乘同一路公交车,时间长了,少不了说几句话。在外人看来,却成了不得了的事情,一度闹得沸沸扬扬,让我很是烦恼。
这件事情,我不知道“姜疙瘩”是怎么知道的。一个周末,他在我的一本书里夹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有事告诉哥,哥是你的靠山。我觉得好笑。我有事没事关他什么?让他来教训我?我当即撕了。又捡起来,把那个多事的“哥”剪下来,从门缝里塞进了他的房间。我不稀罕他假惺惺的关心。我认为“姜疙瘩”是在看我的笑话。从此之后,我对他更是爱理不理。
又一个周末,我知道他要回来,便躲出去闲逛。也不知在大街上游荡了多久,我一个人又心事重重茫然地向家里走去。走到小区胡同的拐弯处时,我正悠闲地晃荡着小包,突然,那个醉醺醺的男生从阴影里蹿出来,向我扑来。我吓得惊慌失措,意识到一股巨大的黑暗正劈头盖脸地向我压来。
突然,抱住我的男生发出了一声怪叫,把我松开了。我回头一看,“姜疙瘩”来了。他怒目四射的样子像个金刚,冲上去又是一拳,一边打一边恶狠狠地说:“我让你欺负我妹妹,我让你欺负我妹妹!”他们扭打起来。
后来,瘦小的“姜疙瘩”被打倒了,那男生狞笑着一摇一摆地走了。
看着“姜疙瘩”满脸是血,我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给他擦。我说:“哥,你伤着没有?你怎么在这里?”“姜疙瘩”说:“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突然,他笑了,指着我的鼻子说:“‘菜包子’,你刚才喊我哥了!你喊我哥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搀扶着他说:“哥,咱们回家吧。”
第二天,“姜疙瘩”走的时候,我特意给他买了一双运动球鞋。我给他装进包里,送他去车站。车开动的一刹那,看着他玻璃窗里的笑脸,我一边挥手一边流泪,我终于感觉到有一种难舍难分的温暖正在把我湿润。而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是个冷酷的人。
后来,我们都顺利地考上了大学,虽然天各一方,却一直互通电话。有时玩笑起来,我总是会感叹:“哥啊!幸亏当年有你。”
岁月就是这样奇怪,出其不意地把两个不相干的人安排到了同一片屋檐下。我原以为,我们之间是不会有手足之情的。然而,我错了。在恩恩怨怨打打闹闹里,终究还是生出了牵挂和关爱。现在想来,哥又何尝不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哥姓姜,我姓蔡。哥不是亲哥,爱却是真爱。
哥,不是传说。
选自《中国铁路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