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帅是我们村的英雄。啥样的英雄村里人说不清楚,只知道刘大帅领过兵,打过仗,挨过刺刀,吃过枪子,钻过死人堆,蹚过血水河,最后命大福大,在边疆某军区当着老大不小的官儿。这些从不曾被村里人目睹的事,像村头槐树上扯起的白幕布上放映的老电影一样,一遍遍在老槐树下有模有样地讲出来,直讲得我们村的小刘大帅、孙大帅、王大帅韭菜似的一茬茬往外冒,有几个睡到半夜还猛地跳下床大喊:老子刘大帅在此,谁想怎么的?刘大帅是英雄,我们村我们这一代人的英雄,我们做梦都想摸摸他的皮肤是不是温热。
英雄大多活在传说里,刘大帅也不例外。所以被我们听烂了的那些故事里的刘大帅始終不曾出现在我们村里。我们只能当他是电视里的超人,白天生活在人堆里,只有到了晚上才穿上英雄的外衣,做那些只有英雄才能做的事情。
传说很多时候是容易被遗忘的。当我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忙碌、一天天远离大槐树的时候,刘大帅这个英雄就只剩下我嘴里偶尔说出的一个名词了。
这个夏天我終于有个机会重新坐在大槐树下。正值中午,行人稀少。大槐树下被吴麻子当做菜市场,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倭瓜豆角西红柿,茄子青椒马铃薯,五色斑斓。我坐在吴麻子递过来的一个破凳子上。天气很热,树下却有凉风一阵一阵地吹。吴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我的情况,我礼貌且有点谦虚地回答他。气氛像这夏日的午后,闷热中不时灌过来一阵小风,让人慵懒又满怀期待。
老哥,过来坐吧。顺着吴麻子的喊声我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老头,白衬衣,黑长裤,一双尖口黑布鞋,浑身上下干净利索,看样子不像是村里的老人。
老人接过吴麻子递过去的凳子,弯腰坐了。吴麻子拿张旧烟盒往屁股底下一垫,顺势坐在一堆土豆中间。
老哥好些了吧?几时回家去呀?吴麻子换个人似的,精神了许多0面前的老人微微一笑,很轻巧地把左腿压在右腿上,左手放在膝盖上,右手掠了掠花白的纹丝不乱的头发,这才开口说:输了十来天水,感觉还是不好。儿子闺女都回来了,今天下午的火车,立马就走。他说话时双唇间露出一颗银牙,细腻光滑,看得我直想伸手去摸一下,看那颗牙是硬的还是软的。
这就走哇?咋不坐飞机了?吴麻子有意发问。
老人双眼微闭,似乎正有病痛袭来。片刻他的脸色恢复平静,话却说得不紧不慢,就像说别人的事,全没有一个久病老人的慌乱或者无奈:主要是心脏不好,经不起飞机的折腾。儿子从市里雇了车,直接送到火车上。
心脏病人最好不要坐飞机。我只插进去这么一句。
是啊,这次来得比较凶猛。我觉得还是回去吧,毕竟孩子们都在那边。老人看看我,仍然不慌不忙。
那是,那是,老了还是待在孩子们身边好。吴麻子若有所思,却又好像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我得走了,看情况吧,说不定过段时间病好了就又回来了。老人把腿放下来,轻轻抖了抖,缓缓站起来。我盯着他略显清瘦的背影,弄不清这个老人的来历。
等他走远了,吴麻子轻叹一声:都这样了,还想着回来。这人啊,真是说不清楚。
我被他的话弄得更迷糊了,就问:他是谁呀?
你不认识他?他就是咱村里的刘大帅啊。都八十多了,反倒比年轻时候更出格。为着一个老相好,巴巴地从大老远的边疆跑回来,宁愿住人家里的土瓦房,也不去住他那带警卫的小洋楼。
原来他就是刘大帅,陪伴我们长大的“英雄”。看来他的故事仍然在老槐树下流淌,只不过早就换了版本。而我多年前埋进心坎的英雄偶像,今天竟这样在我眼前出现又消失。
吴麻子说,刘大帅当兵前在村里有个相好,叫云英,比他小几岁,为了他一生未嫁,现在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刘大帅打完仗分到边疆后,老婆孩子跟着到了边疆,一家子总算过了一阵安生日子。只是刘大帅退休后闲下来,偶然得知云英的情况,竟一次次瞒着家里人从几千里外的边疆跑回老家来。老婆死后刘大帅更是无所顾忌,不顾儿女三番五次的规劝,毅然回到村里住进老相好的旧瓦房里,帮她播种收割,一晃竟也过了十来年。
要不是这次病重,他肯定还不走哩,硬汉身子柔汉情啊,这世上的事儿可真是难说!吴麻子这么说时,他的脸正罩在吐出来的一口烟里,所以尽管我使足了眼力,也没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选自《百花园·小小说原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