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小城里来了难得一见的木偶戏演出,是我喜欢的安徒生的《睡美人》。为吸引观众,剧院推出亲子特价票,只要有父母陪着,票一律打七折,周围的同学几乎都有父母相陪,惟独我,在用尽了软磨硬泡的办法后,依然无法说动母亲。
我终于没有告诉她,这是老师布置的任务,需要写一篇与父母去看木偶戏的观后感。父亲去世后,她反而愈加地忙,忙着工作,忙着做饭洗衣,忙着看生病的姥姥;或者,忙着见一个又一个男人,为我找继父。那晚,她送我去剧院的路上,有一个笑起来很难看的女人,拦住她,说:“有一个合适的对象,有没有时间,见上一面?”她看看一旁神情冷淡的我,为难地笑笑,说:“回头再说吧。”这句话,让我最终放弃了再一次劝她看戏的想法。她有她的亲要相,我也有我的戏要看,彼此互不干涉,各自走路吧。
她在剧院门口,为我买了一个烫手的红薯,说:“好好看,看完给妈妈讲讲。”我接过她手中的票,不理睬她,随人流进了影院,任她站在那里,高喊着:“安安,红薯。”那场戏,我看得漫不经心。我只知道,周围的同学,都有父母陪着,而我孤零零地坐在靠近走廊的位置上,冷冰冰地接受着外人同情的视线。睡美人终于被王子吻醒的时候,全场观众都站起来欢呼。我在这样的喧闹里,悄无声息地挤出人群。
初春的夜晚,依然很冷,我站在剧院大厅,只轻轻推了下门,便又立刻关上,看看墙上的时钟,距离结束和演员谢幕,还有十几分钟。而母亲,或许还没有相完她的亲吧。空荡荡的厅堂处,只有两个女人,在闲聊别人的家长里短。片刻后,其中一个,出去走了一圈,回来后便淡淡说了一句:“那个棉纺厂的女工又站在风道里,陪她剧院里的女儿看戏来了。”另一个边织着毛衣,边不屑地回道:“听说她丈夫去世了,干吗不找个有钱的男人嫁了,这样也省得连一张电影票都不舍得为自己花了。”
我的心,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我一步步地,艰难地朝门口走过去,慢慢地掀开厚厚的棉布帘。风呼呼地灌进我的衣服,借着门口微弱的路灯,我看见她,站在剧院的一根柱子后面,蜷缩着身体,不住地踱来踱去。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掀翻了她的衣领,甚至几乎将瘦弱的她刮倒在地。
她原来一直都在骗我,所有忙碌的理由,都只是为了能够省下一张票钱,哪怕这点钱,只能够为我买一支笔。而我只顾抱怨她,却忘了,其实,她一直都在用谎言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的自尊。
我流着眼泪,朝她走过去,她看见我,立刻迎上来,说:“戏一定很好看,瞧,你脸上还残留着眼泪呢0”我抱住她,将剩下的泪水,全都擦到她的衣服上。她拍着我的肩膀,说:“别哭,红薯在我怀里,还热着呢。”
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吃着糯甜的红薯,第一次觉得,她的脊背,原来是一片最温暖的向阳的山坡。只是我走了那么久,才从背阴处,看到那一片温情的阳光。
选自《快乐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