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件事情,我一直都是持怀疑态度。我总是感觉太过离奇甚至荒诞,可是,母亲却对此深信不疑。她说,这是我姥姥亲口告诉她的。我姥姥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老姥爷,在摆摊算命之前,确实是个远近闻名的好猎手。我姥姥出嫁的时候有五条狐狸皮的围脖,很是招人忌妒。年轻的时候老姥爷肩扛着短把子老铳,铳筒子上挑着打来的猎物,大步流星地走过村子的大街,黑色的千层底布鞋踩在光溜溜的石板路上咚咚直响,腰里别的两个装火药和铁砂子的牛皮葫芦夸张地来回摇摆,真有点大将军八面威风的意思。
那个时候,山里的野兽很多,天一擦黑,土豹子、狼、狐狸就下了山。野兽们经过与人类长时间的斗争,变得无比狡猾。土豹子躲在角落里“汪汪”地学狗叫,耐不住寂寞的狗循声跑出来,立刻就被豹子一口咬住了脖子。狼更加凶残,大模大样地跑到房前屋后“哇哇”地学小孩子哭,小孩子好奇心重,出来一看究竟,就被狼叼了去。直到现在我老家骂人的话就有“狼叼的”、“狼干粮”这样的话。狐狸倒是不像土豹子和狼那样罪大恶极,让人恨得要死又怕得要死。狐狸爱吃鸡,地球人都知道。地球上所有的狐狸都爱吃鸡。
我老姥爷从来不担心自家圈里的猪被狼或者土豹子祸害,也不怕窝里的鸡被狐狸吃掉。野兽们也是有灵性的,它们大概是从我老姥爷挂在梧桐树上的、身体里塞了谷糠和锯末的三个“狼标本”上,意识到我老姥爷不是个善茬子,所以从不越雷池一步。
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刚下过一场大雪,我老姥爷在井台上开剥猎到的第18只狐狸。我老姥姥在院子里大呼小叫:狐子衔鸡子了!
我老姥爷三步并做两步跑到屋子里操起老铳,循着狐狸的足迹和鸡流的血迹追了出去。我老姥爷知道,在雪地里狐狸衔着鸡是跑不快的。转过一个山粱子,我老姥爷一愣,怎么回事?这脚印怎么变了?白白的雪映着红红的血点子还是很醒目,狐狸的足迹变成了人的脚印,准确地说是变成了缠了足的女人的脚印,一虎口长短,尖尖的,步步生莲,点地分明,透着妖气。我老姥爷不再追了。提着老铳回了家。夜里跟我老姥姥说这件蹊跷的事情,我老姥姥说,这狐子成了精了,咱惹不起。你以后不要再打狐子了,它们跟咱记仇哩。
第二天一早,我老姥爷和老姥姥被惊得目瞪口呆:一院子的鸡子整齐地排列成三行,三七二十一,一窝的鸡子一只都不少,全部被咬死了。我老姥姥率先反应过来了,他爹,你快瞧,那狐子在那里看咱们呢!
一只雪白的狐狸蹲在鸡窝前,瞅着我老姥爷,被鸡血染红了的嘴角挂着一丝不屑的冷笑0“千年黑,万年白”,真他娘的成精了!我老姥爷咬着槽牙奔到屋里拿起了老铳。狐狸沒有慌,更沒有跑,甚至看到我老姥爷举起老铳的时候,眼皮都沒眨一下。
搂动扳机!沒有想象中的一声枪响,也沒有铁砂子呼啸而出白狐应声倒下的声音。哑火了!
白狐摇了摇头,摆了摆尾巴,嘲笑我老姥爷的无能,然后放了一个奇臭难当的屁,扬长而去。
经过了这件事情,我老姥爷收敛了许多,从此只打狍子野兔山鸡、套套大尾巴狼了,尽管三年内狐狸皮的价格涨了近三倍。
又是个腊月的上午,沒有风,沒有雪,干冷。我老姥爷闲极无聊,又扛着老铳上了山,想打几只兔子消遣。
在老坟岭的一个坟头上,一只浑身沒有一根杂毛的白狐旁若无人地蹲着。我老姥爷走过来的时候,它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它对我老姥爷的傲视冷漠与不屑一顾,极大地伤害了我老姥爷的自尊心。你他娘的也太嚣张了点!拿我当空气呀!管你他娘的是啥神仙妖怪,吃我一枪再说!
这次枪响了!轰的一声惊天动地!落在核桃树上的一群寒鸦吓得屁滚尿流,飞得无影无踪。
白狐中弹了!透过火药燃烧的硝烟,我老姥爷似乎闻到铁砂子在透过白狐皮毛进入身体时产生的焦煳味道……
白狐躺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纹丝不动。我老姥爷左手提老铳蹲下身,用右手抓住白狐的脖子将它提了起来,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轻蔑地看着它。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就算你是神仙妖怪今天也栽到了我手里。死在我手里,你也算死得其所。
我老姥爷掏出一根细绳捆好了白狐的四条腿,用老铳挑了,走在路上兴高采烈,得意之情油然而生。我老姥爷甚至希望一路上多碰到几个人,想让大街上那些人围上来说三道四,这样,我老姥爷就可以唾沫横飞地说说自己与这只白狐“较量”的经过了……
我老姥爷走到了大街上,一伙子街坊邻居跟他打招呼。我老姥爷掏出平时舍不得抽的纸烟散了一圈。有个年轻的后生说,二奎大爷,你今天真大方,还以为你打到狐子了呢。放空就放空了吧,您老人家还捡一双女人穿的鞋挑在枪上啥意思?图吉利?我老姥爷回头一看,老铳上挑着的分明是一双绣花鞋……
夜里我老姥爷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碰到一个穿白戴素的老太太。老太太双挑大拇指称赞我老姥爷好枪法,是个神枪手,少见。尔后,老太太掏出一副眼镜,说,打枪靠的是一双火眼金睛,可得保护好了。我这里有一副好眼镜,水晶石的,养眼,醒脑,拔火,你戴上吧。
梦醒了之后,我老姥爷的一双眼睛完全失明了,沒有一丝光感了,直到他去世。
选自《九州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