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王西楼很感兴趣。他是明代的散曲大家,我的家乡会出一个散曲作家,我总觉得是奇怪的事。王西楼写散曲,在我的家乡可以说是空前绝后,在他以前、他的同时和以后,都不会听说有别的写散曲的。西楼名磐,字鸿渐,少时薄科举,不应试,在高邮城西筑楼居住,与当时文士谈咏其间,自号西楼。高邮城西濒临运河,王西楼的名曲《朝天子·咏喇叭》“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正是运河堤上所见。我小时还在堤上见过接送官船的“接官厅”。高邮很多人知道王西楼,倒不是因为他写散曲。我在亲戚家的藏书中没有见过一本《西楼乐府》,不少人甚至不知“散曲”为何物。大多数市民知道王西楼是个画家,高邮到现在还流传一句歇后语:“王西楼嫁女儿——画(话)多银子少。”关于王西楼的画,有一些近乎神话似的传说,但是他的画一张也没有留下来。早就听说他还著了一部《野菜谱》,没有见过,深以为憾。近承朱延庆君托其友人于扬州师范学院图书馆所藏陶珽重编《说郛》中查到,影印了一册寄给我,快读一过,对王西楼增加了一分了解。
留心可以度荒的草木,绘成图谱,似乎是明朝人的一种风气。朱元璋的第五个儿子朱橚就曾搜集了可以充饥的草木四百余种,在自己的园圃里栽种,叫画工依照实物绘图,加了说明,编了一部《救荒本草》。王磐是个庶民,当然不能像朱橚那样雇人编绘了那样卷帙繁浩的大书,编了,也刻不起。他的《野菜潜》只收了五十二种,不过那都是他目验、亲尝、自题、手绘的,而且多半是自己掏钱刻印的谁愿意刻这种无名利可图的杂书呢?他的用心是可贵的,也是感人的。
《野菜谱》卷首只有简单的题署:
野菜谱
高邮王鸿渐
无序跋,亦无刊刻的年月。我以为这书是可信的,这种书不会有人假冒。
五十二种野菜中,我所认识的只有白鼓钉(蒲公英)、蒲儿根、马兰头、青蒿儿(即菌陈蒿)、枸杞头、野绿豆、蒌蒿、荠菜儿、马齿苋、灰条。其余的不但不识,连听都没听说过,如“燕子不来香”“油灼灼”……
《野菜谱》上文下图,文约占五分之三,图占五分之二。“文”,在菜名后有两三行说明,大都是采食的时间及吃法,如:
白鼓钉
名蒲公英,四时皆有,唯极寒天小而可用,采之熟食。
后面是近似谣曲的通俗的乐府短诗,多是以菜名起兴,抒发感慨,嗟叹民生的疾苦。穷人吃野菜是为了度荒,没有为了尝新而挑菜的。我的家乡很穷,因为多水患,《野菜谱》几处提及,如:
眼子莱
眼子菜,如张目,年年盼春怀布谷,犹向秋来望时熟。何事频年倦不开,愁看四野波漂屋。
猫耳朵
猫耳朵,听我歌,今年水患伤田禾,仓廪空虚鼠弃窝,猫兮猫兮将奈何!
灾荒年月,弃家逃亡,卖儿卖女,是常见的事,《野菜谱》有一些小诗,写得很悲惨,如:
江荠
江荠青青江水绿,江边挑菜女儿哭。爹娘新死兄趁熟,止存我与妹看屋。
抱娘蒿
抱娘蒿,结根牢,解不散,如漆胶。君不见昨朝儿卖客船上,儿抱娘哭不肯放。
读了这样的诗,我们可以理解王磐为什么要写《野菜谱》,他和朱橚编《救荒本草》的用意是不相同的。同时也让我们知道,王磐怎么会写出《朝天子·咏喇叭》那样的散曲。我们不得不想到一个多年来人们不爱用的一个词儿:人民性。我觉得王磐与和他被并称为“南曲之冠”的陈大声有所不同。陈大声不免油滑,而王磐的感情是诚笃的。
《野菜谱》的画不是作为艺术作品来画的,只求形肖。但是王磐是画家,昔人评其画品“天机独到”,原作绝不会如此的毫无笔力。《说郛》本是复刻的,刻工不佳,我非常希望能看到初刻本。
我觉得对王西楼的评价应该调高一些,这不是因为我是高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