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后,天气便让人觉着奇寒。而后又接连下了两场雪,人和鸟儿们,包括偶见出来过风的猫和狗,似乎就都习惯了这较于往年更寒冷的天气了。
今早路过那个湖,夏日里开满碧叶红荷的湖的一角,皑皑白雪中,只见得被风雪摧残,以其弯枝枯叶倒立着的残荷。它们在守望着什么呢?
雪才是装点素洁世界的最快捷方式。弯枝枯叶相互陪衬,呈现出多姿的画面。略多注视,便可看出,这多姿的画面是由残荷的点、线、面,实与虚构成的,线条之美发挥出了主要作用,所布局出的千姿百态,刚劲优雅,趋向了国画风格。
果然是如此了,中国古代的文人墨客,尤其是诗人、画家,最喜欢的题材当数残荷了。
《红楼梦》中有一回目,贾宝玉嫌池中荷花衰败,便想叫人拔了去。黛玉却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李商隐)的诗,只喜欢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残荷了。”
贾宝玉一定也见过雪中残荷。若书中写到这里时,宝玉触景生情所发出的,一定是别样的感慨。
在素常眼中,残荷之枝当真是与周敦颐笔下的不枝不蔓蜕变了,殊不知,这依然还是生命的线条。却因为有了冰雪的映衬,顿然彰显了生命的顽强。几只站立在弯枝上的小鸟儿,发出的鸣叫似是一种赞美,莫非它们也在欣赏着残荷苍凉悲壮的凄美。
当然是的,这是一种静默中的韵味,体现出了质朴中的孤寂,保持住了优雅中的内敛,却又不失恬淡中的傲然。
我感觉这种美,足以令人窒息。在一年的岁末吟读品味,残荷竟氤氲出了生命的原味。
站立在寒风中,眼中的残荷虽是失去了所有取悦夏秋的颜色,却更突出了曾经的骄傲,不变的桀骜。
当然没有了夏天的热烈。一向,人们虽会过于关注那些盛开绝艳的花儿,而对那些普通的花儿或者不开花的植物也未必忽视。不事张扬,于人之外,也成为了一种检验一朵花儿无声的标准。荷却不同,盛开之时,有一种不自知的凌驾一切的气势,自以为薄凉却跋扈到热烈,自以为低调却发散出炫耀。当然,荷是有这一资本的。不顾及未来,也就没有了过去。一意孤行,孤芳自赏,不全是荷的心事。霸气的荷为此埋下了一个伏笔,当初的盛大是过程,过后的低迷未必就是结果。
然后,秋来了。荷一日日在冷风中受到了凄冷、伤害,荷的心,并未一时凉下去。变形虽是渐进的,却也是自然的。不再盛大的开放,荷叶也小了很多,莲蓬也瘦身了,一点点显现出了停滞的征兆,一步步走出了枯萎的样子。深秋里,一场冷风过后,也就会坦然地迎接一场苦雨了。
冬是不可避免的。荷也不可避免地残败。历经了不可避免的风霜、打击和伤害,看似寥落了,荷其实却有了铮铮的骨,骨中就透出了远比一朵盛开的荷花更特别的味道,风骨和气象一时反差巨大。
落了雪的大地就是一张熟宣。残荷,慢慢晕染,以一种不让人怜悯,却让人崇敬的姿态,出现在了大自然的画框之中。无论是盛开的荷,还是将残的荷,不用有丝毫怀疑,大自然绝对是一个心灵丰满的绘画巨匠。
不可否认,大雪覆盖之下,荷真的老了,枝也就将枯了。但却是残而不败,弱而不衰。寻常的意象,成就了生命的大写。荷的意味和气象,才由此完全表现了出来。
历经了发芽、破土、长枝、撑叶、开花、凋零、残败,一番轮回之后,这些残破的荷叶与枯黄的荷梗,相依相伴,或昂首,或弯曲,或蜷缩在雪中,并不需人顾及,但衰败的残荷,依旧顽强地在雪中坚守着一份生命的美丽与本质。若转换了角度,领悟这残缺之美,欣赏这残缺之韵,雪中便幻化出了一幅幅精品风景画作。
意象还会成就画面感。这是大自然的作品。荷虽枯,但袒露的轮廓和简单的线条,由于雪的覆盖,却彰显出了高雅圣洁的灵魂。残荷之美,美在虽低了头,但生命终究不屈服、不自弃,更依赖的是坚忍和坚毅。而独自所承受的清冷萧条,也有着刚毅的张力。这是老而弥坚的傲骨,足以感动人心的至美。
我渴望尽早把自己活成一枝残荷,不必有灼灼夺人之姿,却必得有硕硕风骨之态。在卑微处高贵,才是终极的不俗。
远离浮华,但求平实;不为理解,只愿慈悲。
我相信,我的人生,便再次开启了另一种收获。残荷保留的这种收获之姿,故意不让人在意的矜持,也将是我的一种处世姿态。且听《锁麟囊》中,那落了难的富家女薛湘灵所唱:“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有了心灵的交流,残荷低声告诉我:无论怎样的生命,只要竭尽了全力,在属于自己的时空里活着,就会有期许的明媚。卢克莱修说:“没有什么东西会归于无有,但在崩溃时一切都化为原初质料。”一阵寒风吹过,残荷似在回应。
无意识寻觅许久了,就会知道,爱有天意,终究让我邂逅了这片雪中残荷。我知道,那是一种意志在前方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