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得很羞怯,不像夏天的雷雨,泼辣地亮着大嗓门;不像秋风,一溜小跑地赶着落叶过来;也不像腊月的小雪花儿,招摇着,很经意地堆砌出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它遮颜掩袖,踮起脚尖儿款款而至。那种从容娴雅,仿佛轻启门扉,自幽深的阁楼上莲步盈盈,裙裾窸窣,拾级而下的大家闺秀。
隐隐绰绰的春天,具有一种难以言叙的新奇神秘。
打了春,赤脚奔;挑荠菜,拔茅针。在孩子们的喧腾嬉闹中,麻雀抖落一身的泥尘,从匿伏的屋檐下探出头来,很精神地吱喳着,它们再不用挤着一团,蜷缩着绒球一样的身子晒暖了。
云静静地逗留在树梢之上,纹然不动,阳光明净得一尘不染。
河里的冰冻日渐稀薄了,这些冬日的残妆抵御不住春水强烈的诱惑,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嘎然崩溃,满河被囚禁了一寒天的碧水立时差差漾漾起来。在这片泛烁着无限活力的春水面前,喜欢跑冻的孩子们漆黑的瞳仁中露出一线失望,但一条随波而起的鲹杆子疾速敏捷的身姿又赢得他们一片喝彩。
雪天割净的苇子此刻又蓄足了劲儿,一茬茬努着暗红的嘴芽,剌破尚余寒意的河水,齐刷刷地钻出水面,那种充满咄咄生机的密集成簇,让人惊羡生命的坚韧,迫切,锐气,神奇。
远远的河湾处,一声欸乃橹音贴着弥散在水面的晨雾悠然而来。摇橹的汉子前襟洞敞,厚厚的嘴唇啧吧着,春天如一只通体透明的火红狐狸,愈逼逾近,那种气息让人亢奋不安。人们的嗓门似乎也脆亮了许多,性情尽显,融于自然,或吟于田垄,或歌于河畔,身心仿佛一下年轻了许多。
九尽杨花开,农活一齐来。人勤春早,永远是一个横亘不绝的主题。《诗经·七月》里有一段极具情趣的歌吟:“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晴光淑气,黄莺宛鸣,挎着深筐,沿着田塍小径袅娜娉婷地走向桑林深处的豳地女子的背影,至今仍是存留于我心中的一个艳美之谜。
跨越二千年的门槛,古今的劳作方式是怎样的一脉相承?
子规声里,烟雨迷蒙中,农人赤脚在麦地里清墒理沟的辛劳让我忽有所悟;雪亮的犁铧剖开土地的胸膛,掀起黑油油的泥浪,鸟儿们追逐跳跃,啄食着蛰虫的情状同样令我怦然心动。但父亲对我的教益来得更直接。
清明时节,父亲用一把锃亮的小锹将那些日渐油亮碧润的青苔一一铲尽,然后,就在铺排得紧密的砖地上拌稻种,几日的河水浸汏后,父亲喜滋滋地挑种下地。种子真是春色和生机、力量的最佳储藏处。在老河西,我们家的三分半地平滑如鉴的秧池里,一粒粒精挑细拣的种子自父亲结满老茧的手掌中均匀地落下,如微风过树梢,细雨敲菱塘,唰唰啦啦的,排布匀净,出手干脆。新翻筑过的田泥裹挟着一种让人神智豁然一爽的气息,直撩面门。那是蓝天碧水的气息,鲜花嫩草的气息,露华霜珠的气息,当然,更多的是熙熙春阳翻晒过的气息。父亲在熹微中迈着沉稳端直的步子,神情肃穆,左臂挎着淘箩,右手扬洒,一粒粒金黄的种子便弧抛而出,在地气浮泛的湿漉漉的田野上,在天光云影徘徊着的秧池里,这一切恍若一本线装农书的残页,乘载着时光之辇,翩翩忽忽,一直飘浮在我的无痕春梦里。
春天的多部头华彩乐章里,点缀着许多动人的细节:长长的巷子尽头,老蔑匠搬出尘封的家什,兜起黑乎乎的围裙,坐上马扎,吆喝着和徒弟一起烤起了开春的第一根毛篙。这根耐性十足的篙子会撑着一船河泥,一船笑语回来呢。
细切繁密的春雨中,卖瓜秧的大嫂正蹲在临街的檐下和人拉呱呢。那雨仿佛是伸出浅浅的舌苔在舔着人的颈窝,凉爽舒适。而那些一字排开的嫩瓜秧儿愈发油光水亮了。
草莓红得诱唇,苔藓青得逼眼。
什么时候,呢喃的燕语又在绕着人的耳朵!
谁家性急的孩子在村后的林子里仰着头,眼睁睁地等着树上往下掉榆钱儿呢,那些晶莹碧绿的翡翠钱,曾温润了多少颗不泯的童心呵。
谷雨一过,争妍斗艳的繁花渐次褪去浓妆,铅华洗净。一直作为陪衬的树木突然雄踞季候的舞台中央,枝叶掩映,牂牂肺肺,绿肥红瘦的阵势渐渐摆开了。这时,春气日暖,唧唧虫鸣开始如水一般浸透进人家新蒙的窗纱。男人们伸伸懒腰,呵欠连天,女人们也变得缱倦慵散了。
如果把春天比作一幕大戏,立春、雨水只能算是序幕,是踏着舒徐的西皮二黄顾盼生辉地亮在台上,一甩水袖,又翩若惊鸿般而退的花旦。正剧是从紧锣密鼓的惊蛰开始的,春分以后才是高潮。它的尾声应往后挪移,暮春和初夏其实没有明显的分水岭,如同偌大的一帧熟宣上洇晕开的红绿,相互渗透掺杂着。这种貌若不规则的浸溢,把两个节气都滋润得活脱脱水灵灵的。
但不管如何,时令的更替无可逆转。那时,荫荫长夏已在季候的窗沿,朝向这边支颐凝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