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兴起想到山里走走,挑了条位于市区的亲山步道。
路上有一对母子,你一言我一语地抢话说,很快明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升学推甄。母子俩各有各的盘算,母亲建议留在这座城市,儿子则想离家到远远的所在;最后儿子赌气说,你不用管我死活啦。母亲张口看似打算分辩什么,而终究只是低下头去算数自己的脚步,长长的沉默。
我超前这一双母子,径自往高处走。平日里花草树木都穿一身绿,花季到了才各自凸显,这个季节的这个山头则以台湾马醉木最为抢眼。台湾马醉木是本地特有的品种,全株有毒,即连马匹这种大型动物一旦误食都会昏迷,但是那一排排白色铃铛状小花长得实在无辜无邪。也有些花木不以花朵标榜自己,它们另出机杼,以花香取胜:鼻尖正有一缕缕熟稔的香气缭绕,香甜馥郁,为清新的空气带来一股隐含欢庆的愉悦感。我左张右望,果然很快寻到了桂树,这里一株那里一丛,枝腋间结团团簇簇芝麻大小,或是粟米大小的黄色花朵。不都说“春兰秋桂”吗,桂花总在秋天当令,现在可是二月天呢。
其实,莫说桂花品种中有月月桂、四季桂一年可以开花数回,就是植物书上载明花季在秋天的金桂、银桂、丹桂,于亚热带的台湾,一年里也有大半年飘香。
闻到桂花香,想到琦君的《桂花雨》。琦君说:“是它不但可以闻,还可以吃。”吃桂花的历史悠久,最初是入酒,屈原《楚辞》有“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是最早的文献记录;《桂花雨》里桂花入馔的方式,则有泡茶,做桂花卤,做糕饼或桂花栗子羹,皆取其香气用以提味。我还曾食清蒸桂花鱼,菜端上桌而一无桂香,正狐疑着,经人解释才知这里的“桂”字乃“鳜”字借用,衍生为桂花鱼,实为清蒸鳜鱼,与桂花并不相干。
琦君写收成桂花时落花纷纷好似落雨,那片景象宛如“金沙铺地,玻璃琉璃的西方极乐世界”,究其实,那是母爱之光映照的世界;编辑台上读到的朱天衣的《四季桂》,写的则是她的父亲,小说家朱西宁。
旧时浙江绍兴人家每诞一子便埋下一坛花雕酒,若是儿子则称“状元红”,若是女儿则为“女儿红”,嫁娶时才将酒取出招待宾客。朱天衣说:“也有地方生养一个女儿便植一棵桂花。父亲没帮我们存‘女儿红’,却不知有意无意地在家门旁种了两株硕彦的桂。”女儿眼中的小说家,不论制桂花酿、食寸金糖、抽烟、喝茶、写稿、下厨,乃至于病笃时交代后事,“对世间一切事物都深情款款,却也安然处之,不耽溺也不恐慌”。深情款款容易,安然处之也不难,但要对同一件物事既深情款款又安然处之就不简单了。
不管是《桂花雨》还是《四季桂》,桂花酿就的都不只是食物,还有亲情的芬芳。桂花宜与亲情连结,一如玫瑰与爱情。玫瑰之于爱情,大概是玫瑰的热切、外放;桂花之于亲情,则因为桂花的含蓄蕴藉却不能掩其香。
只是,父母总想着对子女付出他们的爱,却忽略了子女也有反哺的需求;虽则我常想着与父母一同四处走走,身在美景之中也盼能够共享,却都被母亲以微不足道的理由婉拒:家里的鸡鸭无人照料、院埕的花草乏人浇水,而终于,几年前父亲中风后行动不便,这样的渴望就更不容易实现了。
父母本意是怕麻烦我吧,而其实正相反地,是我想麻烦老人家陪陪我,陪我再走一段路,仿佛当年我学步他们在旁提携。可以说父母既无私又自私吗?无私地付出,却“自私”地连我一个儿子卑微的心愿也不愿成全。
耽迷于桂花丛间闻闻嗅嗅,山下遇见的那一双母子又缓缓进入我的视线;方才赌气吵嘴的两个人,这时候母亲微喘着气,儿子贴身搀扶,是一幅令人生羡的天伦图。他们俩停步,合眼,微仰起头深深吞吐了一口气,是在品味春天的桂花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