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乔洪涛
立夏之后,天气渐热起来。云梦湖的蟹尚未黄,而作酒肴最佳的蚕豆也才刚刚吐了芽瓣,倒是黄山的明前茶采摘了,有人从南方捎了些来,放在黄泥色的小茶壶里,坐在紫藤架下,安静地等待着院子里小火炉子烧的冷水沸起来,好生沏了它喝。罗锅兄又来了信,催我为他写诗,他才办了民间诗刊,说是读者和作者都是些老头子,要发些半旧的旧体诗或者扭扭捏捏的艳词,可是我哪里倒会写诗!他若约我喝酒,我勉强了还能饮他半杯,说些云山雾罩的话出来,现在没有酒,没有蟹,也没有花生米和咸蚕豆,硬要我写出诗来,岂不是想要了我的命?更何况,他错把我当成老头子,我哪里又到了老头子的年龄呢?所以,我便不写,即使他一遍一遍提了狼毫毛笔用正楷写了信在花笺上,一次一次地引诱我,我还是没有诗作出来;我只在我租住的这个四合小院里,自娱自乐着,下了班回来,读些书,写点小字,再没事的时候,就这样坐在藤下的小竹椅上,一边等着炉子上的水沸起来,一边呆呆地什么也不想,任小圆桌子上半开的《阅微草堂笔记》就那样散开着;就看两则草堂里的神狐故事,也比在这个初夏里苦思冥想地胡诌几首诗强啊。我想好了,他若亲自来催,我便用居易翁问刘十九的那首来塞搪他吧——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可饮一杯无?——即使季节并不吻合,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到了五月,枣花先是多起来,一有风吹,就簌簌地落,落得人满衣裳都是,抖也抖不干净,晚上睡了,还可以在铺上摸出一两粒枣花来。风吹动着纱窗,窗下的两株芭蕉倒是长得快,一眨眼,叶子变得又宽有大,要是有雨下,想那雨珠打在上面,不停地发出蛩蛩之音,倒应该是美妙的。我每年都有画芭蕉的习惯,虽然画不好,但每年都要画,这种恶习我不知道要延续到几时,只是糟蹋了那芭蕉,让我每次画完都心生悔恨。立夏那天,我在院子里站了一天,想观察这满院的植物们从春天到夏天里有什么变化。但我毕竟是近视眼,看了一天,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只是在午后看见在花架中飞出来两只苍蝇,还有一只半只的蚊蚋,再就是来了一两只蜜蜂,嗡嗡嗡的,好不热闹,很有些夏天的味道了。夏天里虫子们多起来,这是必然;而我,也是有这样的经验的。这些蚊蚋虽然很扰乱人的休息,也不卫生,但我还是愿意在夏天里看见它们,没有它们,这个夏天就没有了味道。这些虫子们应该感谢夏天,夏天才是它们的天堂,或者说,夏天是它们的一生。夏天包容了这天地间的许多生命,给了它们生出来的机会,虽然短暂,但是也足够炫美的了。
但夏天除了有这些虫子们,最主要的特征就是花繁。我向来讨厌春天,也并不是全因为春天里容易滋生流行病毒,也并不是全因了我的祖父和祖母在春天里去世,而是因为春天的许多……比如春天太容易让人烦躁,我总在春天里失眠,头疼,咽喉疼;春天给人的感觉还是畏手畏脚的,有些放不开,一忽儿冷,干,枯,一忽儿又暖,燥,媚。是的,春天里的花儿虽多,但一律的都带有媚样儿。匆匆的来,匆匆的败,要么花团锦簇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譬如樱花,要么昙花一现似的急促,不待观赏就已落红满地,譬如玉兰;要么娇媚勾魂,轻浮水性,比如杨花,比如迎春,要么姹紫嫣红,铺天盖地,譬如桃杏。统统的都不如夏天里的花好,夏天里的花开的舒展,开的朴实,开的淡然,好像拉长了架势,不急不缓地开下来,是成熟的性格。连最庸俗的月季也是如此,一月一开,沉稳不燥,今日和昨日和明日一样的淡然;比如那簌簌而落的枣花,虽然细小,却繁密而朴实,连香气也是平淡的,不刺鼻——我的观察发现,春天里的花每一朵都开的大,以独自娇艳取胜,争先恐后,争强好胜,唯恐自己不能出人头地,而夏天里的花大多细小,繁密,每个人都缩到后面,不张扬,不妩媚,有淡定之美——花也不艳,不媚。我最喜爱的就是那一墙蔷薇。春天里只是把叶子和枝蔓伸展出来,不声不响地攀爬,探头探脑地生长,有了绿色的枝条,接着就长出满条的绿叶,叶子每片也不大,细小而扎实,看其他花儿一咕嘟一咕嘟地开,它一点儿也不着急,就那样长着叶子,你看不见一点儿花朵。只有等立夏那天一过,其他的花儿“落英缤纷”,成了残花败柳,它突然就在一夜之间开满了细小而热烈的花朵。密密麻麻地点缀在整个墙头似的绿色茎叶上,浅红和红色间隔,细看每一个小花,都有多层的花瓣,层层叠叠,不张扬,内敛却美丽。它们的花虽然多,但是也不抢了叶子和茎藤的主体风头,它们只是点缀,只是热烈,把一颗淡定而美丽的心挂出来,而且,最喜人的是它们开得久,时间长,不声不响,平平凡凡的开着。一直开到夏末。贯穿着整个夏天。开得沉醉,开得投入。
这就是夏日的姿态,是酣,是醉,是眠。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人整个儿身心都酣醉起来,全身舒展着,虽然不时地要出一身汗,但出汗也是快乐的,痛快的。天气一热,毛孔都伸展开来,人体成了一个通道,喝下去的水就在这些毛孔里蒸发出去,只把细密的盐粒留在皮肤的表层,在阳光下一晒,又成了细碎的金子,闪闪发光。我每到了夏天都要午睡,我觉得这午睡才是最美的睡眠。是有诗性的,是最有韵味的,和喝酒,吃蟹,作诗是一个层次的。晚上的睡眠,目的性太强,不睡也要硬睡的那种,好像是吃馒头,不吃就会饿死的;而午睡别有风味,好像是吃小点心,捏了送进嘴里去,甜,又不腻,还仿佛作了一首诗。“午睡醒来愁未醒”,那就写一首词吧,坐在院子里,徘徊在没有铺水泥的泥巴小路上,看着窗下的稀疏而阔大叶子的芭蕉,看着满墙的细密的蔷薇花,还有那些唧唧嗡嗡的小虫子们,那满身刺还未变硬的绅士般的小刺猬,步履跚跚,你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
再过几天,雨就会多起来。那时候的夏天又会是另外一副样子,你坐在当门的蒲团上,就着微暗的天色读《诗经》或者《草堂笔记》,读半首诗或者一片词也可,那时候的小圆桌上,已经有了熟透的蟹或者新鲜的花生米了,再有半壶酒,一盏茶,更过分的是偶尔再有一条红袖那么伴着,你就不怕罗锅兄再来信催你写诗了,不仅不用催,就怕你的诗写了一首又一首,多过了那墙上蔷薇的花朵。用毛笔抄在微黄的草纸上,晾晒了满地,无法插脚来的。
絮絮叨叨,杂乱无序,我对这初夏的感受,便是如此,他日夏天来得更浓,或许又是另一番感受吧,那时的感受到底如何——大概只有到那时才知吧,呵呵。
2009-0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