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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季节的完整叙述

发布时间:2022-11-28 16:2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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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长征

明晃晃的夏天开始了,村前村后一片金黄,是土地给予村庄最丰盛的馈赠罢。夜黑里,麦收爷的磨镰声传得很远,月上三竿,才对着清冷的月光看,看被时光藏钝的刀锋,是不是在明天还能撂倒大片大片的金黄。

我的记忆也是从这个季节开始复苏的。冬太冷,春太寒,闻不到谷物的芳醇,所以我很固执,总以为走进了夏天才算是真正走进了庄户人家的日子。每个人都很忙,英花姐麦杆编织的草帽也很妩媚,专门在上面绣了一朵花。不是马蹄兰,也不是野蔷薇,是一朵有金黄花瓣的野雏菊,小巧的花瓣,迎了暖融融的风,开放在五月的渡口。

有很多人涌向了村外,圈了一冬一春的狗儿也紧盯了脚后跟,想念兔子呢。——金黄放倒的麦茬地里,常能看见灰灰的光影。我也走出家门,跟了谁记不大清楚,肩上挎一只小小的土篮,跟在大人屁股后头捡麦穗。说实话,我可不是想干活,热辣辣的日头晒得人昏头涨脑。可谁能拒绝娘用新麦蒸出的白面鸟饽饽呢?白胖胖的身子,绿莹莹的绿豆点上去的眼睛,面心心里还包了糯糯的白绵糖,我可不想失去这些。何况白亮亮的麦茬地里还有数不清的蚂蚱呢,父亲用麦秆穿了,烤得黄澄澄,闻一下就直流口水。

成熟的麦子谦逊地低下头,不管方向,一律向土地致敬。扁担鸟叫得很好听,“吱呀、吱呀”,象英花姐刚从村口的老井里汲上来一桶新水,挑了走在乡间的小道上。人渴了,镰刀也渴了,淬一把老井里的清凉,被麦收爷磨得更加明亮。

田里头热,捡了小半篮麦穗的我和狗子直上有荫柳的河堤。荫柳很茂盛,钻进去躺在草丛上,浑身透着凉爽。麦收呢,捡麦穗呢,小孩子实在不大能搞懂这个,夏日里的日头晒着,一个个黑得像泥鳅。看燕子飞多好,听扁担鸟叫多好,夜黑里钻进父亲看麦场的窝棚里,梦里梦外都是新麦香甜的气息。

哪一天金黄黄的麦田不见了,白亮亮的麦茬地实在孤单,树的影子从东往西转着,开始期盼一场雨。

雨,说下就下了。麦收爷的镰刀又回到了东山墙上,和土墙说话。说啥呢?听不懂,反正麦收爷把新磨的白面做了饽饽,穿了一个在刀锋上。麦收爷就睡了,夜里滴答的雨走进麦收爷的梦里说“夏天正式开始了”。

夏天是开始了,一场雨把小河灌满了,又一场雨把田里的夏苗唤醒了。豆苗弯了头,很委屈的样子,把帽沿拉了又拉。不出两天就忘记了羞怯,迎了毒辣辣的日头,抹去了两片稚嫩的脸蛋,绿展展上路。玉米苗抽成嫩黄的小卷儿,唱歌呢,吹调呢,日头不热情才不上路呢!日头真的更毒了,烤不焦树,也烤不焦草,只萌生生长的冲动,一夜,几夜,开头望去有些单调的田野一派葱茏了。

我喜欢村前的小河,更喜欢流进夏天小河的模样。绿的树两岸站了,两旁的青纱帐无限延展,捉蝉呀,也和满地的青蛙捉迷藏。蛙们玩得腻了,“扑通”跳进水里,在对岸抱着树枝呱呱唱。我和狗子却来兴致了,光了屁股才不觉得害羞呢,一个猛子扎进小河里。河水凉丝丝,像在娘的怀里,可以打闹,可以撒娇,也可以仰凫在水面上看匆匆的云彩。别让娘急,这水太深娘干不下活去,水淋淋地出来回了家,土院墙里的石榴花开得真好。

夏是有些长呢,知了也叫得倦了,麦收爷家的大黄蹲在墙根下纳凉。我的少年是个不安生的主儿,游逛了瓜爷家的甜瓜地后,还在村口的老井里放过鱼。一条条活蹦乱跳的小鱼被我撒进井里,梦想着有一天汲水能拔出来一条大红鲤。红鲤没见过,后来也没见谁从井里汲上来哪怕指头大的一条小鱼,怨井呢?怨鱼呢?还是怨少年时光无知的我?反正那个夏天我很忙,忙得看不见影,也忙得没留下任何有意义的线索。

芝麻开花了,粉的花,白的花,引得蜜蜂嗡嗡唱,玉米叶子也伸得老长。雨还是一场接一场地下,日头有空就爬上天空,和雨藏猫猫呢吧?我好象没管过这个。谁家有人死了,去了南岗子的坟地;谁家姑娘嫁了,上了“倒骑驴”还哭哭啼啼;谁家两口子撕撕扯扯拽到大街上,找人评理,最后却亲昵地拐回了家,都有我的身影。那我是谁呢?有时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娘一会儿说是打村外的破窑洞里拣来的,一会儿却又说是从青纱帐里抱来的,我似信非信,到底也不敢相信。破窑洞里多可怕啊!夜黑里有夜猫子悲声的哭啼,白日里一条青花蛇在一人深的蒿子棵里游弋。青纱帐里虽说好些,风吹玉米叶子哗哗响,也觉得瘆人,再说雨来了,打得天地一片昏暗,鬼才愿意来在那破地方。

后来我认真探访过村里的狗子和黑蛋,他们太狡黠或太富于幻想,狗子说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黑蛋羞他:“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孙猴子,你有那本事?”狗子就哑了,我们一起陷入了沉思。至于沉思的答案或结果,终没有在那个夏天浮面。日西斜,炊烟起,各人的娘唤着各自的乳名回家,没把问题带进梦里。

瓜爷家的甜瓜熟透了,夏天开始进入尾声。不用我说你肯定知道,我会像一只坏猫,溜进瓜爷家的瓜田里,瓜爷也不客气,一把揪了耳朵起来,拣最大个的甜瓜塞进怀里。瓜爷咋就那么舍得呢?一边点了烟锅子,一边数落:“小子,日后走到哪儿,保证都没瓜爷种得甜瓜甜!”

瓜爷咋就那么有底气呢?就如眼下这个夏天,我从集贸市场选来几个色好个大的甜瓜,儿子说不甜,我就开始砸吧滋味,——是不怎么甜呢,还是清甜的滋味都留在了那个夏天?也许都不是,少年时的村庄已然改变了容颜,味蕾也开始在喧嚣的风里变得有些麻木。

好吧,往下我不想罗嗦了,那个丰腴的秋天,那个饱盈盈的秋天,是生命的又一个季节,无关生长。所有的梦都将被收割,晾晒或挂满村庄的枝头。到那时,麦收爷的笑依旧那么灿烂,缺失了牙齿的嘴唇嗫嚅着,让麦收奶赶快燃上一柱香,收获咧!还有什么能比庄户人家的收成更重呢?

我的村庄在那个夏日就这样稍纵既逝了,除了留下几段黑白影像和几张熟悉的面庞,再没将什么郑重地嘱托给我。我记着,在穿越每个季节的时候,都会在梦里一次次重演。

我是有些想家呢,想村前淙淙的小河水,和娘憔悴的面容。夏日里的雨来了,夏日里的雨散了,滴答敲击房檐的声音也重重敲击着心房。我知道,我的村庄并不遥远,在心里,在梦里,在一整个穿越季节的叙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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