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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原文·常跃强

发布时间:2022-11-28 15: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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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

常跃强

父亲从老家搬走后的第三年的一个深秋,我神支鬼差地又回到了那个村子。我在村子里游荡了几乎一天,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树木、黄土墙、窄胡同、石磙、柴火垛,还有村西头的那个葫芦弯,让我留恋而忧伤。

后来我去了村南的那个白杨林。在老祖坟前驻足,我注视着一座高大的石碑遥想翩跹:一列移民队伍缓缓走来,个个手被捆绑着,蓬头垢面,脚步蹒跚。一道鞭影时常在他们眼前掠过。走着,差役把一个汉子拉出来,给他解开手。那汉子一阵轻松,活动了活动手腕,对着如血的残阳 泚了一泡尿,然后一镢头下去,吼一声:就是这里了!

我祖先于洪武初年从山西洪洞县移民来此。石碑上记得清楚。小时候,我们奇怪自己的小拇脚指甲是双的,老人就说:记住,山西洪洞县老鸹窝是咱们的老家!老家让人牵肠挂肚。

父亲虽然搬走了,但老家的房屋和树木还都存在着。宅子有两处,一大一小,小的是老宅子,是我曾祖父分家时分的。宅子很窄,可偏偏两边又盖了配房,于是就窄得横不过扁担了。每天太阳都像一位含羞的少女,总是迟迟疑疑磨蹭到中午,才很不情愿地进我家。太阳的香味儿还没有闻够,那太阳很快就扭过脸去要走了。那会儿真恨不得扯住她的裙裾,把她天天留在正中午。

我父亲一直嫌住在老宅子上憋屈,待我祖父去世之后,我父亲 就又垫了一处宅子,盖了明三暗五的一座新房子。那是个很大的院子。我父亲退休之后,在院子里栽花种树,收拾得象是一个植物园。院子里有枣树、桃树、香椿树、和苦楝树,还有腊梅、紫薇、石榴和木槿。葡萄是扎了架的。夏天葡萄架成了一个绿色的长廊。人在架下走,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可以碰着你的头,不用伸手,只要仰起脸来,葡萄就会落进你的嘴里。冬天下了大雪,地上一片银白,树是黑的,竹子是绿的,院子是一幅删繁就简的图画。

人对老家的感情说不清楚。我母亲虽住进了小城里,但她的心里仍牵挂着老家。一会儿说家里的枣儿红了,一会儿说屋后的白杨树叶子该落了,再不就是数着指头算上坟的日子。有一次清明节她回老家上坟,回来后坐在沙发上出神。我问她想什么?她说:人终归是要回老家的……老家在每个人心上都留下了烙印。那次回老家,一辆车送我,车己开下了运河的水泥桥,我才忽然 想起,父母进城了,家里已没有人了。后来,每当汽车飞掠过那座水泥桥时,我都不由自主地把头探向窗外,深情地向西望上几眼。然而我望不见那个村子,河边的另一个村庄把它遮挡住了。客居他乡,往往一声杜鹃的啼鸣,也会勾起我的家园之思。那心是热热的,那情是柔柔的,那思念就象葫芦湾边的风,飘飘悠悠地在我心里吹拂。

当我这次站在老宅子上时,老宅子上的大门塌了,院墙倒了,房顶上长满了荒草,院子里堆满了破砖碎瓦。这是我的出生地呀!没想到它竟破败成这个样子。我想起了我的曾祖父。曾祖父去世那年我七岁。记得他住在大门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屋子里光线很暗。出屋门是一棵很大很大的椿树。我奶奶常说:椿旺人不旺。是啊,到我这一代上,我家已是三代单传了。

那年头兴吹牛。因为牛皮吹破了天,“卫星”落了地,终于造成了灾荒年。那时大食堂里只让吃“四两八钱”,每人一顿只有一个牛眼大的红薯面窝窝头。曾祖父病倒了。曾祖父一天到晚躺在床上,都是我母亲去给他送饭。我母亲说:爷爷你起来吃点吧!我曾祖父“嗯”一声,依然被子蒙着头。一次次把饭送去,一次次又端回来,曾祖父自觉不久于人世,索性拒绝进食,做无言的抗争。后来有一天半夜里,我被那可怕的哭声吓醒了。那个总是拄着拐杖,提着马扎,领我去玩的老人,现在安安静静地躺在灵床上。灵床前点一盏昏黄的油灯,我看不见他的脸,他脸上覆盖着一张火纸。我母亲给我戴上一顶小小的白孝帽,我和大人一起,跪在灵前哀哀地哭。

送走了我的曾祖父,这之后又过了十六年,我祖父去世。他行了一辈子医,临死的前一天还在病床上给人家开方。医者不能自医。他在医院里不知送走了多少痊愈的病人,可他自己却死在医院里。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一张灵床把他抬回老家,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有的人跪 在他的灵前嚎啕大哭,哭得拉也拉不起,浑身沾满了尘土。花圈真多。白花似雪,泪落如雨,窄小的院子盛不下这个巨大的悲痛!

想想发生在这老宅子上的事情,仿佛就是昨天,一幕幕还在眼前。是呢,这该过了多少年哪,然而这老宅子却要变成废墟了。

另一个宅子上也是满院荒芜。塌了的葡萄架把甬道堵住了。竹子到处走根。墙边的那几棵木槿,因无人管理,有的已经枯死了,开开屋门,屋子漏了,雨水在粉墙上涂满了现代派的图画……

父母初进城的那些日子里,村子里不断有人去看他们。去了,先是抽烟喝茶,家长里短的说一通闲话,然后便是喝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才说是受人之托,来商量买老家房子的事。酒喝完了,把摇摇晃晃的乡亲送上车,我父亲摆摆手:让我再考虑考虑。房子没卖出去,酒却喝了一场又一场,我父亲一直是意意思思的。

让房子日渐破败末了坍圮,这决不是父母的本意。他们一生节俭,都是过日子的人。我寻思他们是想把那房子和树,作为一笔遗产,留给后人继承。留给谁呢?父亲常说我是当然的第一继承人。然而我能抛开现有的一切,回老家继承他那房子和树去吗?曾有一个时期,我向往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向往返朴归真,甚至动了隐居的念头。于是我回农村老家住了一段时间。起初一切都感到新鲜,耳边没了喧嚣,一声牛哞或是一声羊咩,会使我感到久违了的亲切。那袅袅的炊烟,暮归的老牛,甚至桃园水井边上那个磨得滑溜溜的辘轱,也会让我心头撞鹿,眼睛发热。翛翛然,我在村子里走,在田野上漫步,我欣赏着,品味着,陶醉其中,我觉得找着桃花源了。

当然,往在高楼大厦里,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品着香茗谈论回归自然,那确是颇为时髦的话题。然而真让你置身其中,你就受不了了。生活上的不方便还在其次,最大的隔膜是心灵上的隔膜。住到后来,你会发觉村子里其实没有你的位置 。乡亲们很清楚,你不过是在老家做短暂停留的匆匆过客。你若是住得时间稍微长一些,那乡亲们看你的眼光就变了,他们会怀疑你是不是犯了错误,贬“官”为民了。我老家那地方穷。越穷越认官。你若是回老家没车送,他们便会试探着问你:你是什么官呀?和乡长比谁大?和县长比呢?问到末了,就会发出拖二里地长的一个“咦——!”然后便会告诉你,人家谁谁搞好了,坐上专车了,小卧车送到家门上。说完临走还望你一眼,目光里含着责备:你是怎么混的呀?!

你想淡泊你无法淡泊,老家也在滚滚红尘里。世上没有桃花源。

拖了两年,老家那房子终于要卖了。对方给的价钱很公道,父亲似乎不再犹豫了。然而我母亲却出来阻拦了。她说:我说不卖。我死了还要回老家停丧呢!母亲把话说到这份上,连父亲也不好再坚持了。

老家的结局已是不言而喻。

我软软地倚在一棵白杨树上。

向东眺望,原野空旷,无遮无拦,地平线延伸到遥远。就在那地平线上,紧挨着两座坟墓,安葬着我曾祖父和祖父……

秋风飒飒。黄叶飘零。我把目光收回来,盯着一片悠悠飘落的黄叶出神。

该走了。一只鸟从林中飞起,似在催我。

我知道该走了,我知道这一走也许再也回不来了。出了白杨林,总觉得仿佛遗忘了什么,频频回首,脚步竟变得十分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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