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玉堂
如今的青年朋友或许已不知“跑反”是怎么个概念了,先让我给你说分明:跑反就是日本鬼子来了,老百姓得到消息之后,不等鬼子进村就跑了、躲了,这个跑了、躲了的过程就叫跑反。为什么是这个“反”而不是“返”或“犯”?不知道,总之是你一说跑反,我这个年龄段及其以上的中老年同志就知道怎么个事儿就是了。我小时
候上山拾柴或剜野菜,不时地会看见这山那坳的隐蔽处,三三两两地散落着一些形状各异的石屋或堰屋,那便是人们跑反到山上之后暂住的。
之所以要说这件事,源于不久前回老家。我说过,我已离家30多年了,每一次回去,眼见得庄上不认识的人渐多,而你所熟悉的人渐少,都让我生出些诸如“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的感慨或感伤。
照例地是左邻右舍及儿时的伙伴过来探望。说起话来,有人即告诉我,你上次回来之后的这两年,咱庄的老支书刘曰庆没了,前街的文厚二叔没了,后街的潮巴二嫂也没了。潮巴二嫂你还记得吧?就是安稳他娘!别看潮潮巴巴的,哎,她竟活到80多,还是现在的生活好了是吧?嗯。
这个潮巴二嫂我当然是记得的。但她姓什么叫什么却始终不知道,也想不起跟谁打听一下,只知道她是圣厚二哥的媳妇,两人年龄悬殊很大,她嫁过来的时候又很小,闹不清庄上谁跟谁应该叫什么,她即一律地称她丈夫为“你二哥”,跟叔叔大爷辈儿上的人说话,也称你二哥,庄上的人遂都管她叫二嫂,有时爷儿两个竟同时管她叫二嫂。而她的“潮”就与“跑反”有关。
说是有一次跑反,她挎着包袱跟着丈夫跑到山上,躲到了一个堰屋里。所谓的堰屋,就是在石头垒成的地堰上开一个洞,人进去之后再从里面将洞口垒起来,比一般的石屋更隐蔽,也更安全。她那时大概十六七岁,正是爱玩儿的年龄,她依在比她大十几岁的丈夫怀里,还开玩笑呢,说是这个跑反跟“藏猫儿”(沂蒙山方言:捉迷藏)似的,还怪好玩儿哩!她丈夫即掐她一下,真是个孩子,别说话!石头垒得不严,缝隙很大,里面能互相看见各自的脸模样。这时候,一条花不溜秋的蛇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二嫂吓得脸干黄,大气也不敢喘,只见那蛇嘘嘘地已经爬到她腿上了,说时迟那时快,圣厚二哥一下掐住了它的七寸,蛇身随即缠到了他的胳膊上,他还怕弄出声响,即捏着蛇头往石头上磨,连磨加捏,不一会儿,那蛇头碎了,他的手也磨破了。二嫂嘴撇了几撇要哭,却终究没敢哭出声来。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打那起,二嫂整个儿像变了个人,不再有说有笑了,说起话来也一惊一乍的。傍晚时分,圣厚二哥在外边正跟人说话,猛不丁地她跑来了,了不得呀,快回家看看咱家屋檐上是什么吧,还一动一动的呢!圣厚二哥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那是灰坠儿,风一刮,还能不动呀!她就说,那你也该回去睡觉觉了,我一个人在家害怕呀……有点没羞没臊、不管个人前人后的味道。众人就一阵笑。此后再叫她二嫂的时候,前边即加了两个字:“潮巴”,叫潮巴二嫂。
那时候,人们不太有时间的概念,甚至你问他的生日,他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庄上的老太太说起潮巴二嫂的儿子安稳,通常会这么说,那孩子是最后一次跑反回来生的呢,那就是1945年了,要不叫安稳呢!就是盼着从此不再跑反了,能过上个安稳日子。
安稳比我大几岁,小时候还经常一起玩儿。因为从小背着个潮巴母亲的包袱,他性格很内向,但很有礼貌。我当兵之后第一次探家的时候,他还去看我来着,见了我即乖乖地叫大叔。我一时想不起是谁家的孩子,有人即给我作介绍,这是潮巴二嫂家的安稳呀!他听了笑笑,嗯,俺娘是潮巴二嫂不假,我确实就叫安稳,是安定、稳定的意思吧,大叔?
这次回去,我们正说着谁谁谁没了,安稳也过来了。说起他母亲去世,他似乎并没有多少哀痛。说是人的健康状况似乎与生活的孬好并没多大关系,有些吃得很好的人,整天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痒,死得很早;俺娘平时吃的不怎么样,哎,却活到80多,这与她的“潮”也有关吧?因为“潮”,就少生好多闲气。
安稳还告诉我,他娘临去世的前几年,有点糊涂,得空就摆弄她那个包袱,把认为好一点的东西统统都包起来。她去世之后,安稳将包袱打开一看,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除了针头线脑之外,竟然还有几个长了毛的馒头!她这是干吗呢?人们就帮他分析,说不定她是想起了年轻时候的事,还准备着随时跑反呢!日本鬼子投降之后的那几年,好多妇女都保持着摆弄包袱的习惯,随时准备跑的架势。我即很以为然。
说话间,60多年过去了,有些真实的事情说起来,听上去也跟小说似的了。但这是真实的故事,是惨痛的经历,后人不该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