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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对恶作剧的顽固迷恋

发布时间:2022-11-28 13:5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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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乙

积累了十年的非见不可的欲望,冲垮了读者我和作者余华之间信任的堤坝。我捧着《兄弟》的上部,看到的不单是一个形式贫瘠的对象,同时还是一个思想拮据的对象。我感觉到一个记忆的富矿是真的被扫荡一空了。

巴尔加斯。略萨用一个叫“卡托布勒帕斯”的动物来形容小说家,这个动物头颅垂地,从足部开始吞食自己,就像小说家从自身吸取营养。十年前,以《在细雨中呼喊》、《许三观卖血记》和《活着》为高峰,一个浙江青年的记忆富矿完成了辉煌的使命。此后十年,余华不再开采,使人们相信那矿会随着时间的推进,会重新累积起足量的社会经验和个人体验。但是很遗憾,至少在这《兄弟》的上部里,我看到的还是上世纪80年代遗留的煤渣,以及一些进入这个世纪后,作者捡来的别人的泥土。整个上部灰暗无光。

余华令人不可原谅的地方在于,他会抄袭自己。以前他在《活着》和《在细雨中呼喊》中,重复运用一个老头马步蹲茅坑的细节。这次的《兄弟》也不例外,他让孙伟和李光头又上演了一次《在细雨中呼喊》的细节,一个大哥让一个小弟蹲下去看他裤后边是不是有个破洞,结果大哥在别人细心看的时候,放了一个屁。而宋凡平招呼那些来抄家的红卫兵喝茶,也和许三观招呼来抄家邻居喝茶一样——连换成开水都没意识到。

而能体现余华新意的宋凡平被关押一节,却有着电影《美丽人生》的痕迹。而李光头重复说的“性欲没有了”,又让人联想到法西斯时代的一个艰难的笑话:在德军实验室里,两个赤身男女永远没有苟合的意思。

和这些细节一样,《兄弟》上部的脉络也呈现出了贫穷,甚至是出现了相对于余华自身的反动。这个类似于《活着》的文本,在操作手法上和《活着》只有微量的区别。在《活着》里,余华像是偷井盖的贼,让小说人物在前行时突然一个接一个掉入残忍的下水道,最终让他们的死亡看起来非常“偶然”。这系列由偶然凑成的事故最后完成了一个“宽忍和原谅”的主题,这是一个中国作家从未尝试过的主题,这个主题甚至使很多愤青感到棘手,感到憋屈。而在《兄弟》里,余华对暴力、对恶作剧的迷恋已经彻底升级,他已经像是天上的雷公,借助一些时代的逻辑,在主动地发射致人死地的霹雳。他让宋凡平和孙伟他爹、宋钢看起来必死无疑。而这些死亡所昭示的主题,是看起来不可推翻的“爱和尊严”。而关于这个主题,无数的肥皂剧和无数本《读者》杂志已经呈现。

我在和朋友讨论时,说到了“大嫂读物”这四个字。一个家庭主妇闲得没事,就看那些琼瑶式的、生离死别式的电视剧,一看到火车走了或者主角大病,就急急拿出手巾,怕眼泪淋湿了自己的裤子。我觉得《兄弟》上部能超越这些电视剧的也就是一个态度,它不会追求“恶有恶报”,但是它会不停地通过苏妈的嘴来交代“善有善报”。我甚至想象,余华在写这部作品时,会把自己交给音乐,然后一边把自己设置为一个多情的读者,一边按照她的标准狂书。为了达到煽情的效果,余华制造离别、死亡和阴阳两界,他制造这些的目的不再是为了“活着”的目的,而是为了煽一把滥情。

值得一提的是,余华的作品首次出现了彻底完美的人。这个和高大全类似的宋凡平完美到甚至能在小镇球场实施扣篮。宋凡平在苦难面前微笑,在制造宏大的爱和尊严。但是这个人完美了,就没有意外提供给读者了。谁都知道他的下一步会干什么,他的下一步一定是千篇一律、千疮百孔的微笑。余华本书最疯狂的书写就在于宋凡平被杀。这个正面直播的长镜头为读者制造了巨大的感情失落,也掀起了阅读者同情的高潮。但是余华想要展示苍白空洞的“爱和尊严”,这场被杀足以使阅读者警惕。至少我是这样想的:这是余华杀的。

这个远低于《许三观卖血记》、《活着》艺术价值的作品,据说余华本人“很满意”。而在我所未见的《兄弟》下部里,据说他将呈现“今天的现实”。依据我读上部的判断,下部的故事将围绕着李光头、宋钢两者展开。我很担心,在上部里已经把宋凡平的苍白、无力继承得一干二净的宋钢,能不能完成跑龙套的突破。我更担心,一个在十年间远离浙江小镇、生活在北京、时常出点国的中年作家,他成名后的生活规律能不能确保他掌握大量“今天的现实”。他会不会陷入到纯粹的虚构当中,写一部任何人都没有经历过、都不会产生共鸣的故事,会不会因为“爱和尊严”四个字的商标而继续那种勉强的拼凑和痕迹严重的杀人行为?

余华接受本报专访时的标题是“正面强攻我们的时代”。在我看来,这恰是一次进退失据。他对现在的时代没有感情,在过去的时代也挖不出优质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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