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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声小录

发布时间:2022-11-28 12:5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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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桐香屑

一.

今天写篇文章,许久不动,一下笔就觉得生隔,每每荒废就是这样,因为遗弃,或长久不往,待想起的时候,已是山阳道上,桂枝阴处,花开自在,轮不到你去亲近。又且因后悔药没处寻,回头路亦是不屑走,终究归于废弛。

突然今天想起张引袁枚的“阿婆还是初笄女,头未梳成未许看”。真正是的。写文字,不成稿是不愿给别人看的,改得令人心力交瘁,回头看看,文章竟已伤了元气,少了粗壮的底脉,压不住阵脚,笆斗大的字与标点都浮于白纸,血气不符,先天不足似的。最终还是删掉那成段的文字,这下是玉石俱焚,要不得又舍不下,当下凭费思量,最怕编辑此时催稿,如同八抬花轿已到堂前,新娘子舍不得了,一哭,把妆弄花了,这下就更不能见人了。

二.

“我喜欢上海人,希望上海人喜欢我的书”简简单单两句,精明的上海人就当觉贴心。上海人真正该是读她的书的,她为上海人写了部香港传奇,连气长气短之间,也有这个城市的人味。张爱玲常常有种接近无所谓的爱,别人极赞的她也不过如此,却是对不相关的认真。如同对母亲生疏的爱,喜欢居住过的上海,那是种不参与的旁观,端详了一会儿,心里渐生出慈悲,象过马路,母亲握紧了的手,她心里许道:“吓,她竟也会这样。”那也是由距离而来的美感,她也说了,以后的诸多种种毁了她的爱,早春人行道的一牵手,只适宜定格,却经不得留存,这些亲近,只是她心里的一点云烟,或多或久,终会散的,即便是上海,到了晚年,去它千里,亦不想再看了。

三.

今天舅舅来电话,让妈妈和我去吃饭,舅舅是商人,弃文从贾多年,骨子里依旧风清月白。他家置有许多可看的新书,我笑他是在祭吊不得尝的所愿,暗地里亦心痛这些书不是我的。今天饭前闲谈,说不知谁起,最后话题落到张的身上,舅舅说:“张爱玲的外曾祖是谁,你可知道?”

我说:“外曾是李鸿章,祖父是张佩纶,她的祖母是继室。”舅舅听了很高兴,因为身边诸人,少有人可以和他一搭一唱,他转过头对表哥说:“看,她都知道。”

我也笑着,心想这些作家的家务事,数黑论黄也没有什么好得意的,只是张倒可以例外,其中的前因后果,偏她的就说得,如同在说娘家人,长长短短,虽则琐碎,也嫌恶俗,但终究是可以理解的,即便是别人不宽恕,我自己也会先原谅了自己。

昨天写了一半,舅舅关于张的话题还有些小小的余韵。谈论到张爱玲和胡兰成,舅舅说,“她嫁错了男人。”照现在的来说,女孩子光明正大地说要嫁李登辉,也没人有权干涉。我私底以为,胡兰成是她幸遇却不幸嫁的。乱世孤岛,有一个张爱玲,也有一个胡兰成,不遇见,虽谈不上遗憾,却是另一翻境遇,爱玲是另一个爱玲,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也终难免惨淡。历史因为一个人而记住了另一个人,胡兰成是给张爱玲做参照的,象盛鲜花的宫瓶,野芳外面拦的一道篱筑,那花,原来是可以静静开的,就是说连天崩地裂,也只是这样的开着,现在却不同了,花不再是花,而是瓶中的花,围圈的绝色,再不落情缘,也算是入世了。

看胡兰成的文章,里面竟然都是张的影子。他自己的说词是,没有爱玲,成不了以后的《山河岁月》。对照着看,张爱玲游刃于出世为人,入世为文,对人事,张是疏离,却不是隔弃,不然也不会有笔底的贴切,真实。而胡却是长身入红尘的姿态,笔墨悠悠的,却不时想寻求超脱。具体怎么样,明天再说吧。

五.

说张爱玲不说胡兰成,自己也会过不去。胡兰成文字的好处也是那样的淡,淡到突然觉出一点禅味,象苦茶喝到了尽头。他也是点到即止的人,一点不通的愚木,他也懒得理他们了,他不同爱玲,决断和慈悲都做到极处,这入世过深的男子,被太多标准驾驭,喜瞻前顾后,难如鱼得水。

还是说他,他写他送给表哥的梅花,“端详再三,令人只是无奈……但后面习惯了,却觉得竟是天命决定的”接下他说“凡是天成的东西没有不美的。起先你只是因为不习惯。”我们读书的人,捧着书就有种亲近敬畏的态度了,他这样那样的说,我总认为很有道理,也不去想是不是该这么一回事,他能自圆其说,我们便信了。

张爱玲和胡兰成都是带着显微镜看人生,观察是本分与宿命。两人写随笔都似闲话家常,但仔细看,胡是禅味的淡,有心要人悟,而张却只要让人懂,这有关有所求和无所求,她把细心描摹的事态放在你面前,告诉你,这就是绝对的真实。所以胡兰成有士大夫气,文章和为人都有。张爱玲却沾染了世俗的精神,同车夫走贩一样不喜欢文人,连被人误认是目不识丁的大姐,还喜滋滋的暗自庆幸,可说是别致的天性,从来与众不同。

今天看到一句话,出自胡兰成手笔,“如旧小说里讲一个人逃难,每有云:「真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贫不择妻,慌不择路」,然而底下却会出来天幸。”

我看了一遍,翻过一页,又倒了回去,重新再读,还是觉得贴切,如果举例,不妨拿爱玲的〈倾城〉来,本来有无数可能,但到了最末那页,薄薄纸上偏生不出另一条路,真是自己无从做主的,可以的只有身边这人,按胡的说法,香港的陷落真是她不幸中的天幸了,就如人在世,诸多幻象,十之八九是引人入歧途,而万象散尽,留下的那个,只有硬着头皮去走,而横了心的人,往往会闯出一条道,这就是天幸,天也幸之,人又何忧?想来想去,原来死生契阔,人果真是做不了主的。

七.

今天想起,去年的时候,许子东在做节目的时候,曾讲到过关于张迷客厅的事,他说客厅是唯一的专门张爱玲的主题论坛,应当关注着。其实有时也实在奇怪,张迷的圈子里什么人都有,俨然通俗文学的极至,而且个个都染了张考据的癖,谈论到,从头说起,肚里各有一套做高论。不过至今张的小说或散文好象还没被收入到大中小学语文教材中,也不是绝对的不可以,大纲的路子自有它心照不宣处,只是待亏了学生。语文教材的单调,同窗之间都抱怨过,最后读烂得却是那本书!也真是无话好说了。虽说教张的小说考究先生的货色和脸皮,但能教鲁迅作品的先生不至于教不了张爱玲,再不然,照本宣科也行。说到底,张爱玲是小众话题,难于推广到大众,不过小归小,亦算是很大的基数了,或许这才是可以长久的?

八.

爱玲喜欢红楼梦,就象我们喜欢她一样,巴不得别人知道它的好处。红楼梦读得通透,最后十年辛苦的《红楼梦魇》就是经年痴红的佐证,是这些岁月的横切面。看她的五详,也只有熟悉她的人,能耐心看,果真是详,什么都替作者想到,十二个脂本,章节间字句的增删,她说不同版本连稍微眼生的字都会蹦出。这所以才生出许多因果要说,不说清楚她是不甘心的,而她又想精简字句,所以前两详,朋友都说不太明白,其实这也是真的,她这样的爱,源自内心的合拍,比善男信女还虔诚,既是痴迷,又是狂喜,恨不能都放进去。只可惜读者做不到和她一样以十奉一,推敲她的字句,她这一番心,终究被辜负了。

胡兰成也喜欢谈红楼梦,随手拈来,就有他的一则,“此段圜悟禅师解说得最好。他道:且道是什么人境界,唤作日日是好日得么?且喜没交涉,直得徐行踏断流水声也不是,纵观写出飞禽迹也不是,草茸茸也不是,烟幂幂也不是,直饶总不恁么,正是空生岩畔花浪藉。这空生岩畔比三生石上更使人缅想……即是像红楼梦大观园的悲欢愁绝,亦是有着大荒山青埂峰下灵河畔的悠悠岁月为其境界的。”他谈的红楼是境界,亦是禅,他却不知道参得详,却悟不透?他就是纠葛在文字堆里,所以时有迷茫,张就是点拨他的花,能解语的鲜花,一语道破了三世十方的天机。

九.

“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今天想到这一句,觉得有把它录下来的必要,那是和谯楼初鼓一样的感觉,庄容清扬,象天色微喜的紫禁城,安稳,有下沉积蓄的低气,这种感情是难得上浮的,浮上来的时候也是如流光,心里骤一温暖,生出奇怪的滋味,欢喜又不是,心酸又不是,许人一生都记住这一刻,哪怕忘了最初的理由。

中国历来有这样的臣子和臣民,忙碌,各自为事,什么都好,即便将就,也还是求着大同,人忠人奸,在这里的边界又模糊了,太平的调子里,那一点《国殇》的味道,然而《国殇》却是偏激的,夸大的悲哀与热情,象是进行曲,而这是支交响的和弦,那一句“定乾坤”就象定音鼓,一棰之下,一切都尘埃落定,归于安稳了。

十.

出生上海,亲眷邻里也是江南人家,从小跟太太脚馒头边听评弹长大的孩子,东吴越中的方言,都是能听。感觉上,上海话不比苏州方言,令人心痛一脉相承,却仅像了眉眼,少了乡里风情,显得尖刻稀薄的多,一种骨子里排外的高傲,咄咄说来,像是横空飞来的柳叶刀,是同乡彼此识别的标志。

虽然这样,看张的小说有上海方言的地方,还是会去仔细对照着本读出声,上海言语在其中,也显得不一般的真实,如同耳旁立即滚动熟悉的腔调,象前面说的,看得自己也笑出声来,是纯真到底的快乐。

十一.

《海上花列传》离张的时代近,离我们的时代远,看惯了现在为文的通篇都只用一个他和她,回味到当年的文字,即便一个伙计差人,也是有名有姓的,就觉得繁琐疲累。张觉得海上花是把古典主义发挥到了极至,多数人不以为然,因为吴言的缘故,要读也只有看评注本,读者是从来不将就的,你让他费事,他索性不理你了,“看官们三弃《海上花》”说的是事实,阅读有了障碍,再怎么好也是有限的了。

还是说回《海上花》,胡适和鲁迅都曾认同它,鲁迅在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点评它为清狭邪小说的压卷之作,与张爱玲所说的是一个意思。其实可以这样理解,改朝换代前的一个时期,是前朝最好的总结,韩邦庆的海上花1894年初版,赶上了那个朝代末迹,也赶上千年封建朝的末迹,他写的总结,即便是随意之笔,也是难得的历史旁证,加上他本人在长三,么二里混迹的资本,才写出神来之笔。还有一点需添补,就是这位花也怜侬倒是客观的很,未加主观的喜憎,所以不同于前期的《青楼梦》和《九尾龟》,他能这样,成就了鲜有的平真,也无怪张推崇它了。

十二.

“一颗星,葛伦登,两颗星,嫁油瓶,油瓶漏,好炒豆,豆花香,嫁辣酱,辣酱辣,嫁水獭,水獭尾巴乌,嫁鹁鸪,鹁鸪耳朵聋,嫁裁缝,裁缝手脚慢,嫁只雁,雁会飞,嫁蜉蚁,蜉蚁会爬墙”

这一段我小时侯也念过,现在重又见到,亲切之余,也知道为什么他们这样的在乎这些民间的东西,就象胡兰成所说,新韵入清听,这些枝节末点,不去对它们认真过,也就错失了,错失了,就是落花与流水,再也无可追,人生是一期一会的事,一些往事,在当年,是极切合的,就象童年的一颗星,葛伦登,以后想听,也少有人会念了。

十三.

今天有人跑来和我说图书馆里有中译英《鹿鼎记》,我问她这书名是怎么译的,她说叫DEER什么什么的,又说里面好笑,把韦小宝的话翻成,“Do your know, I’m her boyfriend.”把相好译成boyfriend,简直有误译的嫌疑,词不达意,几乎是所有被翻译的中文小说的通病,即便表达清楚了,却韵味全失,难怪老外也犯迷糊。这个问题张爱玲也遇到过,她在红楼梦魇的序言里写外国的美丽少妇看过她的《秧歌》,评论说:“怎么这些人都和我们一样?”爱玲认为这就是她用英语写作的症结,难于切合的表达,爱玲的中文书写,里面是入骨的清醒,能多贴切就是如此,译本就不行,哪怕只有一点的生隔,读者立时觉得了,那是连作者都无法控制的。

十四.

不论是圣玛利还是港大,张的态度基本是相同,少年时做过的天才梦,如同瓦格涅不被世人认同的乖僻疏狂,渗入内在形成自恋的坚忍。自我领地与外界永远是隔帐而视,看得真切,却拒绝进入,用她自己的方式诠释着情感的予舍。她对文字的敏感,红楼梦的认真,海上花的喜好,都是如此,对人事,也有过,只是那最执着的终究是背离了她,令她仳离而去,老死不相往来。

张生活的环境是更交的年代,少年心染上了清廷末世的苍凉悲哀,曾经的繁华,已是没处赶了,只留下一个掺杂的尾声,叫她入戏,她是不愿的,宁愿在这尾声之外,听响板渐渐低下去,低下去。

把人生脉络看个仔细是作家的本分,她尝试着一些情感写入文章,权当投石探路,是无关自己,也无关旁人。张小时曾写《后母的心》,后母阅读后,感动异常,但他父亲知道,她这是练自己的笔。爱玲的心大抵是颗敦厚淳朴的中国心,只是或许看的透了,才时时犀利,讽刺着人世种种,无形中把自己的心也风干了,麻木了,剩下一点点的苍凉,幻化成一行行精心雕琢的文字,封存进那个隔雾飘摇的年代。

十五.

《秧歌》和《赤地之恋》因为平淡接近真实,就被读者一弃数年。写惯传奇的女子,突然收锋敛芒的写起小农的细琐,那与繁华乱世中的细琐不同的,读者的阅读取向自愿接受资本社会改造,也不情愿张用精细的笔去描写土改。她写这两篇,许多出彩的小动作,不能喧宾夺主,读者又失望了,这两部小说游离于一众爱玲的小说之外,读者群的口味不太适合这个,虽然好,好的没有人看,也是有限了。

十六.

同在一个城市,听说常德,长江公寓,很有些远到而来的人,昂着头,凭吊般看着常德公寓六楼的阳台,爱丁顿原来是它的名字,又听说现在这两处的住客,都慈眉善目的很,有一户人家的女儿,也是极爱张爱玲的,所以去的人不至于吃闭门羹,运气好些,还能进去兜一圈,感受《公寓生活记趣》里的小欢喜。其实这条路,在前几年时,我常走,早晨和下午路过,却从未进去,甚至探头,常德,长江公寓的旧事,想来总不会还依旧,就如同一声声克林克赖,已成为年华绝响。

十七。

《倾城之恋》是很容易被人想到的,柳原与流苏的这一幕,有着人生的微轻和际遇的凝重,轻重之下,城毁了,那墙却没倒,许多人殉着历史去了,却成全了这一对,所有的话这时都不是拿来说的,就象陷落以前宾馆里的那通电话,说过什么,便算作罢,不说什么,也当作是饮而吞声了。

十八。

最近常看《色戒》和《五四遗事》,这两篇成稿在《十八春》后,也在《秧歌》和《赤地之恋》后,两篇我都喜欢。中译文的《五四遗事》是1957年刊出,《色戒》修改数次,直到1979年才成现在的形。

《五四遗事》是清新调侃的调子,大潮过去了,端详起浮起的泡沫,里面竟是一众人的悲喜,而又因为是遗事,只是不彻底,不彻底的新男女,揣怀着半新半旧的思想,却最是有进有退,就象罗的婚姻事,离婚是胜战,再婚却是错谋,让读者为着他心急,最后却是得了密斯范,王小姐也回来,连同乡下的原配也接来,算的上空前绝后,这样的不彻底,四个人也能这样去将就,故事揶揄了时代一下,他们的故事最终成了年华的擦边球,哗的一下,过去了。

《色戒》是一份私人独白,象梦境里的故事和人,脸面最是模糊,连情节也是跳跃着,一切褪去,可能读者能有心去深究下佳芝麦太太的心事,《色戒》里有国,有性,有欲,三个致命的成素,如何看,都是一劫。

后记:前些天看到逢晚晴的《张迷是一个快要灭绝的物种》,想起自己也是张迷,至少应该出声一下,证明自己还存在。此篇录了近年写有关张爱玲的一些小文字,有是月记,有是文章片段,拼凑在一起,零星的很,也只好安慰自己这是,发枝散叶,处处开花。读的人能看完它,我已是高兴,不管怎么说,算是我尽的一份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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