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絮影妃子笑
我喜欢水巷里那些古旧的房子,小巧的院落里斜支着几杆竹,一支枫叶从花窗里乍探出来,浮着青苔的屋顶上自在地生长着几株杂草、还有红蜻蜓一般的亭亭立着的小花,参差着,错落间透着生气,在夕阳微黄的光晕里,直立成暗褐的剪影。
唐伯虎是一个很“江南”的名字,一讲到才子就难免要提到他,难免在眼前晃过那属于江南的一脉风流。一直觉得风流是一个不可译的词,即便译得出小儿女旖旎的情怀,又怎么译得出那弹指间倜傥的灵性、飞扬的意气?
问几人诗酒能称绝世风流
得一处楼台占断六朝烟雨
唐寅(1470~1523),字伯虎,一字子畏,号六如居士,又号桃花庵主。其实,自诩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唐伯虎并不怎样地风流,或者说此生疏狂得不彻底。他的一生非但没有风流人物的从容洒脱,反而牵牵绊绊地、放不开、抛不下,一世雄才只是窝在心里发酵和内耗,连自己也不能肯定自己的价值。
他与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绘画于山水、人物、花鸟、楼阁俱能,在正德(1506~1522)前后至万历(1573~1620)年间的吴门画派中,与沈周、文徵明、仇英齐名,继承和发展了崇尚笔墨意趣和“士气”、“逸格”的元人绘画传统。按理说应该颇有成就感了,但是他不,偏偏老是觉得自己没真正地出息,不入流,他和自己较劲,装叫花子去妓院门口要饭,自娱自嘲兼示威。
龙头独对五千文,凤迹今眠半塌尘。
万点落花都是恨,满杯明月即忘贫。
香灯不起维摩病,樱笋消际谷雨春。
镜里自看成大笑,一番傀儡下场人。
他的心绪是自悲的,觉得自己最终得到的不过是一处楼台、满杯明月、万点落花而已。
苏州博物馆里藏着唐寅的行书代表作《落花诗帖》,共收集了他的和诗三十首,和的是沈周等的诗,此帖章法井然、结体工稳,笔画隽秀内敛、纤柔闲雅,并没有那种伯虎式的狂狷和恣肆,全不似祝枝山来得放旷。再看看里面的诗吧:
满堂欢笑强相陪,别有愁肠日九回。
时节又惊梁燕乳,铅华无奈隙驹催。
香消衣带伤腰瘦,梦断辽阳没信来。
门掩黄昏花落尽,牛酥且荐掌中杯。
[最后一首]
花朵凭风着意吹,春光弃我竟如遗。
五更飞梦环巫峡,九畹招魂费楚辞。
衰老形骸无昔日,凋零草木有荣时。
和诗三十愁千万,肠断春风谁得知。
诗倒是明达晓畅、自然得可爱,但整本诗帖的基调是恹恹的、心不在焉的、韶华已逝的、怀才不遇的。帖末的印章居然是“南京解元”,对解元这一功名巅峰的耿耿于怀,是不是唐伯虎别有愁肠的真正原因呢?
唐寅出生在苏州阊门商人家庭,十六岁入府学,二十九岁中解元,年少时浪漫轻狂,曾写下“深虑鬓毛随世白,不知腰带几时黄”、“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读文章”的诗句,可见他对着黄显名、光耀门楣的仕途是充满向往和信心的。可是艺术上冰雪聪慧的他在世俗生活中却是心无城府、过于懵懂淳良的,一如稚子。这导致他在科场舞弊案中蒙冤下狱、辱于草莽、功名尽废,父亲断绝了父子关系后,三十六岁时又被妻子逐出家门,彻底失去了生存的土壤。
这是一种放逐还是一种了断?
功名之累仿佛是中国文人跳不出的误区,在既定的价值观里,有功名才是一个才士证实自己的唯一标志。“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三国演义里的周瑜就这样唱过,仿佛要是没功名这辈子是无可告慰的了。唐伯虎恐怕就搭上了这根筋,但现实的厚壁又使他经年笼罩在浓密的失落和悲哀里。
被逐后的唐伯虎选择了类似自由职业者的路; 卖画为生。在城外建了一个桃花庵,与红颜知己沈MM相濡以沫,诗酒度日。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就写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好一句“不使人间造孽钱”!这才像个风流人物的样子嘛。此时的唐伯虎若是看明白了自己的价值和功名世界的无价值该多好啊。可惜,他还是不明白:象自己这种个性的人即便中了状元、入了官场也只是危机的开始,而不是苦寒的结束。
桃花庵里写青山卖的生活才是一种真正可挥洒自我价值的生活,一种远离御用文人命运的生活,一种有个性尊严的属于艺术家的生活。当然,也要有市场,也要有一点社会地位。学得文武艺,为什么一定要卖与帝王家?为什么要让功名夺去自己最精华的情怀和灵感?
什么才是真正的风流?
曹雪芹是一个参透了风流的人,极为神似地学会了唐伯虎的葬花、学会了他的桃花诗、他的落花红楼嗟叹、学会了风流的骨髓。但是,同时彻底地洞彻了功名价值体系的荒谬,甩脱了千年来功名之累的羁绊,真是一个最先知道自己和美人价值的人,一块卧天然之怀抱的通灵宝玉。
当然,唐伯虎要的功名并不世俗,他向往的是成就自己的舞台而不是役使别人、玩弄权术的地位,他的功名欲不是利禄欲,有点像李白和王勃,多少可以算得上是纯洁的雄心吧。
他的画在生前价钱就不错,只是创作辛苦,有一次为了应付登门求购的人,病了也硬撑着起来画,这样的情景怎不让人动容!
人生如梦幻、泡影似露电
我这个六如居士甘荒唐~~~
看似荒唐的人生里有着唐寅决不荒唐的、至死也没有跳脱的、嘲弄礼法和正道的渴望。
《桃花庵》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臣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校别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