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桂芩
1.一个人花团锦簇的好前程
上帝生出一个人,总连带的给那对小夫妻一些别的小安小慰,就象卖东西的人,给人家点添头,卖二斤茄子辣椒,另外再放上一根葱,或一头蒜,买一头牛,搭上个牛缰绳。人家总不至于牵着手回家或拽着牛尾巴回家,毕竟牛不是小孩子,也没小孩子拾“哄”,几句甜言蜜语一颗糖果骗回去了。上帝生出一个人,也生出了一个人花团锦簇的好前程,尽管好前程得流泪流汗获得。娶媳妇、生孩子、盖房子、种二亩地都是好前程,有许多生灵想、盼还求不来呢,上帝不生他。我想起我的那个夭折的小姐姐,那个被上帝生出却未得到护佑与垂顾的孩子,她如果活下来,会有怎样的前程……
2.揣想小姐姐
九七年秋我处于一个人生之秋里,在母亲身边长住的日子里,捡拾起许许多多共同的回忆。为人妇的我有许多困惑、不满与怨怼,母亲遂向我敞开心扉讲起她深掩深埋多少年的陈年旧事,那是她生命的早期,关于她和她的第一个丈夫,以及那个婆婆,那些不堪的岁月与记忆。后来,母亲向我讲起她先后夭折的几个孩子——一个从未被提起的小姐姐,我不知道在她夭折的三个孩子之中,为什么另外两个为人所知而这个却从未被说出,那是母亲最心疼最痛惜的吗?母亲最疼我,她也一直为我安慰着,但她仍是那么说的——不瞒你说,我还是觉得你那个小姐姐最漂亮。我是个很容易有嫉妒感的人,但对于小姐姐我一点也没有,或者说不配有,不忍心有——小姐姐出生在一个秋凉的夜晚,月光很好,象一层牛乳,空气中有着成熟的秋庄稼气息。窗外有蛩声阵阵,更显得清夜静谧而安然。小姐姐一生下来小脸就舒展如一只花朵,红红的嘴唇,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只是小姐姐生下来总是哭,总是哭,怎么哄也哄不住。母亲没办法只得关了灯搂着她,让她慢慢习惯黑暗而入睡。刹时,母亲惊呆了,黑暗的房间被窗外的月光映得有些绰约的气质,家具、床帏、墙上的画,暗香浮动,似乎都飘曳着一缕柔云,返身再看小姐姐,油汪汪的小嘴噘着与一双大眼睛一起组成极其奇妙的三个亮点,象三个小灯笼。母亲不明白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怎么就那么亮晶晶的象镶嵌的宝石,她逗着姐姐,一夜安然。但是后来小姐姐还是不停地哭,是当时月子娃流行的四六风,活不了九天的。小姐姐还是在一个夜晚死去了。母亲很惋惜很心痛,虽然那时的孩子从不金贵,死了就往往连夜裹张草席子拉到野地里去了,根本不让在家呆到天亮的,有的心软些也至多扔在门后头等天亮再处理掉,也常常半夜里就让野狗叼走了——而母亲怕那几个半大孩子夜尿的时候找尿盆趟着了小姐姐,就搂着个死孩子睡了一夜,当然是不眠的一夜,一个孩子在她的腋下一点点变凉,再没有了声息与热度,小脸也花朵般凋谢,再无声色,我不知道那时的母亲是怎样的心情。后来我养了一只猫,小猫常被我搂在臂弯里,每次梦中惊醒都会先试探它的鼻息,我常常搂着小猫却梦见它死了——天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母亲说那些日子父亲在县上开会,没法请假回来,知道那前后几天大概要生了,托人带口信回来问母亲怎样了,母亲又托那人带口信回去——生了,是个漂亮女儿,但第九天上死了。就这么简单。一个孩子,未及见上她的亲生父亲,就急着走了——那么,她后来转世到谁家去了呢?她与父亲感情好吗?她的妈妈是谁呢?她有一大帮兄弟姐妹吗?她也会很漂亮吗?她聪明伶俐吗?她会有怎样的命运?……对于她我有着各种各样的揣想,会不会比我美丽更可爱,会不会读了一所心仪的大学而不象我终生含恨,会不会有着花团锦簇令人生羡的一切……她比我大两岁,如果她活下来,母亲就不生我了,那么,她会代替我活着两个人的人生吗?而且,我的先生他会娶谁,会是我的小姐姐吗?她会做什么工作有什么爱好也和我一样敏锐易感听母亲说起因了她而拒绝生出的小妹妹会想着我吗?而她会不会一一认识我这一生中每个在生命中留下印痕的人,长者、父执、师尊,那些亦师亦友的忘年之交,而且,她会怎样长大?象一个破壳而出的小茧终能羽化而翔?……揣想小姐姐,我一个人活着两种人生,我为姐姐而活。
3. 一个生命的孕育
在手心里摩挲着玩了半天的鸟蛋还能孵出小鸟吗?
一个生命的孕育、出生得是多么高贵、洁净、神圣的事呵。我们在初被孕育时,怀孕的少妇,总是得到过多的呵护、关爱和照顾。如果谁都可以摸她有着小生命的肚子,好奇地、亵渎地,她肯定一生气就不生了。鸟们也这样。有时不由得想,人若都是卵生,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我们有着怎样不一样的孕育与出生?怎样的一种初洗如婴的目光看这个崭新的世界?
4.人身上总隐着一些动物性
上帝在造我们的时候,留许多天机在我们身上。因此狗、猫、羊,包括更低级些的鸡和猪,都能在它们身上找到人性。街上行人冻得夹夹佝佝的,象一只只落魄的被弃的丧家犬;一只好藏蛋的母鸡象一个爱吃独食的女人;拴在远远一头的独槽驴,是一个单干的二楞子;一只蚊子的快乐是停留在一个人的脸上,而没有巴掌拍它,但他生命的升华是从此陈尸在书页之间,而页眉页边不到百字的关于它的短小文字——祭、悼、唁、念,对如此脆弱生命的体察、体恤之情,使我刹时也一如蚊子。母亲也是性情中人,孤寂的冬夜,老鼠忙来忙去进仓出仓、偷油偷米,母亲懒得开灯,便学了几声猫叫。人分辨不出来,但老鼠能,叫得更起劲,更喧嚣,更目中无人——这个人,还学两声猫叫吓我!……
人身上总隐着一些动物性,轻易引发不出来。
对于蚂蚁、狗、鸡、牛、驴、鸟等等的写作,我有一种彼此相通的感觉在里头,我有时也想,人给他们命名,他们把人叫啥,一件事,他们又会怎样想?我一直想从人性、猫性的互动写一写我养的那只猫,我拿它当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时间久了,觉得自己慢慢成为一只猫。
人在天地万物之间,还是应该起到“打开”的作用,我因此比较认同“通灵”“解人”的说法。如果说“爱”浅薄了,那么宇宙万物之间有没有一种相知、相契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