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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故事引出的三个话题

发布时间:2022-11-28 11: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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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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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来不能确定地指出,我们人际关系中的哪一部分是我们感情的结果——出自爱慕、厌恶、仁慈,或者怨恨——还有哪一部分是被各自生活中某些永恒的力量所预先决定。”打开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随便抄录一句话,就足以让人玩味半天。一直想要追问生命的终极意义是什么,生命的终极体验是怎样的,一直以来就喜欢哲学命题的坚硬、痛苦、神秘和快乐。我愿意相信,无论是生命还是生活,其本身就是一个无限深刻的哲学命题。我喜欢昆德拉对生命存在的无穷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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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不能理解和想象,特丽莎凭着怎样的信念,以生命中全部的热情和孤注一掷的精神,投入到托马斯的怀抱之中。深深的投入。终生不悔。直至共赴黄泉。

特丽莎出身于一个混乱的家庭,母亲的霸道和鲜廉寡耻常让她觉得难堪,纵情于声色的继父总在她洗澡的时候趁机往浴室里钻,当她试验着把自己锁在浴室里的时候,她那喜欢光着身子在卧室里走来走去的母亲就对她大喊:“你以为你是谁?他会把你的漂亮吞了吗?”尽管上中学时她是班上最有前途的学生,但母亲强迫她辍学到一家乡间小镇的酒吧里做女招待。一种渴望上进的精神,使她不断地读书。她看起来像一朵长于污泥之中的芙蕖。但是,如果她不能成功地逃离她生长于其中的世界的话,那芙蕖最终也会烂在泥塘里,在人们搅动的时候发出恶臭。我想。迷人的托马斯是布拉格一位著名的外科大夫,生活在上流社会,以救死扶伤的职责和精神接受着人们的崇敬。光顾酒吧绝对是他的消遣,而不是迫于生计去干伺候人的工作,像特丽莎那样。

本来,特丽莎和托马斯是分属于两个轨道的星球,如果不是宇宙运行中出了一点儿小小差错的话,他们应该没有任何机缘碰撞在一起,并爆出巨大的火花。

当他们甜蜜的爱情陷入危机的时候,哪怕只是小小的危机,比如说,当托马斯从天堂一般安宁的苏黎世回到动荡不安满大街布满苏军坦克的布拉格,一推开家门,他马上就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爱她,那种想要死在她身边的情感选择是否真的如他在特丽莎离去的几日内所感受到的那样“非如此不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忧疑与徘徊使托马斯陷入不安的情绪之中:她不过是六个“碰巧”的结果。那六个碰巧并不足以说明他的爱情“非如此为可”!

七年前,特丽莎家乡的医院碰巧发现一例复杂的综合性神经病。他们请了托马斯所在的布拉格医院的主治大夫去会诊。可主治大夫碰巧坐骨神经痛,行动不便,于是派托马斯去代替他。那个乡间小镇上有好几家旅馆,托马斯碰巧被安排在特丽莎工作的旅馆里休息,又碰巧在走之前有足够的时间闲呆在旅馆的餐厅里。其时,特丽莎碰巧当班,又碰巧为托马斯服务。在托马斯看来,是这六个碰巧把自己推向特丽莎,并不是他自己决定与她结合。

特丽莎也和托马斯一样认为他们的爱情是一个绝对的偶然吗?在那间肮脏的乡间酒吧里,特丽莎是特立独行的一个。她认为年轻人走路时戴着个收音机耳机——时髦——实在傻气,她喜欢腋下夹一本书到街上去。她爱读书,书是她唯一的与包围着她的恶浊世界相对抗的武器。在鸭的世界中她是那样的与众不同,以至于她遇到天鹅时,一眼就认得那才是她的同类,天鹅的世界才是她真正期待的世界。特丽莎注意到托马斯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那翻开的书页不就是天鹅的翅膀吗?

这个店子从未有人把打开的书放在桌子上。在特丽莎眼里,那些书是友谊默契的象征。如果那本打开来的书还不足以让特丽莎展开联想的话,上帝会精心导演别的细节。“请来一杯白兰地。”托马斯的微笑,托马斯和善的声音,仿佛从天堂射来的一束灵光,使特丽莎的灵魂从血管和毛孔里冲出体外,向他展示开来。此前,特丽莎用尽方法,也找不到自己的灵魂——那悲伤、怯懦、自我封闭的心灵,隐藏在身体内的底层,差于显露自己。

上帝知道,只有这一束灵光是不够的。在特丽莎转身去倒白兰地的时候,收音机里传出贝多芬的音乐。贝多芬是特丽莎对另一个世界的想象,贝多芬的世界是她渴望进入的世界。特丽莎开始了她大胆的异想:一位长着翅膀的天使正徐徐降落在她的肩膀之上。那天使必然要导引她进入她所渴望的另一个世界,托马斯的世界。她开始把她与托马斯的每一个巧合都看作是机缘的召唤。于是,相识不到一小时,她就与他有了一个小小的约会,然后陪他去了车站,一直等到他上火车。临别前,他塞在她手里一张名片,并且对她说她可以到布拉格去找他。那名片就成了托马斯下达给特丽莎的一道圣旨,十天后,她没有和母亲打招呼,就请假去看他。托马斯先让特丽莎等了整整一夜一昼,才把她从车站接到自己家中,轻轻地揽在怀里。不到一分钟,他们便开始做爱。

是什么让特丽莎采取如此坚决的行动?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托马斯可能只是一个骗子吗?一个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喜欢勾引酒吧女招待的骗子。

同一个故事中的两个主人公,思想却如此不同。在托马斯眼中,特丽莎仅仅是六个“碰巧”的产物,而在特丽莎眼中,那些巧合都是上帝给她的启示。她从那些巧合当中读出必然性,就如同吉普赛人从沉入杯底的咖啡渣里读出幻象。

于是我看到,那个心里不断地说“非如此不可”的托马斯,又总是在忧疑地自问自答:“真的非如此不可吗?别样也行。”而那个从来不知道贝多芬“非如此不可”的音乐故事的特丽莎却从来没有犹豫过,她总是用行动证明自己“非如此不可”的决心。因此,托马斯常常陷入徘徊的状态,在摇摆中品尝痛苦。特丽莎则因为托马斯的徘徊而陷入冰与火的两极之中,品尝“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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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叫德门伯斯彻的人欠了贝多芬五十个弗罗林金币。一天,长期手头拮据的贝多芬向德门伯斯彻提起这笔旧帐,德门伯斯彻伤感地叹了口气说:“非如此不可吗?”贝多芬开怀大笑,说:“非如此不可!”

谁会想到,生活中这个极其微小的细节,以突然袭击的方式触动了音乐家极其敏锐的神经,促成一次音乐创作的动机。贝多芬迅速拿出笔来草草地记下了这些词与它们的音调,然后谱写了一首四人唱的二重轮唱。其中三个人唱:“Esmusssein,esmussSein,ja,ja,ja,ja!”(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再由第四个人插进来唱“HerausmitdemBeutel!”(拿出钱来!)一年以后,这一音乐动机重现在贝多芬最后一部四重奏的第四乐章里,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较之从前庄严得多的效果。而当初要帐的事儿,贝多芬早就记不起来了。比之于音乐的灵感,五十个弗罗林金币又算得了什么呢?

如此美妙的故事,出身寒苦又被迫辍学,靠在酒吧里打工养活弟妹的特丽莎当然不会知道。而从小受到良好教养,又深谙韵律的托马斯就不同了。每一次徘徊的时候,他的耳边就会回响起“非如此不可”的音乐之声。仿佛摧人奋进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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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在年龄上,托马斯作特丽莎父亲稍显小一些的话,那么在人生经验方面,托马斯做她的爷爷绰绰有余。托马斯像一棵大树,特丽莎就像是长在树根下的小草。

托马斯有过一次婚姻。一个被判给了母亲的儿子。十年的离婚史。他认为自己天生就不能与任何女人朝夕相处。他尽力为自己创造一种单身汉的生活,不允许任何女人提着箱子走进来。但他不是清教徒,他有一大堆情人。他喜欢在性爱的游戏中探寻每个女人身内不可猜想的部分,探寻那使每个女人做爱时异于他人的百万分之一的差别:她脱衣时是什么姿态?与她做爱时她会说什么?她将怎样叹气?她在高潮的那一刻脸会怎样变形?托马斯总是把床想象成手术台在现实生活中的延伸,沉迷于用想象的手术刀解剖一个又一个女人,发现她们深藏着的别人难以探究的“独一无二”,乐此不疲。他追逐各种各样的女人,像蝴蝶流连于花朵之间,更像一个猎人用枪瞄准每一个进入他视线之内的动物,不管它是一头鹿还是一只兔,都合他胃口。更为不堪的是,他视自己对女人的“解剖”如同他对自己病人的解剖一样,也是“非如此不可”。

托马斯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但是,做爱之后他总要用车把情人送回去,就如同每次手术后病人被推出手术室一样。他坦然地告诉他的情人们,只要有外人在身边他就不能入睡。他渴望女人(与她们做爱)而又害怕女人(与她们朝夕相处),为了在渴望与害怕之间找到一种调和,他发明了所谓的“性友谊”原则。真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可惜同样既喜欢女人又终身未婚的诺贝尔没有设这一奖项。

托马斯就是在他房间里的那张大床上与特丽莎做爱的。聆听特丽莎刺耳的尖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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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同所有的现代版电视剧和电影都要插入一些情色镜头一样,现在版的小说也无一例外地要加进一些性爱描写,不管那描写对于整部小说的意义是否重要。但是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看到哪位作家把男人对女人的追逐提升到一个理论的高度上去讨论,除了昆德拉。通常,现代小说中加入性爱描写无外乎两个目的:一是吸引读者以增加销售量;二是为是贬低或抬高小说中的人物。

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中直截了当地加入了对性爱的讨论,而不只是描写。他把男性对女性的追逐分为两类:一类是抒情性的,他们在每个女人身上找寻他们自己的理想;一类是叙事性的,他们在女人身上找寻女性世界无穷的多样性。因为目的不同,前者总是在追逐同一类型的女人;后者则在知识探求中对常规的女性美不感兴趣,他们喜欢“收集”女人,像收藏家那样。托马斯显然属于后一种。

后来,昆德拉又在他的《小说的艺术》中引用黑格尔的美学观点来阐释他的性爱理论:抒情是坦诚相见的主观性的表达;史诗(即叙事性)源自意欲把握世界的客观性的激情(《小说的艺术》P175)。在昆德拉笔下,托马斯正是以一种“要征服世界的决心(昆德拉语录)”追寻着女人——所以,当那位高出他一截的女人,以“一个长颈鹿、鹤、以及机敏男孩的奇怪化合体”的形象(这形象足以吓跑很多男人)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居然超出一般水平地亢奋不已,一面欣赏着她脸上红色的斑点儿,体会着她的笨拙加热情,一面在她身上投入极大的热情和体力。很难让初读者理解。

“不是一种求取欢乐的欲望,是一种要征服世界的决心,使托马斯追寻着女人。”这让我想起从前听过的另一句话: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女人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托马斯却颠覆了这句话,当然是部分地颠覆。但它隐含的意义是说,一个女人就是一个世界,一个对于男人来说十分神秘的世界,它像一个宝藏等待男人去发掘。谁还敢于轻视女人吗?我心里莫名其妙地产生出一种快意。因此而没有按照自己的道德标准把托马斯等同于西门庆那样不可原谅的“淫棍”。

不过,我还是为特丽莎的命运担忧。希望托马斯能够丢掉他那一大堆情人,把特丽莎从夜夜重复的恶梦中解放出来,别再让她站在墙角,一边被迫观看托马斯和情人们做爱,一边用针刺自己的指尖,以便使肉体的疼痛代替灵魂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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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看来,特丽莎的幸运是缘于她突然患上流感,发起烧来,就在她第一次与托马斯做爱的那天夜里。这样,托马斯就不能像对待其他情人那样在半夜里把她送走,他不得不留下她来,照顾她,直到病情痊愈。这样,她破天荒地在他的公寓里呆了一个星期,使他有机会习惯于在夜里被一个女人握着手指睡眠。

而实际情况是,发烧的特丽莎躺在床上的样子掀动了托马斯的“诗情记忆”。他想象特丽莎是一个被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篮里的孩子,顺水漂来他的床塌之岸。这个想象和比喻不期然地成为打开他爱情保险箱的钥匙,柔情的洪水冲垮了他努力筑起来的生活堤坝。他跪在她的床边,用脸贴着她的脸,轻声安慰她,直到她睡着。他闻着她身上的气息,像吞饮对方身体里的爱欲。那爱欲必是能唤醒托马斯沉睡的灵魂的魔咒,刹那间就使托马斯幻想着自己与她在一起已有漫漫岁月,他得躺在她身边,与她一同赴死……

不久,特丽莎提着一口沉重的大箱子走进了托马斯的生活。他们彼此成为对方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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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这个故事的发展和旁逸斜出,我开始思索三个问题:人生草图;做爱;另一半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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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既不能把它与我们以前的生活相比较,也无法使其完美之后再来度过。”这句话提示我们,人生就像一个游戏,上帝把事先做好的阄攘(这一攘,连上帝也不清楚哪个阄里有什么了)在你面前,让你自己选择。规则是:一,不能先打开那阄看过之后再选择;二,只许你选择一次。每个人都会在人生命运的选择面前犹豫不决。

于是上帝制定了第三条规则。在你犹豫的时候,上帝拿走了一个阄。在你还没有下决心选择的时候,上帝又拿走了一个阄。随着你犹豫的时间不断延长,上帝就不断地拿走一个又一个阄。上帝也会耍赖,他把最后一个阄做了记号,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你沮丧的时候,上帝却兴致勃勃地开始了他新一轮游戏,内容完全相同,只是换了对手。

每一次选择都意味着一条道路在你面前铺展开来。谁也不能被预告哪条路上布满陷阱,哪条路上开满鲜花。而且,陷阱之后还是陷阱吗?鲜花之内是不是藏着可以杀人的暗器?陷阱和鲜花,谁是表象?谁是本质?怕是只有死人能说得清楚。

人的生命不能轮回。但是,四季却不断地更迭。或者,生命可以轮回,但忘川之水不允许你带着前世的记忆。所以,人生就是不断地投向未知,或者黑暗,或者光明。

“没有比较的基点,因此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检验何种选择更好。我们经历着生活中突然临头的一切,毫无防备,就像演员进入初排。”看来,人生如戏的比喻是不恰当的。戏剧在最终上演之前,可以重复排练很多次,但人生永远都是“初排”。人类喜欢戏剧,可能正是因为它是精心设计的结果。如此,戏剧家们便有了一个伟大的使命——解剖人生,把美打碎了给人看。

如果人生果真就只是一幅草图(昆德拉语)的话,那么,怎样让这张草图尽量完美,使之看起来像经过无数次排演之后的戏剧那样精确精彩呢?只有依赖于人的判断力。是的,判断力。这也是众多哲学家们讨论的命题。判断力的增强,当然少不了对前车之辙的借鉴。所以,“如果生活的第一排练便是生活本身,那么生活有什么价值呢?”我思考的结果就是,生活就是不断地为人类(一个整体)提供经验。作为个体的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而且是短暂的一次,但是作为一个物种的“人类”却不断地延续下去。人类的排演过程很像是数学上的微积分,它必将无限接近于完美,那时,即使人的生活“无法使其完美之后再来度过”,也会把生命中的遗憾减到最小值。

在电影或电视中,我们都看到过这样的镜头:先是近距离的特写,然后把镜头逐渐拉远,最初映入眼帘的景物就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同时另一个奇迹出现了,我们的视野越来越开阔,映入眼帘的景物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如果把镜头拉得无限远,会怎样呢?当然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了。“只发生过一次的事儿,就是压根没有发生过的事。”昆德拉一再重复这个命题,既沉重,又可笑。人生需要不断地变焦,才能既看到生命中的细节(让我们感动),又看到无限宽阔的远景(让我们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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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女人做爱和同女人睡觉是两种互不相关的感情,岂止不同,简直对立。爱情不会使人产生性交的欲望(即对无数女人的欲望),却会引起同眠共寝的欲求(只限于对一个女人的欲求)。”这是托马斯徘徊之后得出的结论。

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我愿意把这个结论换一个方式表述出来:爱情使人产生忠贞的欲望和美德。而爱情之外的滥交则只会导致灵魂的堕落。正是依据这一原则,男人们才不能容忍甚至不敢想象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其实,女人们也不能容忍男人的不忠,只不过几千年男尊女卑的历史强迫女人们承受无法忍受的痛苦罢了。在男人们以三妻四妾为荣的窃窃欢喜之下,他们不会考虑女人们的感觉。那个怪老头辜鸿鸣不是振振有词地说:从来都是一把茶壶配四个茶杯,没听说一个茶杯配四个茶壶。这个比喻是蹩脚的,谁规定的男人就是茶壶,而女人就是茶杯呢?可笑!更可笑的是,前两天我还听到一个论调,说是为了家庭的稳定,女人(当然是作为妻子的女人)应该宽容男人(丈夫)的婚外情。说这话的人没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吗?他是不是要掀起一场新的裹脚运动?

大多数女人们早已习惯了循规蹈矩。但是,勇敢的女人们会时不时地以红杏出墙的方式进行微弱的反抗。潘金莲更是杰出的代表,她独自承受了千古骂名!能不能为潘金莲平反,也许会成为社会文明程度的一个指数呢!女人们不敢提出为潘金莲平反,男人们不愿意为她平反。

特丽莎终于不能忍受托马斯头发里散发出来的其他女人下体的气味,于是决定赴工程师的约会。她要以自己的不忠来报复托马斯的不忠。结果,她痛苦地看到,她的报复行为不但没有使自己获得快乐,反而陷入到更深的痛苦中去。为了拯救爱情,特丽莎决定离开布拉格,到田园牧歌的乡下去生活。托马斯虽然很舍不得他的那些情妇们,但还是决定顺从特丽莎的意志。

摆脱了托马斯的情人之后,他们开始了一段极安宁的乡村生活。特丽莎感觉自己回到了天堂。她终于从恶梦中解脱出来,开始做一个新的奇异的梦:卡列宁生出了两个面包圈和一只蜜蜂。

无论如何羞涩,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人,都会对做爱感兴趣。我喜欢“做爱”这个词,它充满了诗意,圣洁而美好,在个人词语的宪法中,我要坚决地把它从“性交”——冰冷,呆板,中性,缺乏情感表达的词语——中过滤出来,否则,我们如何区别托马斯与特丽莎、托马斯与萨宾娜们的床上行为呢?“做爱”,应该是调动了爱的一切积极因素参与进来的高尚行为,发生在相爱的两个人身上,让爱做主,而不是由“性”摆布。没有爱的媾合是真真正正的性交,即:性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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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托马斯在与萨宾娜交合的时候,无意中瞥了一下手表——自从有了特丽莎之后,他害怕回家太迟——引起萨宾娜的不愉快,她藏起他的一只袜子作为报复。看着托马斯焦急的样子,萨宾娜嘲讽地说:“看来,你都变成我所有作品的主题了,两个世界的拼合,双重曝光。真难相信,穿过浪子托马斯的形体,居然有浪漫情人的面孔。或者这样说吧,从一个老想着特丽莎的特里斯丹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世界,被浪女贩卖了的世界。”正是两个世界的拼合,双重曝光,使托马斯陷入困境:在情人们的眼中,他对特丽莎的爱使他蒙受恶名,而在特丽莎眼中,他与那些情人们的风流韵事使他蒙受耻辱。

柏拉图以超凡的智慧和无穷的想象,为后世人们留下一个著名的假说:原来的人都是两性人,自从上帝把人一劈为二之后,所有的这一半儿都在世界上漫游着寻找另一半儿。我无从得知柏拉图创立这一假说的最初动机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和所有听说过这一假说的人一样,禁不住为之感动,并梦寐以求地想要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儿,重新合为一体,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但是,从来没有人知道自己那没有任何标识的另一半儿具体在什么方位,只好梦游一般地寻寻觅觅。结果,“我来找你的时候,听说你也在一次两次地找我,寻寻觅觅的两颗心,究竟是在哪儿错过?(摘自张建华的诗歌)”

别一种情况是:当那另一半儿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甚至同眠共枕很久彼此还没有认出对方,还常常要在梦里找寻。托马斯就是如此。有一天,托马斯终于在梦里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儿。他吃惊地发现,梦中的女人与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包括特丽莎在内,但她却是他一直向往着的人,如果他有一爿个人的伊甸乐园,他一定将陪伴着她生活在其中。这个来自梦境的女人才是他爱情中的“非如此不可”。

托马斯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之中:假如托马斯在现实中——而不只是在梦境中——碰到了那意味着自己的另一半儿的女郎,那又怎么办呢?他将更衷爱哪一个?来自草篮的女子,还是来自柏拉图假说中的女子?他试图想象,自己与那梦境中的女子生活在理想的世界里,他看见在他们理想的房舍敞开的窗前,特丽莎孤零零地一个人走过,停下来朝他们打望,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悲哀。他受不了她的那一瞥,又一次感到她的痛楚在自己的心里,又一次被同情所折磨,深深地沉入特丽莎的灵魂。于是,他从他们(托马斯和梦中的女子)理想的房舍里跳窗而逃……“他知道,眼下以及将来,他将抛弃快乐的房舍,眼下以及将来,他将抛弃他的天堂和梦中的女郎,他将背叛他爱情的‘非如此不可’,伴随特丽莎离去,伴随那六个偶然性所生下来的女人。”

世间的很多人都被柏拉图的假说蒙蔽了,他们只知道寻找,找到时却认不出来。也许是因为找寻得过于热切,以至于来不及打量身边的每一个人。也许是悲观地以为根本找不到那另一半儿,何必踏破铁鞋?干脆从现实逃到梦里!还有一些人根本就不认识自己,又如何能够找到并认出自己的另一半儿呢?

我真想推翻那个假说!我相信一定有更好的理论来解释爱情的产生,让人们相信每个人都能得到完美的爱情,只要他具有爱的能力和爱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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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来,我一直想着托马斯,似乎只有凭着回想的折光,我才能看清他这个人。”同样,只有凭着回想的折光,我们才能看清我们所走过的人生历程,并重温那美好的一幕幕人生场景。老人们为什么总爱回忆呢?他们是想要在余下不多的时光中,把人生重走一遍或更多遍,并设想在哪里可以重布棋局,把对手杀个人抑马翻。我想是这样的吧!这不就进入尼采的“永劫回归”了吗?人生的轮回是可以在想象中完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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