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桂芩
燧人氏钻木取火,神农氏教人稼穑,有巢氏构木为巢。人作为自然界的万物之灵, 从诞生自我意识那天起就作“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是谁”之形而上思,同时为生存进行着艰苦的求索和跋涉。“天地有大德日生”,“生者有其屋”是生存的基本条件之一,“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安居才能乐业。
我居北方二十多年,生活在一个典型的北方四合院里。“东西南北谓之四合”,四合院系祖居,东西南北各十五米,属中户小康之家。中轴线上南向五间为正房,北向为侧房,两侧为厢房,门窗一律向内开启。宁静肃穆,整齐舒展,一派承平之象。院子宽敞,俗称天井,可种梅栽花,闲话桑麻,含饴弄孙,体现了宗法伦理和家族制度的严整肃穆的思想及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内俭自省、中庸随和、不事张扬的精神状态。其特点是周武郑王,高大明朗,浑厚深重,冬暖夏凉,保温性好,采光充足。一如太阳下在北方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耕种稼穑的乡间农妇,面色红润,生命力强,粗糙耐用,适于生存。96年我们南国一游,经上海小驻苏州,看到的是与北方迥异的生活图景:枕河人家,临河而筑,傍水而居,白墙黑瓦,屋檐飞翘,重叠反复,曲折细腻,通风性好,一如湿润多情、温婉可人的江南采莲女子。
欧洲的思想家们常把建筑看成是人类社会的编年史,生活画。南人北客生活之异从北京、上海两座大都市中可窥一斑。而北京的四合院、胡同与上海的石库门、弄堂又是最能体现其差异的点睛之处。
北京的胡同是农业文明向都市文明过度的甬道,或曲里拐弯,或漫长笔直,呈网状辐射的大小胡同是一条浩浩荡荡、奔腾不息的巨川的条条支流。大水泽被之处布满沧桑的历史感和神秘气息。方正齐楚,端庄肃穆的四合大院,高低台阶的各式廊房,斑驳的大门,残缺的铜门钹,门上脱落的油漆,灰墙灰瓦,长着芦苇的屋檐,元宝脊的筒子瓦、猫头滴水及贴有“忠厚传家久,诗书济世长”的旧时门联。整座北京城就是放大的由胡同串起的四合大院,燕赵之地的老北京们就在这片古老神奇的土地上有声有色有滋有味的生息繁衍。胡同是连接个人、家庭与社会的窗口和纽带。开门走出胡同就是车水马龙、生龙活虎的大千世界,工作、交游、购物,与社会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走进胡同关上大门便是一个独立空间:做饭、洗衣、吃、喝、拉、撒、睡,自成一统,如一座座民俗风情展览馆,蕴含着丰富的文化生活气息。北京的每一条胡同都拥有非凡的历史、文化含量。我喜欢的是它的幽闭与陈旧,及其耐人寻味、高深莫测的趣味、掌故和隐在胡同后面的历史背景。这曲折幽长的胡同就是一部长长的历史正剧,直通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的源头,四合院就是这文化精神的栖居繁衍地,连接着个体与大千,生与死,历史与未来,使人感到时光的易逝,岁月的沧桑,令你在夕阳下面对千年古都凭吊、流连、融化在胡同四合院那酽酽的历史文化的溶液中。
上海的石库门弄堂是上海开埠后人口迅速膨胀开出的“恶之花”。上海原为“沪北弹丸蕞尔之地”,地域狭小,地偏人稀,却在一夜之间成长为东方的巴黎,十里洋场上操各种口音、肤色的人流杂陈其间,成为闻名遐迩的国际大都会。原来设县之前以官衙、庙稷为轴心的建筑,几经拆迁整合,加之洋势力的侵入,西洋建筑格局渐占上风,欧美流行的新古典主义、浪漫主义、折衷主义等建筑流派接踵入驻上海,哥特式、俄国式、日本式建筑群耸立租界,使上海既有中国传统文明的深厚积淀,又有西方现代文明的浸淫痕迹。要想寻找旧上海的繁华绮梦、阡陌百姓的寻常生活只有到石库门弄堂去听张家先生李家姆妈王家阿姨赵家小姐等里巷细民洗衣买菜抱怨叹息或“阿拉”“侬干啥子去也”的嗲声嗲气了。同北京四合院的雍荣大气、深邃睿智、从容不迫相比,上海的石库门、弄堂就显得寒酸逼仄多了。上海的弄堂密如网稠如林,每条弄都如龙卷槐,跟上海人的心似的七曲八拐,抬头只能见到一线亮光,令人憋气烦闷。风细声细气地在弄堂间穿梭,在屁股大的地方将碎屑枝叶吹得团团转,充满平民的乐趣。上海寸土寸金,极小的一块地,能让精鬼的上海人歪歪斜斜曲里拐弯隔成许多间房屋,天井小到几乎只能容人侧身而过,抬头不见青天。上海外来人口多,租屋收取佣金是上海中产阶级的主要收入,这样一家三代同居一室的情况比比皆是。房屋少,天井小,环境逼仄局促,许多典型的都市病由此而生。永无休止的絮絮叨叨的长篇肥皂剧,邻家阿伯白相了回来小心翼翼的解释声,胖阿姨的抱怨谩骂声,车铃声,小孩子起夜哭叫声,刷马桶的声音都先入为主地向你挤压过来,使心脏超负荷承受。上海三大景,一是“红漆马桶桌前放”;二是抬头永远看到邻家阿姨在晾衣服探出半截的竹竿;三是街上行人急匆匆,抢狗头金似的促步向前。上海是市民主义、实用主义的,又是开放性的,是冒险家的乐园,成功者的天堂。任何人都可以到上海来淘金,寻找自己的一席之地,机遇每时每刻被风吹得满地乱跑。上海是流动的,生活节奏是北京的几倍,走叫跑,稍不留神就令你目瞪口呆面目全非。上海又是封闭的,排外的,单单上海话就让北方人一辈子也学不来,上海人一张口就是“阿拉上海人”“侬外地人”,一种优越感让你接受不了。上海人与人、阶层与阶层、本地人与外地人、甚至一起居住了几十年的邻居之间永远有一堵打不破的墙。所以很多人在上海生活了几十年还有一种客居借宿的感觉,没有家庭感,没有生命的归依感,总感到飘若浮萍,无根可依。上海适宜工作、奋斗、冒险、做梦,不适宜脚踏实地地居家过日子。
北京是瓶融入个人特有记忆和体验的醇厚老酒。这座古都本身就带有特定的文化内涵,它的独特的精神品质、生活风貌,让人时时追忆、体恋着这座城市给人的那份吸引、感动。它的魅力沉淀在历史中,沉淀在那纯粹悠扬具有京味与表演性的悠长的吆喝声,沉淀在甩袖、回眸、字正腔圆的京腔京韵中,只有真正生活几十年,去细心体验、去听去想去揣摸,才能具体真切地摸到老北京跳动的脉搏。但少了些“深巷斜辉静,闲门高柳疏”,“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闲情逸致。上海处处充溢着残酷无情的竞争,充满活力、生机,血液流得太快,是青年人的天堂,是实现个人理想的领地,与未来隔得太近,与历史又隔得太远,与机器工具相亲相爱,与人性中美好的品质若即若离。俗语道“一方山水一方人”,“五里不同天,十里不同俗”,我曾在上海生活过一段时间,但我更向往的是在祠堂和住宅里有香有火,在土地庙与五圣祠里有神和人,在义学和文昌阁里有耕和读,在水锥和凉亭里有利和义的普通人的生活和思想、悲欢和追求,就象热炕头上的夜话,亲切、随和、充满人情味,这才叫真正地活着。细想起来,还是北京好,就背起行囊,挥手兹别上海,到北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