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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色》原文·桂芩

发布时间:2022-11-28 11: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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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桂苓

一.妃色•翡色 

妃色是主持人的颜色,它代表着时尚的一种走向,那种矫揉造作,那种哗众取宠,那腔调,那神态,那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炫耀和喜不自胜,就象一个不大有多少内蕴的绣花枕头——枕头便多是袅娜的妃色,如梦如兰,比鹅黄浅了几分的一掐能出水的水嫩水嫩的嫩黄,草尖尖那点绿,红衣服在水盆里褪了色的那水红……这使我想起一个词“吐气如兰”,一个女孩子所呼出的气也该是妃色,她坐你对面,眼睛如小扇子眨巴眨巴,轻柔细语,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那情那调可真“妃”呵。

现代人的时尚生活里总有着太多的妃色,令人往往不由自主想起“粉领”一族。粉饰太平,调脂弄粉,红粉误国,人类的字典里一旦有了“粉”字,就是歌舞升平的。我看现代传媒,就一水的粉色调,大家都“幸福得合不拢嘴”,你好我好大家好。妃比“粉”似乎还多了些轻柔轻浅的成分,在造就小情调追求小浪漫中更多了些形而上的升华;粉让人想起花儿朵朵,薄而透的花瓣,翠翠的花萼,妃便是它所散发的香气,月光下那瞬间静静开放的光芒——我一直相信花开的刹那是有光的,就象一个女孩,她遭遇爱情的时刻。妃更接近于雾态,它是色彩的汽化和雾化效果。妃这个字有着无比宽泛的所指与能指,它有时让我想起同音的“翡”。翡色同样的无法说清:妃色是家常的小情调,翡色则是更有底韵的来自骨子里的矜贵;妃色是甜媚的,它更善于讨好你,而翡色则是拒绝的、疏离的,你一般不会对翡色注目,但翡色会捡选适宜佩戴她的人选——人与色的关系,搭配好了,相互增色,有一种美质的熵粲然生华;搭配不好,彼此消减着对方的美丽……这么说,人与色之间,没有主动与被动,主体与客体,都是主体,也互为客体。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里升起一股狡黠——因为我自认为是巧配色的人——就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京城有名的“SOGO”,热卖场里全是妃色的小东东,那些属于十五六少女的衣物,象下午茶前的一杯甜点,装扮得整个城市都喜洋洋者矣。春初的迎宾大道两旁,全是轻黄嫩绿粉红的塑料假花,看了总让人觉得这个老城在扮嫩。春天那样轻佻的颜色,“洛丽塔”的氛围。柳绿配桃红的搭配,稍不新鲜,会显得脏,像这样的树和花在北京触目皆是。淋湿了,黏唧唧的腐花的味道,绿成了妃绿,红也成了妃红,象一大街的少妇少女。

一个城市就象一个人,一个女人,有她自己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一个城市也有她独有的文化底韵和色彩。

二.哑色 

哑色是我造出来的色彩,来自于“哑光”。那天看朋友的一本书,他不大好意思送我,我则毫不客气地批评了他书中的图片色调。

一本书的图片,调子好与不好在于是否吃透文字风格,否则用色有偏差,象阳光、麦茬和风,该是明亮的、略浅些的黄,“麦秸黄”的感觉才好;象草屋、草垛、和细沙,则应是黯淡些的“哑光”效果。我喜欢“哑光”这词,哑巴似的光,无以言传的光,有无法说出的神奇,“哑”的颜色总有无言之美。

北京著名的“自由马”品牌全是粗颗粒的帆布:背包、饰品、衣物,全是旧旧的黯黯的大铜环,一只牛皮剪制的“马头”商标,有着大自然原质的粗糙的美。自由马的长裙也是粗颗粒的方格棉布,穿在身上有“臣本布衣,躬耕陇亩”的惬意。有两个朋友居家的楼下便是自由马分店,每每打量抚摩一番,总是心里嘀咕“都是桂苓的衣服”而怅怅然而去——而我去逛的时候,也是怅然——都该是我十七八岁时的衣服,而我已不是十七八了——硬要那么穿,也成了满大街“妃色”的小东东了。

好几种休闲品牌我注意了都是“哑光”的色系。我所喜爱的手工艺也是哑光的——宣纸糊制的“中国灯”,透出的光是暖黄,有些象从前朝代里的纸窗,尤其灯下夜读,有“夜雨敲窗书当枕”的意境;一旦困意来临,也是“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那月也是“哑色”。麻袋绣,那粗朴的样子分明是民间的美品,安妥的挂在那儿让人平白里放心,再精淳的展厅,灯光起到很好的背投效果,也是哑色……这样的环境就专为让人安心、和寄存回忆的,我要是开一家心理诊所,就在软件上下功夫——墙壁、地板、灯光、窗帘、挂饰……那种“场”很重要。

哑色的效果体现在时装上,亦如是。“傻白”太白,总不如奶白、云白、绵羊白更柔软,太亮太招眼的黄、紫、蓝、红、绿、黑……总是没美感的人在穿。太黄的黄比如大黄、杏黄、鲜黄令人牙倒,还有一黄曰“屎黄”,该是“柿黄”吧,也不是好颜色,否则不会谐音为“屎黄”。哑光的黄就有了入诗入画的意韵,“停车坐爱枫林晚”,说的是“霜叶红”,但一味的红美么?肯定得有些黄的叶子,飘零的凋残的美,无边落木萧萧下……味一下子就出来了。太紫的紫有亮紫、茄紫,浅些有紫罗兰,再浅就如梦了,象“雪青”,是紫色的十六岁,但也是哑光的紫更美。所有的颜色都是它本身有了“光”或反光并不就显得美,而透视的效果却使它身价倍增,有光打过来,色彩如布纹或灰尘般吸纳了光线的尖针而变得暗哑、低沉、静穆地泛着柔和,那更是色彩的升华,与亮色相较,哑色就象一个低调而婉约的女子;满大街光鲜亮丽手挥目送的女郎群里,窗角边那个颔首、低眉、敛目的人,却成了入目入心挥之不去的一境。这多象《再生缘》中那个低调的“曼桢”呵,搁在王家卫手里,张曼玉也如此。因此不由去想,让吴倩莲去演王家卫的女1号是如何的味道?说颜道色,总让我不由自主想起张爱玲。张爱玲是最会用色的,尽管她不作画。而她的文字,却是亮烈迸跳、活色生香、大花艳齐的性格,有着曲折跌荡的传奇人生,她笔下的女性似乎都有些象她,家常的凡俗的生活底子里分明洇出一个孤高凄清的影子来。“粉红地的洋纱衫裤上飞着蓝蝴蝶,石库门房子的红油板壁,给人一种紧紧的朱红的快乐,蓝椅套配着旧的玫瑰红地毯,白色的雪克斯金细呢西装,白洋纱滚一道窄窄蓝边类似讣告式的旗袍,短裤与长统袜之间木渣渣的黄膝盖,以及草地上五尺来高福字大灯笼,老虎头红鞋,酱牛肉颜色的衣裳,冻疮肿块似的玉佩”……一片混沌、没有系统、却分明真实的小家境,中西交错、杂陈、糅和、芜杂的小世界,真似一幅油画。

哑色的效果,同样使我有了那种相近很柔很软的感觉,如果再细分,该叫柔色或软色吧。那是琼瑶善于摆弄的颜色,林青霞的颜色,刘雪华的颜色。柔色几乎是色彩的“雾化”,而软色是巧克力化在嘴里的暖与融,隆冬的早晨醒来在鹅绒被里的温润恬馨,这些色彩更倾向于感觉——味觉、嗅觉或触觉,已超出色彩意义的本真……三.凝绿

系在腰间的翡翠,簪在发上的玛瑙,腕间玲珑的玉珮,都是凝绿,尽管翡翠有翡翠色,玛瑙有玛瑙色,而“玲”一字,本就是指玉的色泽(珑,指玉的声音)但凝绿仍是它们共同的色彩。“凝”的感觉,在张爱玲笔下却是如此不堪,她形容她少女时代穿继母剩下不要的衣服,一件旧棉袍是“酱牛肉的颜色,阿着一块胭脂红,象冻疮”。一个惨烈的人生故事就于这件令人丧气的衣衫上隐现了。其实我一直想用《胭脂红》《祖母绿》分别写她笔下戏中的女性以及她如戏人生中的几位女性如母亲、姑姑、炎樱等。祖母绿,那是一种凝冻的、凝结着千古渊源时光流逝的老颜色,似乎只有张爱玲佩戴它才合适。而三毛,适宜绿松石,那浪漫的、有着玄妙的神奇的魔幻色彩的印第安配饰。凝绿是一种冻结的永恒,就象一块玉石,淡青的色块里,一线墨绿随机地胶着其中,就象墨汁淋漓地游移于水中……那胶着的状态,就让人想起世间一切美好而永恒的事物——比如爱情,三毛的歌里《滚滚红尘》这么唱:“…………生命的胶着”

对了,听滚滚红尘,就是一种浓浊的胶着状态,沉缓的 沉滞的 沉静的,象缓缓东流的溪湾里,太多的水草、绿藻扯呀绊呀,拽住水的尾巴,你慢慢流,时光呵,爱情呵,美呵,生命呵,你慢慢流。在绿藻的映衬下,水也变得浓而浑,池边的青苔映过来,一汪水面成了一池胶着的粘稠的浆状物。那凝冻的绿,晶莹的绿,可掬可捧,掬起一手清凉,如一枝亭亭荷擎起一滴水珠,滴溜溜转个不停,却永不落去,水刹时也成了珍珠,我们的心中一珍。一滴水里看世界,其实,仅仅因为那一抹少见的凝绿,整个世界因此而变色——入目为景,入心为境;化之于外为景,化之于内为境。凝绿本身已成为我们心中的结石——也是一种“症”吧?只是这症,给人的是美丽的疼痛。

王朔的《看上去很美》里,这么形容绿豆糕——象一滩冻鼻涕,寒冬腊月里路边的一滩鼻涕冻,象一方阴文篆刻的玉石闲章,这么形容谁还吃呵,谁还闲书闲画呵。王朔真是个典型的北京坏小子。女孩子肯定不这么形容,绿豆糕,因质地松软,因此不能算凝绿,由绿豆而引发的凝绿是这么一款——绿豆与大米合煮,汤汤水水兼有了绿豆的色泽、大米的晶莹,因此浓稠、粘滞而玉润,如果过夜而冷冻一晚,效果更佳,标准的凝绿,而微含清香。至于鼻涕,谁那么一甩,也终是不雅不洁之物,就象狗屎总不能糊墙。凝绿,词本身是偏正结构,凝冻的,凝结的,绿,给人一种庄重、整肃之感。

北方人常在冬天看到雾凇,松作为常绿植物,只是还不够绿,若是槐树和白杨,象夏天的午后三点,暴雨倾洗过的树叶,真是绿得晃人眼,就那样刹时来一场冬天寒冷的冰雪大雾,方是凝绿。那不叫雾凇,是雾槐、雾杨,只是得之不易,得之天意——在中国的领土上,有哪一片天地,是几分钟之内而冬夏交替风云变幻的?因此只能是天意。因此凝绿本身亦属得之不易。

因此,凝绿这个词本身,也就不多的人知道和运用。或者根本,它就是擅于造词的人,随意而为的产物。

女友坐在我对面,吐气如兰,我随手就记下了她的新词凝绿,也想把“吐气如兰”的兰作为一种色彩来描画一番。

四.吐气如兰

吐气如兰的“兰”是植物呢还是色彩?是形容植物的颜色还是此“兰”有着植物般的清香?或者兼而有之?吐气如兰让人想起琼瑶小说,小说中的女子,但又都是琼瑶造星运动的第一代——吐气如兰的就是林青霞,青汤挂面的直发,飘逸而潇洒的长裙,温婉的性情,纯真的年代,清朗的面容,如痴如醉的忘年恋情,《窗外》那样的版本……并不多言多语,常用眼睛说话与表达,一扑嗒就如千米深潭,恋人永远溺沉于其中的,一说话便是——吐气如兰。

刘雪华就不行。她一说话总苦瓜瓜的,苦大仇深的,嘴唇紧闭,显得坚定倔强,因此她适宜演个开始受气后来反抗的小媳妇,上有老下有小的,中规中矩的,眼睛一吧嗒就是泪,根本没办法吐气如兰,周遭的场没那么美好,她没有吐气如兰的福分。对着个恶婆婆吐气如兰?哧,根本没这一说。

吐气如兰不是“单向”的词,得是双向的。我没见过哪个怀春少女默默对镜自言自语算“吐气如兰”的。吐气如兰得有个倾听者,面对者,有所反应,有所感动,继而以拥吻、爱抚回应了“吐气如兰”。吐气如兰便噤了口,哑了声,沉醉于刹时的沉默里——因此,“吐气如兰”象一场中程赛跑,悠悠的,幽幽的,留点后劲,冲向终点,——总会跑到头的,跑到头总有奖励的。因此,单相思患者不可能吐气如兰。吐气如兰是个灰姑娘,总会遇到她梦中的白马王子。因此吐气如兰是无比浪漫的,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浪漫则浪漫矣,只是白流苏那哪是吐气如兰,对着个放荡不羁的花花公子范柳原只能算是高级调情。

我忘了我自己有没有过吐气如兰的经历,我声音不好听,有点奶气,象个小孩子的声音,吐气没兰,但好象也达到了吐气如兰的效果——有兰花刹时开遍满眼,满坑满谷。吐气如兰是个女孩子,小小的少女,一生中最美的十六岁,十七岁,(没谁都三十岁了还吐气如兰的,令人牙酸!)有一双冰凉小手的小姑娘。那让我想起海子的诗,四姊妹,以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诗人的心都是女孩子,安静的女孩子,谁走过都别留下痕迹,只一抹兰香,轻轻轻轻漂在空气里。

五.琉璃色

我最喜欢累列这样的词——玛瑙、玳瑁、琥珀、珊瑚、珐琅、玲珑/葡萄、菖蒲、茯苓、菡萏、芫荽、芋艿、芍药、芙蓉、芦苇、芷蓝、苍芪、芭蕉、茉莉、茱萸、苔藓、荸荠、蘑菇/,我称之为“单性花”的词,雌雄同体的词,“艹”字头的都静静静静隐在中药抽屉里,泛着花花草草的有着药性的苦香。“王”字旁的都是好石头,世间的珍宝,谁送我一副“王”字旁的首饰,我肯定向他吐气如兰——即使没兰,也还有爱,只是,送我的别是琉璃吧?更惨些,根本就是玻璃?——只能以礼轻情意重自我安慰一番罢了。

“琉璃”空占了那么高贵洁净的王字旁,却是较贫苦的家族,或者是高贵的王族里,可怜的放逐者,人家还兀自高贵着,唯有琉璃,家道中落了,步步凋残了……但琉璃的颜色真是美。玛瑙、玳瑁、琥珀总有丝丝纕纕的线条隐隐浮着,光泽不是太透明,黯淡的,混沌的,象鸿蒙未开,而琉璃,因为太透明透亮,不会打一点哑语,直来直去,水至清无鱼似的,反倒让人觉得脆弱易碎而倍加爱惜。琉璃还给人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印象,就那个快人快语的二嫂子王熙凤。琉璃色炫丽、绮彩、多姿、繁复,汇集了诸多工艺之大成。张爱玲在她的小说《琉璃瓦》里写了殷实却不富足的家庭里,暗暗使劲争斗的几姊妹,川嫦的短寿,姐姐妹妹的挤兑,女儿再美再好,终也是瓦,弄瓦弄璋,即便是华丽的琉璃瓦,也顶不上大用,只是一个个大了,嫁了,老了,病了,死了,死了就被人忘记了,就又是一生……因此琉璃色纵然是华丽多彩,总让人觉得风云变幻、人生无常,觉得人世间充满了易逝、易碎、易折、易伤的因素,总让人心里充满哀痛、与忧怨。想想,张爱玲的小说似乎总给人这样的感觉:惨伤、悲悯、哀哀的,无告的。

皇帝的三宫六院总是参差的琉璃瓦,密密排就——这或许正是悖论所在,正因为琉璃的易碎,方显出“恒久传家远”的愿望,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一代一代永无止息。

因此,在深深几许的故宫那重重殿廊之间,我望见满眼的琉璃色,而微微地泫了眼睛,微微地流泪,微微地有些自伤,琉璃色,总是使人黯然神伤,因为它太华丽……六.皇家蓝

华丽的中国版本是黄,明黄,皇家黄,皇帝与皇叔亲生的兄弟之间,衣着的颜色都赫然分明。若是胆敢穿了皇帝专有的黄,那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

但西洋却是“蓝崇拜”。皇家蓝该是难以描摹的一种宝蓝,有亮闪闪的光斑,有丝绸的凉滑爽逸的质地,有孔雀开屏尾翼上那光与色的灵动……皇家蓝因此常被人说成是“孔雀蓝”,孔雀是多珍贵的飞禽呵,而孔雀开屏,又是难得一现的景象,因此,美丽华贵的孔雀裘唯有穿在华美蕴集的美少年宝玉身上。

我对蓝色有种格外的心喜。蓝色代表纯净、高贵、澄远,有时蓝色又代表浪漫、抒情、忧伤、沉缓,蓝色总让人想起一切美好的事物——诗歌、爱情、回忆、天空、大海、姑娘的眼眸与微笑,这一系列词汇的累列,完全可以串起一个凄美、动人的故事,象串起的一串水晶。

张爱玲有篇小说叫《华丽缘》,整体的基调让我想起很亮很亮的蓝,底子里仍有一股闷闷的、暗蓝的潜流。许多文艺女人是把蓝当成骨子里的至爱的。蓝是一种蚀骨的秘密。我因此称之为“生命蓝”。对色彩有着格外独到领受力的张爱玲,写桃绿柳红,写嫣黄姹紫,但她生命中的色调仍是蓝——我是指她小说给人的感觉,她的小说似乎流动着一种音乐,似乎有色阶的变化,都是蓝色,有的是灰蓝,有的是赭蓝,有的是天鹅绒蓝,而有的是宝蓝,更华贵些,绮彩些,是皇家蓝。另外有油蓝、宝蓝、紫蓝、晕蓝、闷蓝、灰蓝、蓝灰、蓝绿……从对色彩的独特悟性来看,张爱玲该是凡高天堂里的邻居。如果我死了,我也希望能成为她的邻居。

七.酡色•鸵色

整理旧书旧刊旧信札,93年时自己装订的一本线装书里,触目皆是“酡酡书于X月X日”,很刻苦很细致很经心的一个女孩,婉致的小隶书抄的是婉致的小宋词,抄在竖排的印花笺上,象最古典雅致的信物。搁在今天,80年代的东东们看来纯粹是一场婉约、抒情的“爱情秀”。

但当时不秀。93年,那还是爱一个人便能掏心掏肺去爱的一个时代。搁在今天,我怕也再不能那样。

那个酡酡是十几岁的我。“酡”是文言文,文白一对照就没味了,它的译文或说通俗版叫“红苹果”。你想,长着“红苹果”脸蛋的女孩能有多大。

我恋爱时,脸上的红苹果还未褪去,完全一个尚未发育的涩果子,连少女都谈不上。他叫我酡酡。我自称酡酡。都是书面用语——买本新书、留个字条、抄写个诗呵词呵的,便用得上,酡酡购于X月X日、酡酡留字、酡酡抄于风清云淡时……当面才不这么正儿八百地叫,太文诌诌,不家常。

酡,是我喜欢的颜色。所有不同层次的红里,最蕴含个人情感色彩的一个词。粉红的脸蛋、桃红的脸蛋都俗艳,酡红了脸颊,一个酡字便蕴含了当此时的“羞”、“涩”和“含情脉脉”;“欲语还羞”“和羞走,却把青梅嗅”,这两个女孩肯定都是微酡了小脸的。粉红桃红说着一个状态,而酡红,彼时、彼地,一种“在场感”使你身临其境,当时的气息似乎都闻得到,是霞光尽染的气息。我想,“酡”该是专指女孩子面部的光泽,那点青春红,酡从“酉”旁,那么又似乎与酒有关。宋代的小令里,多是南国秀雅、清婉的韵致,酒也是淡酒,糯米酒、黄酒之类养颜的酒,李清照“三杯两盏淡酒”,定也是微酡了脸色;“绿蚁醅新酒,能饮一杯无”,这么好的短信写给谁?竹窗外是晚来天欲雪,竹窗内是红泥小火炉,借着火光饮一杯,也定是微酡了脸色,酡,真是极感性的一种红。如果红也分年龄,酡是十六岁,诗人的红……而粉红桃红似乎总太娇艳了一些,那都是触目皆芳菲的,满园春色关不住的,用一词牌形容便是“满庭芳”,酡则是“如梦令”,便是“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如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粉、桃,都是春光中的莺莺燕燕,媚极,艳极。不过桃红——小桃红,不可言说之味就出来了。聂华苓著名的小说《青山外 水长流》写当时的陪都重庆,一个美国大兵与中国少女之间的恋情,中国女孩经典的阴丹士蓝改良旗袍,系着一条夺目的围巾,男人叫她“小桃红”……看来美国大兵也并非不学无术的,定也诘曲聱牙地读过《诗经》的吧?桃之夭夭,烁烁其华,叶之蓁蓁,宜室宜家……有着酡酡与小桃红品味的人,总是天经地义地“宜室宜家”,让人安妥。

让人安妥的还有一种鸵色。说白了就是骆鸵的颜色。让人放心的暖色,中性色。鸵色好象永远的不彰不显但又不过时,我不大明白它为什么永远处于不败之地。鸵色大衣,鸵色围巾,鸵色翻毛皮鞋……似乎在小说中成了唯美的道具。我一直不知道象我这种天秤座的人,最适宜的颜色或曰幸运色竟就是象牙白和鸵色。是的,我的确喜欢鸵色。其实鸵色衬着中国人的黄脸合适吗?似乎没人替小说中人考虑过。鸵色有些暗暗的红,向暗酱色延伸的一个程度。鸵色给人一种温暖感是因为它让人想起骆鸵毛、鸵绒。但正因为是中性的色彩反不好搭配,太亮的配它更显其暗,不亮的衬它是双方愈下,加上配中国人的黄皮肤,总更是不健康的生病的感觉。不能想象一个穿鸵色大衣的女孩子,她刹时酡红了小脸,那“酡”还是酡吗?——恍惚之下,是颊上生了冻疮吧。 

八.(色之母) 灰色•靓色

灰就好象从不是招人待见的主,后娘养的,自己又不争气,拖着长鼻涕,癔症,迷糊,不长进,灰头土脸,——谁家的灰孙子。灰不溜丢。心灰意懒。灰沉沉。灰溜溜。灰蒙蒙。灰暗。灰心。

有次众女友小聚,席间说起某男把某某女给“糠”了。觉得“糠”字妙极,一个女性从原来的水灵、妩媚、艳丽、妖娆而变成灰暗,“糠”是什么,“糠心萝卜”的形容词动用。也可以说,XX把XX给“灰”了。

从光学上来讲,没有绝对的灰,灰是不同程度的黑与白,电脑里字体有各种百分度的灰,这比较符合常识。我也喜欢绘画里各种彩色的灰——红灰、黄灰、绿灰、蓝灰、赭灰,读张爱玲的文章当时竟有疑问:蓝灰与灰蓝又有什么不同吗?后来倒慢慢咂摸出来了。我喜欢我的一件纯毛方格裙,那上面有不同的灰,红灰、暗灰、蓝灰、赭灰,其实就是很黯淡的红、蓝、赭而已,黯到极深,你没法说那仍是红蓝赭,只能是不同的灰,灰用在纯毛衣料上,给人一种蓬松、柔软的感觉,别摸,看在眼里却都是温暖。男人女人一穿上灰西装就登时潇洒许多。灰于低调之中给人高贵与神秘的气息,它不象黑色的高贵那么张扬,也不似白色的高贵那么炫耀,黑与白都是世袭的旧族,灰却是个人英雄独行侠,因此灰时常在高贵神秘外又多了些桀傲、不驯与冷僻,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宽大的灰色绸袍,那松垂的衣褶,在他身上,更加显出了身材的秀拔……”这是张爱玲笔下旧时代的男子。是胡兰成吧。还不太象。该是胡适、林语堂、周作人、梁实秋,搁在大陆,那样的儒雅气息只有汪曾祺才有,其实,又应该比汪曾祺更早些时期。

记得陈逸飞的一系列品牌时装都是一袭有着长长下摆的灰衣,加上怪异的化妆,个个看来都是冷面杀手,玉面狐狸,不是人间凡物,而属于某个魅影魍魉的族群与物种……毕竟陈是大画家,懂得色彩的外延,及这一色彩语言的能指、所指……张爱玲毕竟也是大手笔——她还拿灰来描述时光的流逝——“ ”,这些在色彩、文字两种不同“符号”间找到共识的人,都是大才。写诗的称这为“技巧”,其实算是无技巧——比如一个人在心情灰的时候,总会选一件靓点的服装,心情是较文学化的,而穿衣打扮属绘画的范畴,这二者在一个凡俗的时间段里琴瑟调和,相依相附……

一个男孩因为名字里有个“靓”字,使我眼睛一亮,而多瞟了他两眼,继而有过一个短期的迷情岁月,那是十六岁。那个年龄不会爱一个具体的人,而更容易爱上朦胧的梦想,或一个美好的向往,我爱上一个符号,或者说是爱上了爱情本身。

靓色也不是就确指是哪一种色彩。只要给人欢快的跳跃的联想就叫靓色,靓色首先悦目、刺目,象色彩争夺战,象万花丛中选美,夺目的便是靓,因此,它算是文学性的词,美学意义上的词。一说靓,就想起梅艳芳,那该是专属于她的一个词。几乎与灰相对,灰更多时候关涉心情,因此,灰与靓,是一对孪生的姐妹,精神的双生。心情灰暗穿靓点,心情靓时穿身稳重的灰,内敛低沉之中显精神,张扬之中显个性。

在所有的中性色里,我较多地使用了灰。银灰,珍珠灰,比纯粹的白好伺候,有灰作底子,再拙劣的人,也可以汪洋恣肆、手挥目送手中的七彩匣——任何色彩点缀灰,都是相得益彰。象张爱玲那样汪洋恣肆不讲理地“葱绿配桃红”或者“粉红的袄裤,扑着油绿的大绿蝴蝶”的人,毕竟少见,毕竟得是大才才敢这么率性而为,用不好便是拙劣,便是俗。——琼瑶就往往这么写她笔下不懂搭配审美不够的女孩——除了两个版本的电视剧《烟雨蒙蒙》和《情深深雨濛濛》,你读过她的原著《烟雨蒙蒙》吗?陆依萍一见如萍的打扮就稳操胜劵了——拿男朋友做为“注”打击她一下,肯定成功,这也于一秒钟之内使她在心里有了一个小小的复仇计划。琼瑶笔下所谓的“俗”,到了张爱玲手里倒不俗了,而有了一种反叛的颠覆的美。比较起来,琼瑶还是守规矩的,传统的,中规中矩遵循着古典的雅训。灰的包容性渗透性极强,因此我称灰为色之母。再调皮、难弄、娇气的颜色到了灰这里都服服帖帖,继而一起升华为最美好的经典的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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