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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喇沙尔》原文·张承志

发布时间:2022-11-28 10:5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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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承志

1

世上最热闹的地方,都在南疆的大寺门前。

那时我还年轻,第一回见识这样的事物。巴扎上有一个乞丐,他给我的印象一生难忘。他使用自残的手法来行乞的:用锤子把脚砸烂,鲜血顺着脚背流淌。他的伤脚在黑血黄土里搓踏。乞丐仿佛不理睬自己的这只脚,他摇着一个环棒,扯着莫合烟嗓子,对着毛驴、板车和行人唱歌。

我太年轻,不忍再看下去,就赶快走开了。

转到了下午,到一个摊子上休息。一抬头,发现那个乞丐正好坐在一旁,快活地啃着一块甜瓜。他的笑容灿烂,姿态悠闲。他挥着手,跺着脚,聊得非常起劲。

我偷偷瞟着桌子下面。

显然,他的脚有力地踏着地面。穿着鞋子,没有血迹。难道他伪装起来了?谁也不会相信的,他的脚刚刚还在流血。

哈哈!Kudayem!……他大声讲着,笑得半仰着身子。

摊子上的人听得津津有味。

2

那次在走铁门关的路上。

晚上歇息时,哈柔乃兄弟脱下鞋来,给我看他的伤脚。他的脚趾生疮,脓血穿了一个洞,已经几个月了,怎么使药也治不好。医院不是没有去过,若打算弄个明白恐怕是要住院。可眼前的事情是哪里挖几个钱出来,而不是把钱送给医院。

疼得不行,他望着我说。

我沉吟许久,最后对他说;一是上药,二就是一个忍了!

他说,药使遍了,不行。

我说那怎么办?他把鞋子挖了一个窟窿,让脚趾头露出来。我狠狠心不再发愁,日子飞快过去,一转眼是几年以后了。

再见到哈柔乃兄弟的时候是夏天。

夜深了。我俩已经扯得困倦。

躺下睡时,他打着哈欠,用力一蹬被儿,就闭上了眼。

我却忽然想起了他的脚。咦,你的脚治好了?

早好了!

用了什么办法?

闯关西下苦农人的办法。我使钳子夹住刀片,先烧过,再把那些烂肉给烧了!你知道我啃过三国水浒。关云长不是刮骨疗毒么?我学他,一个钱没花!现在好利索了。

炕上看着他,我叹了口气。

3

晚饭后无事,顺着开都河的秋色,和沈老先生散步。那是在焉耆,古文献中的阿耆尼。它也叫喀喇沙尔—一座古色的小城,正当铁门关附近的古道。所谓的丝绸之路,其实就是穿过庄子里的车辙印。白帽子的东干,长袍子的毛拉,鲜艳的妇女,吵嚷着走在路上。人流熙攘,可以眺望路人的风景。

前一夜,沈老和我谈到邦达前夕。

老人有苍凉的心事,身后的牵挂。这位民国的若羌教育署长,解放后的头任县长,已是八十岁的人。儿女是继弦留下的,他不愿更多地依赖。如今只想卖了房子,凑一笔盘缠,临终前朝一趟哈知。

若是无常在圣地,我也就安心了!他说。

我忙反对,我说,还没有听够您讲的故事呢!

一个穿袷袢的的白髯老者迎面走来。他在桥头看见了我们一行,特别看见了白帽整洁的沈老先生。他深深地施了一礼,口中讲起大串的问候语。

沈老先生掏出些零钱。告诉我说,这是穿过古道,去土鲁番的香客。他俩互道平安,于是我们继续顺河走。开都河的木桥已经半颓,只是天山流下的雪水依旧清澈。

一圈转回来,又到了桥头。

突然看见那个虬髯老者在前面走。背对着我们蹣跚着,领着一个小姑娘。

我们随意散着步,跟在后边。

在一个烤肉摊子上,孩子停下了,回头望着她爷爷。老者摸出钱,给孩子买了一串烤肉。孩子香甜地吃着,小手举着钎子。老者捋着白胡须,微笑地站着,如一个天方夜谭里的绅士。

我们从一旁擦肩而过时,虬髯老者和沈老先生彼此一瞥,同时转身相对,然后欠身互道平安。他俩一个白帽一个花帽,彬彬有礼的做派。显然白帽先生没有让对方看出他的烦恼,花帽老人也不想让孩子看出他的困难。他们说完长长的问候语,最后轻轻地一拉手。我在一边看着,觉得说不出的有趣。

2003年8月,立秋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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