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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苍凉》原文·夜驿车

发布时间:2022-11-28 10:3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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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驿车

时间,从每一个地方走过,从每一个心灵走过……哪儿,是她蔽月启程的故乡?

她又将在哪儿停泊?寻岸钻木取火,微笑着,一枝一枝,撩旺如塔的柴禾——几绺火亮的云,就这样在创造中升起来了……这是信笺么?是时间在召唤她的空间弟兄?

时空相约的出处,也许是在浩渺的海边吧,在盲人荷马不在意沾衣的晨露,独自油然弹吟的一段激昂的史诗里;或许,是在密林烟瘴的天涯,苏东坡“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怅惘,一代一代,依旧夜夜穿越人性深雨的蛮荒……古楼兰“丝绸之路”那个风沙肆虐的客栈,一位叫“马羌”的羌族姑娘,在暮色里实在难捱情欲与苦恋,她一字一血写就的情书,那封永远未能寄达的情书,是否也正是因着时空的爱抚,才在千年之后,即使是从茫茫大漠里出土,即使读者已是无诺无信的今人,她也像同时重见天日的那幅集东方汉字、希腊肖像、佛陀华纹为一体的彩艳古画一样,灵韵、烂漫,悠远至美,又鲜润感人……

抑或,时间也停驻在那部被无数人阉解的“朦胧”的《野草》里——地火浓烟的深处,飘忽着那个东方“过客”不死的身影:肉体精血焦灼,心事浩茫接连广宇,却又“风雨如磐 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然而那是青年时代的事了。在中年的《野草》里,他久久裂心仰叹的,也许却是个体的短瞬生命,在天地静谧如初的深夜,似乎不期然地相遇时空博大恒久的沉雾时,每一个智者,皆会油然而生的人生不过是一个“过客”的渺小与虚无——真实的、与生俱来的渺小与虚无,永远挥之不去,人又何以总是幻想着战胜呢?无益而徒劳。既如此,那就绝不再“关注”它们,你跟随你的,我走我的路,你只应蜷息在你应该在的心灵一隅——爱因斯坦不就是这样求索愈深,就愈神秘于“上帝”的造化么?

东方的“过客”在《野草》里,终于这样彻悟了。这是人在最彻底的绝境里的彻悟。三四十岁以后的光阴,自古就是愈来愈快的,不知不觉转眼就是五年、十年!“彷徨”不起了——于是,他用一生中这曲唯一的“主观”与内心的绝唱,做了形而上的冥思终于飘远的最后诀别!中年的诀别,沧桑删去累赘的苍凉,是何等的坚定、单纯,又何等的不可替代!“过客”终于像摩西一样划开了“天”、“人”的河界,从此跃上的是现实的峭岸;他拂去了时空在鬓间无端的笼罩,踏过《野草》的犹疑,也走出了生老病死的悚惧之泽,从此义无反顾、再无回首地是只求“速朽”,只知人生愈短瞬,愈本来就渺小,那就更应该愈益充实、加速,愈要在现实中握紧拳,绝不懈怠地边走边举着刺向黑暗甲胄的匕首和投枪……他终于这样寻到了属于自己的自我。独立的、现实的、局限的自我。人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各自的自我,人有权利怎样自我,哪怕由于是在现实中搏杀,所以更容易散落一地局限;也哪怕指出这局限的后人、后后人将比他更局限——因为他们还远远没有像他那样,深知局限是时空赋予生命的正常与无奈,并深知问题的实质,也许根本就不在局限和指出局限,那是时过境迁,如茶客聊天、如白发宫女闲坐说玄宗一般简单却无力的(那些以别人的“局限”之托词,来膨胀袄下之“小”的极不磊落之徒不在此列)。

黄金分割律不是说,0.618就是极美么?

因为“不完整”、“不周正”而极美——白云苍狗。局限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任何人,任何事皆注定如此。所以问题的实质,也许在于分辩此局限非彼局限,在于思考局限时要对应它所置身的时代、处境,要打通“过客”与时空绝地的关隘,要公正于局限所活蕴的内涵、作用、方向、牺牲,以及她们小于或大于局限之比例的生命价值罢!

而这一切,当年的“过客”也早已弃枷不屑了——仅此一点,于无意中,他竟又证实了群起而责的后人、后后人自身的局限,已不知深重于他丰蕴着金脉的局限多少倍了!

一程一程的生命。恐怕只有当沧桑成为这样清澄的透彻之时,成为苍凉,苍凉得深邃,万里无云,就像我的人间故乡那雨后的凝望一样——时间,才会在这时停驻下来,在人的心灵里,撩旺思绪的篝火,朴素、宁静,功名跌落,并使那一如既往的硝烟,也飘零得有如生存的日常罢。

这也许就是艺术了。但这是生命的艺术,人生的艺术,而非语言和体裁的一枚叶子。“任何一个这样的人都是你。”在生命之柢的丰富里,文学也罢,音乐也罢,舞蹈、绘画、建筑、戏曲……不都是极小的一枚载体的叶子么,且有时还是太轻太不重要或有病菌的叶子。它们可曾有缘与浩瀚无垠的时空对话,就像维斯瓦河岸边的亚当·米奇尼克*在与银鹰一起飞翔一样,一瞬即是一生的绚烂,一人即为人类的精华?!生命不仅仅是属于人的。人的诞生不过只有二三百万年,又遑论个体生命的几十年光阴?在时空那儿,所有的自然之子,几万几亿年,不都是先于人类,而来自同一个故乡,同一个平等的、血脉相连、万物同源的神奥而广袤的蓝润殿堂么?

感恩苍凉——许多年了,少小离家,过去从未想过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相遇了这么多人,从不愿听人谈论几千里外的故土,也从不问任何人,她究竟美在何处,何以胜甲天下。一个人间游子如此“心如止水”,情愿将钟情于故土的交流挡在心界之外,是因为命定与她同在,而她的绝美和深美,又是不可逾越的么?

听过无数的口碑,见过无数的情不自禁的诗文“公证”,有同胞,有洋客,有古人,有今人,有时在他们的啧啧赞叹中,甚至没有别人插话的空儿——我那骆越故乡,我的桂林、柳江、阳朔、乐业、隆林、靖西和巴马……山如何,水如何,洞如何,凤尾竹好像是他们亲手栽种的,好像他们才是思乡的游子,历历如数家珍,美景多于过江之鲫……然而那深而绝的壮美呢?那时空的“纯金”呢?就像人生如果也仅仅是一个游客而非真正的“过客”,时间又会在哪儿停驻下来,与空间相遇,像被易名为“中国结”的鲜红而纯朴的乡间“布锁儿”一样,一缕一缕地凝聚又绽升呢?

曾经沧海。曾经沧海。……

曾经以为平静就是呵护,沉默就是同在。

于是一次次对自己也对故土这样说——绝美和深美是不必印证,不必倾诉的,因为人与人不可复制,因为生命与经历注定不同,所以属于你的,也就只能唯己独有——唯你才有那样不属于游客之怨的阴天,那样连绵多日的“长脚雨”偶尔飘散的瞬间;天上那时奔涌着乌云,光线无边的柔暗,却清澈又透明,一种沧桑的清澈和透明,就像中国历代的修炼高人,即使永远不能抵达,也要执着地向往宁静致远的境界一样——境界,原来就是大自然,也是心灵的风雨疆场,在激烈的鏖战、相持之后,油然而悟的内涵呵。悟出来的才是自己的,听来的、看来的、教出来的,从来就不算,从来就可忽略不计,就像苦难学术化、工具化,人性标签化、阉割化,本能、本性、本态层层叠叠的包裹了意识形态的“附加值”之后,其真实都绝对地可疑一样(例如爱情曾被纳入“封建礼教”的鞋帮,故而八十多年前,爱情自主竟也就成了反抗“封建礼教”的“水准对称”)。

苍凉,这时就像那截凸凹着悠悠往事的古城墙!拥挤的闲游者们即使看见,即使抚摸,也是无法祈盼那一块块磨损的裂藓石砖,开口说出真谛的。

因为那样的阴雨天,那样的苍凉,那样从远古而至的绝美和深美,就像中年一样沉潜少言,不属于游客的闲暇,只属于亲历的沧桑,属于几千年浸洇的血泊里,那和心灵一样无垠生长的柔暗青光——她是对苦难的珍惜,是葆有生命完整和活力的营地。在她之后,奇山妙水、竹林农舍,才真正地被洗得历历在目,纤毫毕现了,连锄刃的亮茬儿也在蓑笠的背影身后一晃一闪;而当瑶家愿唱才唱的山歌又向远方而去之时,她们的清丽、高亢,又缓又长,也才犹如古榕树同样无忌无惮的野性呼吸(多么奇异,被南国群山“困”住的自发山歌,从来就无遮无拦,高开远走,而在游子曾寄寓的鲁地平原,乡曲一旦有了“表演”的附加值,无论独唱、合唱,都如“文化”一般内缩了,视野虽然辽阔,声音却咫尺回旋);这时,即使是在奔涌的乌云之下,灰水牛牵走的清贫童年,也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了,也依然不会向任何人讲述这样的幻觉的——每一次倾听火车头长鸣的汽笛,小牧童都会仰望云天,多少年都笃信那不可思议的巨吼,是上苍从高远的茫茫湖泊里,迅疾伸出一双泥茧模糊的大骨结巨手,拉网一般地收走的,就像“麻栏”**里的火塘边,比富裕更丰盛的是一夜又一夜的传说与冬梦一样。她们伴着青蛙的图腾,伴着老爹褪皮的竹水烟筒,简朴而寒寂,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苍凉——若不仰望时空,若在现代的成年操劳里,再无时空可仰望,时间,又在哪儿可以停下来,汇聚朴素的叩询与希望,哪怕五十年亲历的血与火,触手可及,就已经被遗忘与哂笑,又重新捏成了并非奇形怪状的丧钟模样呢!?

那叩询与希望,也许就是时间的故乡,生命的源头罢。世事变迁,命运莫测,岁月覆盖,厚厚迭迭……一切都真的身不由己,心不由己了么?即使是青蒿江湖里那自由、神奇、陌生、浪漫的人性,那历史感和生命真实感,那秀影牵挂白荻洲头,也依然仗剑横舟的远行豪气,也都永远失传,淡漠弥久,再也寻不回来了?然而,时间,不是带着她那遥远的原绿和本色,依旧一直在走,一直在播撒,一直在钢筋水泥的壳巢街衢,时时不易察觉地担忧,并随时准备张开祖先那晾干雨滴的黧亮双臂,等待一介平民又在胸前揣热阴雨里的记忆,大步疾疾地归来么——“回家”、“还原”,让自己成为自己,人成为人,让事物的原质除去“人为”的锈痂,这可是文明进步的真谛(就像伍德斯托克***之后,性只是性一样)?那手臂又可是两束太阳的光,阴穹的光,暮霭和夜色,以及星月合一的莹光?他们伸如河弯,更像河湾一般宁静;他们总是使停泊的心,又重新归属自己,篝火依旧簇新,自我也依旧仰首如濯,远远流逝的只是都市的嘈闹与成年的腌臜,连同无以名状的负重和挣扎……他们使你眼前的夕阳,也不禁久久相偎着红豆杉林,依依不舍生命的炊烟,不舍时空在苍凉里和谐地尽情对弈;不舍桐油灯一芯接着一芯地燃亮,寂寂地沉静着外婆胜似千钧叮嘱的永生目光——亲人,我的外婆,在沉沉郁郁的游子思念里,你在天国里所期冀的,也是后人这样的归来与这样的再次出发么?

你的慈爱依旧。童年的气韵依旧。故土的清新依旧。但现在,她们是途中的内质与力量了。她们就像远方仍在上升的喜马拉雅——原来生命的源头也会生长,就像格桑花年复一年,在苏醒的湿地,不为人知地开放一样。

黑颈鹤也在那儿自在地栖息翱翔,千万年不知闹市的鼠目寸光。

多好的人类兄弟。

就像孤亮炯炯的子夜心灵,从来就是时空最钟爱的姐妹一样。

感恩苍凉——感恩你这擦拭人生青铜的冥冥之光。

1984、1991、1996清明节随感

2003—3—4、整理成篇——远离故土已32年矣

*维斯瓦河是波兰的主要河流,银鹰为波兰国徽;亚当·米奇尼克,当代波兰重要的思想家,他与捷克的哈维尔一样,为人类二十世纪惨重的苦难提供着变革的精神新资源。

**“麻栏”,二十世纪广西常见的少数民族乡村房舍,竹木结构,主屋被柱子支悬于二层之上;这种古老的百越民居样式,据说已经传衍了几千年。

***伍德斯托克,美国小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无数青年自发聚集于此,举行几天几夜的“摇滚”狂欢,放纵不羁,惊世骇俗,激烈抗争当时的现实与传统。重新燃亮了人类文明历程的深层思考。歌手列侬,即为那年月的象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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