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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原文·王小鲁

发布时间:2022-11-28 10:3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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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小鲁

《大鸿米店》被禁止放映,有媒体说是因为其中有过多的暴露镜头,对付上述问题,我们的办法有很多,可以删,可以改,可以补拍,或者打上马赛克……这都不是问题,真正的禁忌究竟在哪里呢?其实,电影里的情节我们都很熟悉,人生的种种悲惨遭际在华语小说里都已呈现过,但是没有人像苏童和黄建中做得这么决绝,别人在宛转掩饰,而他们展示的沉沦过程却非常直接,非常全面,绝无回旋的余地。这是极端的坦白,坦白得又无耻,又勇敢。

“人性恶”对应着西方基督教里的“原罪”说法。一般来说,那种把问题说到极端、对原罪有充分认识的作品,都带有宗教色彩,因为把人生真相充分展现之后,就会把人逼向墙角,觉得生命已经毫无出路,下一步自然就牵扯到了“救赎”,而救赎则是宗教的主题了。这种宗教感,恰好成全了《大鸿米店》的深度,这是华语世界中缺乏的深度。

“米”这个意象的设置很成功,主人公四处追随米的香味,生存的高尚底蕴对他是很遥远的事情,后来他暴发了,但他的口袋里仍然揣着米粒,不时地抓一把放在口里。“米”是生命的基本要义,它具有生命的原发性,由此顺延下去的阐释则是,人性恶与原罪并不是人被社会异化的结果,而是人性的自然生发。于是接下来,我们的观影习惯会使我们继续追问,生于这样一个不仁慈的世界,我们该怎么办?

此前的国内影片从来没有设置这样一个问题情境,使这种具有形而上色彩的追问成为可能。在西方的文化传统里,由于对原罪有着充足的认识,他们能够在内心建立一种同是苦难兄弟的一体慈悲感,于是就更加宽容;而于外在的事物上,他们则会发展一种具有强制力的契约,用法律来规范社会。而对人性恶没有充足认识的社会里,人们奉行“性本善”,于是便使人治社会成为可能,他们求助于金銮殿里的帝王,而帝王其实仍然是“人性恶”的巨大载体,他同样具有罪性和有限性……《大鸿米店》能在国内引起轰动,使人感到惊奇,然后遭到禁止,这说明我们对这种叙事和思维方法,是如此地不习惯,不适应。

这部片子使我又想起了另外一部电影,霍夫曼?达斯汀主演的《稻草狗》。《稻草狗》的主题与《大鸿米店》类似:“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个温和的美国教授来到英国乡村居住,受到工人的欺负,妻子被强奸,住宅又遭工人围攻……人性恶在导演Sam peckinpah镜头下的英国乡村找到了一个好的寄生躯壳,一个大的表演场所。人都是无辜的,但他们被原罪折磨地脸部扭曲,灵魂变形,这就是西方世界中常说的“魔鬼附体”,这话在比喻层面上来讲,是非常妥帖的。影片中女主人公的性格表现非常丰富,饱满,她对那些工人欲拒还迎,其含蓄表情下包藏的极其放荡的人性,以及工人们猥亵、淫邪的性格,是这个美国教授面临的处境,在这种处境下,美国教授安宁、人道、尊严的生活如何才成为可能?

还有一本小说,是布拉格小说家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其中也在不停地重复一个主题:天道不仁慈。这句话如音乐中的乐章反复,在小说里不停回旋咏叹。据说赫拉巴尔曾对老子有深的研究。有一些外国学者认为,老子的“道”与西方基督教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人之不善何弃之有”,这种观点具有与西方“原罪”观可以沟通的哲学气质。本文所提到的似乎不搭界的三件文艺作品,都有着类似的与原罪有关的主题,但仍然不一样,《大鸿米店》和《稻草狗》是人性恶的白描,他们的结尾都是放逐式的,其中并不包含价值问题,不做伦理的判断,不给予一种对付这种邪恶世界的积极的方法,而在赫拉巴尔这里,开始探讨在人性之恶被一种不健全的社会体制全面激发出来之后,人如何存活下去的问题……

《喧嚣》是赫拉巴尔的自传小说,主人公汉嘉在废品站做打包工,赫拉巴尔本人有五年也在从事这项高强度的工作:把书籍和世界名画放在压力机下碾碎,变成纸浆。这项专门灭绝文化的职业,让汉嘉几近崩溃。废品站设在一个地下室里,异常炎热,有成堆的苍蝇,结成帮派的老鼠,残暴的老板,当他忍无可忍的时候,便主动并拢双臂,走到警察面前,请求给他戴上手铐把他带到公安局里去……

赫拉巴尔的奇特命运与布拉格存在某种同构关系。上帝创造了布拉格,好像就是为了嘲笑它,多年来布拉格城头变换大王旗,不停地被侵占,反侵占,轮流侵占;一种语言被禁用,又恢复使用,再被禁止……直到有一天,布拉格的汉嘉在荒诞中有了一种幽默感,它忽然发现世界变得广阔起来,“那时候我已开始懂得目睹破坏和不幸的景象有多么美,我继续一车皮一车皮地装书,火车一列列开出车站,驶向西方……”布拉格的汉嘉们不回避任何类型的生活,不被仇恨的情绪淹没生的乐趣,“他们生活在社会的垃圾堆上,而不陷入恐慌”。《喧嚣》一书常有大段生活场景的描写,那种绵密的意象和不停地诉说使我们相信,作者是在贪婪地吞食生活,这描述中间应有一种甜美的心绪。

这种甜美心绪的形成,也许,有人会把它看成微妙的灵魂变质,看成是妥协,但真正的妥协者有一个共性,即精神软弱,而布拉格的汉嘉们却并不这样。在类似监狱的环境中,他们不再向外用力,不再指望短期内可以达到政治昌明,他们反过来观照内心,他们通过对人性的熟悉掌握,使自己在精神上具有一种强大的优势,从卡夫卡到里尔克、昆德拉,等等,他们用墨水而不是用军事,把布拉格在世界地图上用粗黑线勾了出来,物质性的布拉格弱小但精神性的布拉格强大,这种平衡使布拉格得以存活下去。也许有人不相信这种精神性,觉得它过于飘渺抽象,但是多年之后,哈维尔就尝试用它作为国际政治的手段,我发现在早期的《哈维尔自传》里,哈维尔就曾尝试以“自豪”和“自由意志”、“精神动员”来阻止1968年苏联入侵的坦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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