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羽画过《三个和尚》,他自己就像一个和尚,沙和尚。见到他的第一眼,耳边就响起一个声音,那是《西游记》的主题歌:“你挑着担,我牵着马……”不过韩羽的担子里挑着的,一头是他的八千里路,一头是他的半橱书……
“半橱书屋”是先生的书斋名。说起来,还有一段典故。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先生客居天津。正是物质匮乏的年月,为了给自己的藏书找个安身之所,他找来几块木板,依墙就势,搭了个三层的简易书架,只不过那时“家底儿”有限,将所藏图书尽数上架,也不过一层半……
如今,老先生坐拥书城,但“半橱书屋”斋号依旧,一如他淡淡浅浅的布衣本色。对此,他悠悠然吟出一联:一杯苦茶闲胃醒脾,半橱杂书游目骋怀。“半橱书”虽说寒微了些,却透着股子不卑不亢的底气。其实,人生有半橱书也足够了。古人曰,半部《论语》安天下,半橱书便是那半壁江山啊。
浪里淘沙,沙里淘金,江山淘来不易。在老友中间,韩羽爱书的怪癖,与其怪味的书画一样享有盛名。曾经,徐光耀先生就和我说起过一桩趣事,说他简直不忍看韩羽在书店里挑书的那份仔细,边边角角一丝的折皱也心疼半晌,好不容易淘来了,又生怕翻看时损了书页,索性跑到图书馆去借阅。他就借读过我的书,徐先生笑着说,可书还回来时,让我心里一惊,崭新如初,我甚至怀疑他读没读过,考考他吧,谁知他竟眉飞色舞,倒背如流……
和他作艺为人的达观从容相比,韩羽对书的这份感情,太过执着,甚至不那么超脱。现在想来,人生的种种不超脱,大概还是源于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匮乏与伤痛。对于自幼好学而又不得不过早辍学的韩羽来说,书,又怎能不成为他生命中最珍爱的收藏。
韩羽十四岁那年,家乡聊城战乱,城中十室九空。一次,他和伙伴们跑到一家被废弃的大书局,对着满屋子的“无主之书”,韩羽自言那一刻感觉饥饿得几乎晕倒,心跳发烧如同得了疟疾。事隔多年,他依然记得,当那一摞摞簇新的书陡然间堆满了他的案头床脚时,他是怎样地啃着红薯干,灌着凉井水,摇头晃脑地吟着他的大江东去,千古风流人物……
情痴如此,才有了特殊岁月里苦苦的淘洗,有了故纸堆里、废品站前甚至造纸厂化浆池旁那个“幸运搜索”的身影。有了书,便有了大千世界,有了万象风云。那时,白日里在“学习班”打坐,他心里渴念的却是暮色降临,寒鸦归巢,拭亮灯盏,清心净手,便可以做贼似地读书,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可以天子呼来不上船了……
说起过往的岁月,先生颇多感慨,当艺术被绑负上沉沉的十字架时,也就走失了自身的心性与魅力。与其做个千人一面的画匠,倒不如做个撞钟的和尚,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也就是从那时起,韩羽笔下的人物有了精气神儿,得了淳厚的骨血和天真的精髓。气壮如牛的泼皮牛二,篱外画蔷的红楼藕官,对镜自拜的书生易洞,虎背熊腰的二八佳人,纷纷从书中来出来。更有那待月西厢下,莺莺跳粉墙;洪洞的苏三不去起解,却和玛丝洛娃唠起嗑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管它中外与古今。种种奇思怪想,跃然纸上,让人不能不慨叹,韩羽的学问做到了妙处。
然而,韩羽问学,靠的就是一部字典,再有,就是生活这部无字的大书了。自学不易,磕磕绊绊地,他也走了不少弯路,但若有所悟,便是极瓷实的道理,而其辛苦所得,也都有了颠簸不破的意味。
——我的“理”儿,是我反反复复琢磨出来的,认准了,就不会轻易撒手。
韩羽乡音不改,掷地有声,铿铿锵锵中,窜出一股子老山东的倔强,不由得让我想起了他的故乡人武训,鲁西南执拗的骨性,由此可见一斑。
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时下的理论界,对于越来越多的空头理论家,韩羽有着自己的看法:以豪言壮语做英雄欺人之状,眼观六合之外,失之眉睫之前——犀利、辛辣,可谓一语中的。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与其做慷慨英雄状,倒不如褫华衮,去冠冕,还我人间情味。大概是少小学徒、流落江湖的缘故吧,颇经了些风霜的韩羽,可以说是阅遍人情世态了,因此上,他也更知英雄本色。观其画中人,即便是义薄云天的关云长,也透着几分无赖小儿的憨实和童稚。
对于民间,韩羽钟情久矣。看戏,听书,斗鸡……是他儿时的至乐;剪纸,木偶,年画……让他笔端流溢着鲜活。民间之于韩羽,不是哗众取宠的招牌,不是标新立异的道具,甚至也不仅仅是题材与立场,说起来,更像家乡那黄澄澄的小米粥,那份甘醇与滋润,早已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吮吸中渗入骨髓,浸入心脾。
正是民间的土和古典的风,积淀成了韩羽这一方风土。他送朋友的一副楹联,道出的却是一己心得:琴棋书画堪称大雅,柴米油盐未能免俗。
求雅而不避俗,好俗而不失雅——韩羽已打通了雅俗之间的门户,亦俗亦雅,大雅大俗,进出无碍,收放自如。作画如此,为文亦如此。他的美文,曾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记得他曾有文章谈及语言与环境的关系,一番“贺知章云”、“抱扑子曰”的引经据典之后,不经意间却冒出了一句:河心撒尿,顺了大流了。仿佛大观园里冷不丁钻出个刘姥姥,初看似粗鄙扎眼,近之则真切可亲。以此来形容“言随境迁”的状况,俗得水到渠成,俗得熨帖可爱。
说到雅与俗,就不能不提到巧与拙。韩羽尚拙,尚朴,乍观其画,似顽童涂鸦,无甚章法;然细品之下,却于粗放的线条、滞重的笔触中,咂摸出别一种滋味,窥见另一番天地。此种境界,非有十分功力不能至;而有十分功力,却无赤子之心者亦不能至。此中微妙,正如韩羽所言:率真与拙,是穿着连裆裤的。
从巧与拙的辩证,自然又说到了艺术评判中的生与熟,似与不似。当下的画界,倡导陌生化效果,偏重形式感,强调视觉的冲击力。而韩羽以为,上乘的艺术品是既生且熟的,恰如板桥先生所言:画到生时是熟时。白石老人曾总结说,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既熟且生,是似曾相识燕归来,蓦然间撞开了你的心扉,唤醒曾经熟悉的梦境。当然,最难把握的,还是这生与熟的分寸,似与不似的距离。对此,韩羽颇有心得:偏近于似,则媚俗;偏近于不似,则欺世。有如身处激战中的士兵,进则死敌,退则死法。
先生谈得兴浓,挥手之间仿佛就有千军万马跃出胸中的山山水水。不知不觉,已过去多时了。我起身告辞,先生送我到门口,又习惯性地以手掌抚摸着光光的头顶……
那挑担行者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是啊,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场场酸甜苦辣。八千里路半橱书,半橱书,书在心头;八千里路,路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