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吃着野菜杂粮拌米饭长大的孩子。打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拼命地吮吸着母亲那苦涩的带有荆叶味的奶汁。是母亲用她那缺少营养的奶水,一直将我奶到三岁。
我的出生对母亲和全家人来说,的确是一个沉重的包袱,因那时家里人口多,口粮缺得厉害,全家七口子人就靠着每月生产队里分来的百十斤粮食艰难度日。那年月乡下农活太重,父亲和母亲身子亏得厉害,上工时他俩总是不停摇晃着身子,谁见了谁心里难过。
母亲不仅艰难地维持着这个家,而且还独自承受着我日夜对她身体的盘剥。母亲说,我到三岁时还不肯吃一口饭,整天哇哇哇地撕咬着她那早已略带浮肿的奶头。白天里还好受,特别是晚上,我的哭闹给母亲的身体和精神上的摧残尤其巨大。为了把我养大,母亲不知遭了多少罪。
后来长大了,我才慢慢知道,我三岁前并不是不肯吃饭,而是确实没有一口真正的白米饭可吃。在我的记忆里,我10岁以前,除逢年过节和家里来客人外,我们一家人很少能吃上一顿白花花的米饭。那时我家的饭菜是随着季节的变化而不断地变换着花样的。春天吃的最多的要数荆叶饭和野蒿子包粑;夏天吃的多般是南瓜饭,有时也吃一阵子大麦面馍馍;秋天的食物较丰盛,但米饭里仍掺杂少量的萝卜英子,有时也将红薯叶上的茎梗剥去皮后煮碎米稀饭吃;冬天的季节最长,对我来说也是最难熬的季节,这段时间多般吃红薯饭或红薯粥,菜是农村里最常见的两种,白萝卜和腌白菜。因此,一进入冬天,我们天天都盼着过年,觉得那时的每一天过的似乎比一年还长。
以上几类食物中,最难吃的要数荆叶饭。因为荆叶和野蒿不同于南瓜、红薯和萝卜之类,它们是纯野生的,没有半点人工栽种的痕迹。
荆叶是何物,恐怕6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很少没有不知道的。这种遍地野生的树叶成为食物,是上世纪中叶人类食文化史上一项重要的发现。
我依稀记得小时候唱的一首童谣:“黄荆树,香又香,黄荆叶儿做口粮,爹妈生我本不黑,吃了荆叶变三郎……”那时我不知三郎是谁,后来听了三国故事,才知道三郎就是张飞张黑子。
老家鄂北一带的山上山下,房前屋后,处处都生长着一种叫黄荆的灌木树种,其高不过三尺,粗不过手腕,因当年生的荆条茎长,通体光洁,有韧性,且易于编织器物,所以当地人对其格外青睐。
我对黄荆的认识缘于那种叫荆叶饭的食物。在我的记忆里,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天还不亮,母亲就将我们兄妹赶下床,并发给我们每人一个小竹筐,让我们到后山上采摘带露水黄荆叶,谁不将筐采满,谁就没有早饭吃。因我排行最小,母亲自然将最小的筐分给我。为了让我们兄妹几人都能吃上早饭,姐姐总是将自己的那筐采满后,再帮我们三兄弟一个一个地将筐采满。姐姐做事勤快,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为了我们那点有限的吃食,我和两个哥哥对姐姐分外感激。
采荆叶的季节多般在清明前后,那时黄荆树的嫩叶才刚刚长出,每粒叶牙上有四五枚叶片,最长的叶片不足厘米,上面长满绒毛,像兔子的耳朵。之所以选择此时采摘,是因为此时的黄荆树已经过漫长秋冬两季能量的蓄积,因而其叶芽中富含着丰富的营养。
初摘的荆叶里含有一种白色的浆汁,味微苦,采摘时浆汁粘在手上,渐渐由白色变为黑褐色。浆汁粘在手上一次很难将其洗净,不过,没有洗净的浆汁在后来一天的时间里,会慢慢散发出一种说不上名称的香味,这种淡淡的芳香一直陪伴着我童年的每一个春天的清晨和黄昏,同时,这种淡淡的荆香又是我心灵的伤痛,且早已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它使我少年的心充满矛盾,想忘也忘不了,想舍弃又不忍舍弃。
采回的荆叶在食用前要经过一道蒸煮和漂水的工艺,这道工艺一是除去荆叶中有毒的浆汁,二是漂洗过程中将叶片上的灰尘杂质除净。漂洗荆叶多般选择在流动的河水里。在我的记忆里,每当春天到来的时候,门前的小河里摆满了各家各户的竹筐,筐里是清一色的黄荆叶,河边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簸箕和竹席,荆叶漂洗两天后捞起,在簸箕里或席子上摊成薄薄的一层,两个太阳后,荆叶晒干,或装入布袋,或置于箩筐内。此后的好多天里,这种茶叶状的叶片将一直陪伴着我,充斥着我们家一日三餐的那张凄冷的饭桌。
荆叶饭的做法很简单,煮饭时,生米煮成八分熟时,将荆叶撒进锅里,待其在锅里打一两个滚时连同米饭一起捞出,滗干米汤后再入锅蒸。那个时候,不同人家荆叶饭里荆叶的含量是不同的,我邻居三奶家的荆叶饭就比我家里的白,因为她家家境好,口粮充足,虽说也吃荆叶饭,但纯粹是在众多的缺粮户面前做做样子而已。我家的荆叶饭是最具代表性的,据我粗略地估计,荆叶的含量应在五成以上,一般的人家都在三成以下。
荆叶饭黑糊糊的,闻着香吃着苦,实在难以下咽。在我的记忆中,每当吃饭的时候,我总是将碗盛得满满的,独自一人躲到屋后边的竹林里,将米饭里的荆叶一点点剔除,起初母亲以为我懂事了,她以为我怕她看着伤心有意躲开她的目光,后来母亲觉得我的饭量大得有点异常,好奇心促使她在竹林里发现了正在从碗里剔荆叶的我,并终于看到了我的庐山真面目。那一刻我害怕极了,我怕母亲责打我,羞愧地将撒在地上的荆叶用手抓起来塞进嘴里。那天母亲没有责骂我,相反,我却看见母亲用愧疚的眼神注视着我,不一会,泪水便从母亲的眼中夺眶而出。母亲对我说,傻孩子,撒在地上的东西怎么吃,只要不是故意撒掉的,妈不会打你的。那是我记忆中母亲第一次为犯错误的我而开脱,母亲坚信我是个好孩子,她说都怪他们做大人的没本事,让我跟着他们遭罪。打那以后,无论什么样难吃的东西,我总是将碗盛得满满的,当着兄妹们的面一口气吃完,吃完后呈现出一副吃得很饱很满足的样子,而愈是如此,母亲心里愈是难过。
故乡的黄荆树养育了我,见证了我的成长。她以独特的方式向我和故乡的人们奉献着她的灵魂,她的躯体,她的苦涩以及她持久的淡淡的芳香。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我的命运便和黄荆树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从我认识黄荆树的那天起,她便扎根在我的记忆里,成了我心中那份难以割舍的情结。
三十年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我已从吃荆叶饭的山娃子摇身一变,变成了个白白胖胖的城里人,变成了个人人见了都称老板的人。但我相信,无论怎样变,我仍然是当年吃荆叶饭的我,无论我走向何去,我身上仍然会散发出荆叶的芳香。
“立秋以后荆叶黄,家家户户割荆忙,冬里闲时把箩编,来年粮食装满筐……”吃荆叶饭的岁月离我们远去,儿时的歌谣却依然在山谷里回响。今年秋天,父亲特地托人从老家给我捎来一瓶家蜂酿制的荆条蜜,我知道,那是年迈的父亲在提醒我,让我别忘了我是大山的儿子,别忘了我是吃黄荆叶长大的孩子。
在本文将要结束的时候,我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特别的想法:明年春天,我一定带妻儿回趟老家,让父亲陪我们到后山采一筐带露水的荆叶,我要让不爱吃饭的儿子尝尝荆叶饭的滋味,更要让他尝一尝做人的苦涩和艰辛。
(中国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