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超级巨龙麟角凤毛,一项建筑工程硕大无朋。它引起了一位西方明星国家元首的刮目。因为从航天飞机上鸟瞰地球,许多崇高都是平面几何,唯它赫然醒目。此说虽有异议,似有乌焉成马之嫌,但是它的存在确为它的文明古国竖起了一副立体的腰身。它的修长与宏大为一个在宇宙空间都够不上辉煌的现实找回了一段历史的补苴。啊,万里长城,它似乎在迷离的远古便已明见万里,让后人光辉一把。
它诞生于公元前八世纪,是继古埃及胡夫金字塔之后又一世界奇迹。作为仅有两百多年建国史的美国总统在他财大气粗武功盖世的时候,他赞美长城不无缘由;国内外观光客都把长城的名字列为有生之年跋山涉水疾足先得的重要目标也并不全是那种趋同心理。作为审美对象它已完全抽掉了原始意义中那份罪恶与耻辱的内涵,而由它派生出来的光风霁月与举世无双的意象虽然也许是属于一种心理平衡,但它确实满足过我们引为自豪的审美体验,诸如壮美、险峻、伟大、恢弘。
我与它的精神交往,始于童年老祖母的民间故事。它那鲸吞虎掠的血盆大口与狼外婆阴险狡诈伪装和善的面孔同时闯入我那开始有爱也有恨的情感世界。我怕羊儿乖乖开门揖盗,更怕孟姜女跳海自戕。整日价提心吊胆,自幼便学会了庸人自扰。
孟姜女万里寻夫送寒衣哭倒长城八百里的故事,在我幼小的心灵上埋下了一颗刚烈的种子。生性虽然怯懦,却总怀激越的固执。弱女子只身抗暴敢以身殉,况我男儿乎?一种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的壮烈美,使我乐于接受但丁的仇恨,仇恨宗教,仇恨霸道。比阿屈理契也为我出任向导,我敢在大日本关东军的淫威下向我的同学们坦吐幽蒙的向往。“我不想变成上帝,属于人的那种光荣对我就够了。”
始皇帝天下一统,叱咤风云,功成名遂,踌躇满志,唯赖以永年的万世皇统能否万世令其忧心。他曾问卜于方士:“将来夺嬴氏天下者谁?”方士卜辞示曰:“害秦者胡也。”始皇太惊,于是不惜一切代价修城筑郭,以抵消胡氏兄弟的日益强大。胡者北方少数民族之泛称。西周王朝可能是出于一个大民族文明与进步的自尊自爱或者出于对弱小民族的鄙视与轻蔑,而把北方一个正在兴起的游牧民族称为犬戎族,又称鬼方、混夷、犬夷、獯鬻、狁等,战国以后才称胡,再后又称匈奴。不管这些称谓如何佶屈聱牙,单就这一系列少不了犬字旁的形声字即可看出他们对这个北方游牧民族的存在确实少了点长兄的礼貌与气度。但是战国时期的赵武灵王除外,他逊志时敏,革故鼎新。提倡改穿胡服,学习射骑,取胡人之长改进军事操作,以壮大自己。嬴氏与其相反,他把改进自己置于脑后,专在防御工事上大作文章,于是火烧眉毛,修筑长城。《淮南子?人间训》上说:“秦之时……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北至北狐、阳原,道路死者以沟量”,所以后人有诗云:“此城何以高,中填战夫骨”,“不见长城下,白骨相撑柱”,“秦之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胡虏”,“黄昏塞北无人烟,鬼哭啾啾声沸天”。有趣的是,嬴氏设计的万世一系之皇统仅仅传到秦二世便与那段历史的辉煌拜拜了。夺嬴氏一统天下者不是长城外的胡人,丢他金銮宝座者竟是他的儿子胡亥。所谓“害秦者胡也”,是方士论断的偶合呢,还是历史规律的必然呢?这一点始皇佬便不如现代人高明。解放后,苏联专家中的高级顾问建议在中国的沿海修筑一条高而且厚的钢筋水泥现代长城,其现代工程之设想非古典之以往所能诠释。然而我们非秦非汉,何必学步邯郸。建议未予理睬,可谓开物成务。胡亥与胡人似无任何内在联系,然而时代的嬗变总会给人以数往知来的感情。如果不是内胡昏庸无道声色犬马逞性妄为引起民愤,纵使外胡虎视眈眈怎又肯去以卵击石自讨设趣呢!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秦汉交替,止戈为武,而北方的匈奴却日益强大,汉人称其为“天之骄子”。汉武帝诚惶诚恐,继修万里长城。到了隋炀帝弑父杀兄母囚弟登上皇位之后,一场宫廷闹剧便闹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涅。孤家寡人首先宣布禁谏,他一只手挣住群臣的喉咙,造成万马齐喑,天下人敢怒不敢言的局面,另一只手无偿征调几百万民工大兴土木广筑皇家园林。隆冬数九,冰天雪地,方圆几百里的园林树枝缀上彩绢绿叶,湖面插上彩绫荷花,与盛夏的姹紫嫣红竞相媲美,更胜一筹者却可随叫随换。晴空月夜,他率几千宫娥双马骑游,几千人的大乐队吹打弹唱……骄奢淫逸,登峰造极;暴戾恣睢,无以复加。如此洞天福地灯红酒绿恐怕只有胡人敢来夺取,于是他曾七次大修长城。把全国丁壮征尽调绝,最后连寡妇也要服役。致使民生凋敝,怨声载道。壮丁死于刀矢,妇女填于沟壑。卜昼卜夜,挥霍元度敲骨吸髓,民尽财空,正如元代散曲所唱:“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最后修筑长城并完善长城如今日之规模者乃是明代。朱元璋率农民起义军揭竿而起,无需攻打长城便推翻了元朝。元朝者北方胡人也,“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田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是中华民族绚丽辽阔的北疆,是历代统治者一再提防多次讨伐而无法征服的游牧健儿。他们李逵似的雄心勃勃:那鸟皇帝也该轮流做做。关山无阻,而逼天下。那些“只识弯弓射大雕”的爷们哥们统一蒙古进取辽金一直打到黄河边上。西征的劲旅打败了俄罗斯和钦察联军,版图扩大到中亚细亚和南俄。元兵气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固然神奇,然而赵氏皇族的荒淫腐朽自我堕落不可不考。北宋两帝徽钦二宗双双被金人掳去死于黑龙江的依兰,南宋最后一个小皇上在元兵逼进之时才八岁,让人背着跳海自杀。万里长城的高厚抵不住金人弓予的穿窬,也挡不住蒙人骠骑的腾越。历史爱莫能助,而人世间最可怜的还是那些替罪羊。
朱元璋不是昏庸之辈,他知道推翻了元朝而其贵族依然存在,掌过龙印国玺的铁木耳的后裔随时都可能跨过阴山再去“过把瘾”。朱元璋得谋士朱升建议“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决心修一条史无前例的长城,永葆江山。
明代长城衲补历史昂然时空。西起嘉峪关,东到鸭绿江边,全长一万二千七百华里不可谓不长;八达岭一带平均墙身七点八米不可谓不高;墙基用花岗岩条石砌成不可谓不牢;大城墙基六米不可谓不厚;顶部五点八米战道可以五马并骑不可谓不宽。长城沿线的制高点皆有碉堡式烽火台,发现敌情,白天燃烟,夜晚点火,通讯联络虽说原始也算想得周到。有人算过,用其土石铺筑马路宽五米厚三点五米可绕地球三至四周。八达岭上的一块墙石重两千斤,墙砖少说也有三十斤。智慧、血汗,民脂民膏之堆叠如何估算都不可谓虚夸。然而它究竟防御了谁?
清太祖努尔哈赤的雄才大略在长城之外初见端倪。十三副衣甲统一女真,在赫图阿拉称汗。后来又在抚顺附近展开的萨尔浒大战以少胜多大败明兵。然后攻占辽阳,奠都沈阳。接着攻打山海关的前哨重地宁远,其更大的目标自是明都北京。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忘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古训而身负重伤,没能打进北京,壮志未酬,含恨九泉。
与其说努尔哈赤死于战术上的防御工事,不如说是败于明将袁崇焕战略上的运筹帷幄。袁崇焕不愧为风雨飘摇中朱氏王朝的中流砥柱,连他的敌人也不免啧啧称羡。努尔哈赤的继承者皇太极不辱父志胸不前车覆后车鉴的警省,避开袁崇焕的锋镝,绕道蒙古从长城西部的喜峰口进关,包围了距离北京仅有四百余里的遵化城。城楼上明军守将王元稚见清兵入境黑云压城吓得上吊归天。皇太极轻取遵化,又去围困北京。袁崇焕闻讯从宁远赶回京畿。两军激战,势均力敌。皇太极智圆行方采用了诸葛亮的反间计,派人在俘虏营中散布袁崇焕已与清军秘约先佯攻后里应外合的假情报,同时放松戒备,任俘虏逃跑,于是“里应外合”的离间计飞快传到了崇祯皇帝的耳中,当年“蒋干中计”的历史又一次挪揄了崇祯杀袁的昏庸。皇太极巧借皇帝的御刀杀掉了一大敌手,远比萨尔浒大战大败明兵更为惬怀。从此山海关以及关外重地宁远城改由吴三桂担任总兵。
山海关号称天下第一关,朱皇帝雄跨龙廷又杀了“内奸”袁崇焕应该高枕无忧才是,可是他们不去注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遗教,自我作故,作威作福。以为只要有座长城,不出袁崇焕,不管是吴三桂还是无三桂都能把守。此时,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风樯阵马很快攻破北京,崇祯皇帝被迫吊死煤山,李自成左券在握,可是他的部下却忘乎所以,开始腐化。部将刘宗敏竟将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据为己有,本想归顺义军的吴三桂一气之下把清军引进了山海关打败了李自成义军……
闲时漫读古书至此感慨万千,孟子曰:“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汉书?郦食其传》:“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登基后首先宣布禁谏的隋炀帝怎能把民放在眼中;慈禧太后的专横腐败岂能以民为天?视民为阿斗者必咎由自取。唐代文学家杜牧在《阿房宫赋》中说:“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修筑长城万里如不净化心灵于方寸,如狼牧羊。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这道乃人间正道,其根本除廉也耻也何需多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