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到夏天,亭子间里就变得异常闷热。上海的亭子间都是朝北的,不超过20个平方。我们住的是市中心一处资本家的三层楼住宅,房租一月5块钱。一家五口:太太、外婆住外间,姆妈、爸爸、我住里间,四世同堂。房子的结构很特别,外间方方正正,可里间是一个不等边三角形。姆妈说这里原先外间是佣人间,里面的斜三角就是储物间了,所以租金便宜。里间的小窗下放着爸爸的画板,我最喜欢趴在爸爸的画板上看爸爸画国画了。他才画了三笔两笔,我手臂底下已经汗津津的了。后来才知道,石库门房子的结构最热就在亭子间,因为斜坡房顶的柏油被日头烤化了,所以热气就会直逼下来,从北窗进到房间里面。十来年前哪有什么空调,每家也就一两台电扇。夏天的后弄堂便是夜饭过后最风凉的去处,平民化的生活就是这种经济的小乐惠。
早早吃过夜饭,七点钟光景,姆妈先帮我洗浴。那个时候因为合用卫生间,所以洗澡是要排队的。但小人不用去卫生间,在外间浴盆里洗就可以了。冬天拉好浴帘,太冷加点热水,太烫舀一勺冷水。到夏天洗澡,索性浴帘都不用了,直接木浴盆里坐坐,冷水、热水兑好就能洗。所以每天吃过饭,姆妈帮我先洗好澡,她和爸爸要排队等下面二层楼公用卫生间空出来,才能洗。姆妈每次帮我洗好浴后,总爱在我额头、胳膊上拍一点痱子粉,我便白着脑门,像一个小丑那样,只穿一条草莓小短裤,吵着要冲出去乘风凉。搬上两把竹榻,我们一家子,就去弄堂里面抢位子。太太手里摇着蒲扇,梳着旧时的盘头,穿了件短袖的大襟衣裳,一边与弄堂里老邻舍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讲闲帐,一边替我赶蚊子。
弄堂房子做的就是夜市面,对过亭子间里的张家好婆和17号厢房间的李家姆妈说着家长里短。打赤膊的男人们从家里搬两张方凳出来,借着路灯底下的光头吃老酒、走象棋,他们后头围一群男人伸着头不声不响看白相。男小囡在斑斑驳驳的墙脚缝道里挖挖抠抠是寻蟋蟀,在草丛里钻钻扑扑是捉蚱蜢。远处时不时地传来拉二胡唱绍兴戏的声音;斜对过9号里又开始小人哭叫讨饶,大人高八度喇叭声嘶力竭,打的打闹的闹。坐在弄堂门口感觉就像一个联合国,什么声音什么怪话都听得到,却又都听不真切,只是糨糊一样搅和在一道,让人听壁角都觉得吃力。起先我还在竹榻上翻跟斗,不一会儿这些入耳的无聊闲话都变成了外国话,伴着夏虫的叫声,慢慢我就昏沉沉地睡去了。
有时候太太会拿着半导体聚精会神听说书,也会学说书先生的声调讲一段书里的戏文给我听。她讲过一个叫梁山的地方住着好多英雄好汉,讲过武松喝过酒就敢打老虎,也讲过李逵是个大孝子。太太还告诉过我一个秘密,她说原来天上的星星是玉皇大帝让孙悟空点的灯笼。能数数有多少个吗?我数啊数啊,从一数到十,再往后就怎么也数不清了。想想真厉害,点那么多灯笼多费蜡烛油啊!我们家只有在停电的时候才舍得点洋蜡烛的。太太有几次在路灯下念小人书上的故事给我听,虽然她不识多少字,是个半文盲,可是她讲的故事总是能让听得我津津有味,老让我问:那么后来呢?也许是物以稀为贵吧,她并不多讲,但每次她讲,我总是静静盘腿坐着,听着那些半懂不懂的故事,像一个大家闺秀的样子,竹榻也不再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一时间我好像是长大许多,有点读书小囡的样子了。
除了小人书,一把飞碟枪是我乘凉的时候最爱摆弄的玩具,想来也够老土的,这种枪的式样不算特别,枪体和飞碟盘两部分都是用塑料注成,配有红黄蓝绿四种颜色的飞盘各三个。飞碟盘有大人的手掌那点大小,它的形状有点像电风扇的叶瓣那样。当飞碟盘插在枪嘴上,扳机扣动,它就嗖一下旋转着飞了起来。它在空中飘荡着忽左忽右,好像一朵莲花。打出去一个红色的,再飞一个绿色的,手越快,天上的“莲花”就开得越热闹,就像放烟花一样。我最多能同时打出去8只飞碟,天空顿时五彩斑斓起来,非常壮观。等第一朵红色的“莲花”旋转着慢慢低下来,直到“噗”一声落在地上,这个时候周围的小朋友们就会争先恐后地跑过去捡飞碟。当他们把飞碟盘送还给我的时候,眼神中掩藏不住的满是期待和羡慕。还是有忍不住的,便过来摊着小手对我说:我也要玩。这个时候我就大大方方说:好啊!于是我“首领”的地位就此确立。这把飞碟枪在那以后就借东借西,等归还到我手里,仅剩三个飞碟盘了。
还有一块魔方,是我念幼儿园大班的那年夏天,爸爸给我买的生日礼物,一直保存至今。收到这份礼物的一周以后我就能熟练地拼出一色的3个面来,这一绝招在弄堂里的小朋友当中流传开来,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每当我有一样新玩具的时候,总是没日没夜地研究它,团着身子在路灯底下的竹榻上埋头苦干,从睁开眼睛到握着它在竹榻里睡去。所以爸爸不让我上课去带着它,说它会影响我听课、吃饭、睡觉,幼儿园阿姨也会不喜欢我不守纪律的。所以放学后爸爸来接我时才把魔方还给我。一路上,我就专心地坐在爸爸自行车的三角架上转魔方,直到晚饭后乘凉去,我都目不转睛地摆弄那东西,如痴如狂。不知道谁发明的这宝贝,太好白相了,一色6个面转出来的最快速度是10分半钟。可是小伙伴的魔方被砸碎后的样子我记忆犹新,里面只有几根橡皮筋,黑漆漆,魔力荡然无存!
由袁一灵先生表演的《金陵塔》是上海人最熟悉不过的上海说唱节目。上海说唱早先是不入流的码头艺人才在三教九流出没的大世界表演的,它逐渐演变为滑稽戏的保留曲目,在如今的广播节目里依旧能够听得到唱。我从小爱听滑稽戏,还爱跟着收音机里的节目半懂不懂地学,回忆起来那段:“河里七块冰、台上七盏灯、墙上七只钉、天上七颗星、树上七只鹰,冰、灯、钉、星、鹰……”在学龄前启蒙教育中功不可没。坐在竹榻上,爸爸还教过我好多用上海话讲的绕口令,发噱得很。我还记得:墙上有面鼓,鼓上画老虎,老虎要吃油豆腐,油豆腐里加辣火。连起来念就是:墙上有面鼓上画老虎要吃油豆腐里加辣火……。我学了整个晚上,整条弄堂里就听到我在咯咯咯地笑。笑累了我倦倦地睡去,连梦里都在反复温习。第二天,我终于能流利地表演这个绕口令给大家听,赢得了阿姨、婶婶、叔叔、伯伯、爷爷、奶奶的一致好评。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在竹榻上睡觉,我就能做出很多奇奇怪怪的梦,有些是真实的,但其余也都不像假的,而且多数都能梦醒成真,所以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仙子下凡。曾经梦见自己在海里游泳,好像一条美丽的热带鱼那样悠悠自在。讲给爸爸听,爸爸却笑着说,是啊,昨晚11点多,刚好打雷下大雨。睡在竹榻上的我被大雨浇得湿漉漉的,却都没有醒过来,他只好把我抱回去。姆妈好不容易把我擦干了,生怕我第二天感冒。我觉得爸爸在骗我。我还梦见过萤火虫,好多好多,密密麻麻,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我仰着脖子数得都累死了,也没数清楚有几只。它们就跟幼儿园阿姨说的一模一样,在漆黑的夜空里点着一盏盏的灯笼,飞过来飞过去,飞远了就消失在星空中。这个梦我没敢告诉爸爸,但过没几天,爸爸真的就从郊区带了一个瓶子的萤火虫给我,足足有四五只那么多。终于我梦想成真,可以自豪地跟小朋友们说,我见过萤火虫,而且我家就有,不管他们信不信。
竹榻上的夏天披星戴月,童趣无穷。是旧时的石库门房子弄堂生活的一个奇特的组成部分,万万不可缺少。也许甘蔗的糖水已经蒸发干净,但嚼着那点琐碎的记忆,老上海生活的画卷又摊了开来,带着阵阵余香,还能让那会儿过来的“孩子”动情一笑!
选自中华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