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磁州古窑——平民世界的千年烧造者

发布时间:2022-11-27 21:2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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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秋燕赵,素朴一陶;风雨邯郸,磁州古窑。黄发窈窕,魂梦萦绕,和一把大青土,将你我熔烧。密云之潮,翻泛波涛。我独个儿想着伊,伊人可在那边儿,遥对着我笑。留一粒红豆相思,烧两尊情陶不老。低唤一声伊人呀,怀里来——我爱你,爱你如陶!”

这是我们在搜集磁州窑资料时,无意中碰到的一首关于燕赵、邯郸及磁州窑,关于陶瓷与爱情的一首短诗。诗歌朴实明快,恰似磁州古陶那一身千年不老的白地黑花;句句感情炽烈,一如古窑中世世代代突突窜动着的青春火苗;每一次的捧读,都令人想起那千年等一回的婷婷梅瓶,虽静若处子,胸中却激荡着曾经的泥与火的洗礼与涅槃;那深藏灵魂深处的激情之火,不经意间就会在缠绵了千年的炉窑中,哔哔啪啪地熊熊燃烧!

遗憾的是,与件件传世千年的磁州窑稀世珍品找不到它们的创作者一样,我们一直没有查到这首扣开我们心中厚重的磁州窑门的诗歌作者,但这诗在我们一遍遍的反复默念与吟诵中,主人公的形象轮廓渐渐地在我们的眼前清晰起来:

在燕赵苍茫大地的瑟瑟秋风中,在邯郸,在磁州,鼓山下,漳水边,一个年轻而孤独的陶工,独自蹒跚在古窑场外的羊肠小道,双眼迷离顾盼,望断秋水浩淼,久久徘徊于婷婷袅袅的漫漫窑烟中。

继而,峰峰作家李春社小说《窑火》中的天合与凤儿——一对窑工与窑姐悲怆凄婉的身影,又油然地款款步入我们的视野,在沸沸扬扬的滏阳河畔荡起阵阵波涛巨澜,拍打着两岸厚厚的黑煤与青土,荡涤出我们脚下已沉睡千年的败瓮与残瓷,令我们猝不及防,不得不停下匆匆赶路的脚步,细细打量脚下这片满山遍野的大青土,走进彭城、临水、观台,走入一座座千年窑火飘舞飞扬的馒头古窑,去抚摸那一口口荒草密布的枯井、耙池,去聆听磁州窑火岁月年轮的千年喘息声。

我们不得不把时光回溯到公元一九一八年,那年对于民国直隶省巨鹿县的多数百姓而言,是一个罕见的大灾之年,百姓们赖以生存的漳河干涸断流,视野之内的巨鹿大地,烈日炎炎,田野龟裂,禾苗枯死,无奈而窘迫的人们纷纷拖儿带女,背井离乡,而有那么几个倔强的巨鹿人,不甘坐以待毙,联合起来,挖井自救。一锹锹、一筐筐的黄土中没有他们所渴望的救命甘泉,却在地下三米多深的黄土中挖出了大量的古代陶器。本指望挖出救命之水的他们,却意外地挖出了一座被淹埋地下八百一十年的宋代城邑——巨鹿古城。

那是公元一一零八年,距当时整整八百一十年前的北宋大观二年,巨鹿同样是一个罕见的大灾之年,那是一场比旱灾更具毁灭性的水灾。汹涌的漳河如同脱缰的野马失去控制,挟裹着大量的泥沙咆哮而至,一夜之间吞没了整个巨鹿。除三明寺塔之外,整个巨鹿城如同古罗马的庞贝城一样,神秘消失了。

但对于公元一九一八年的巨鹿灾民而言,恰恰是八百一十年前宋朝的那场水灾,拯救了八百一十年后眼前的这场旱灾!无论如何是他们不幸中的万幸,这比挖出甘泉更令他们欣喜若狂。一时间,城里城外,人们奔走相告;房前屋后,众人疯狂挖土掏宝,历时达两年之久。深埋地下八百多年的大批陶瓷,源源不断地暴露在世人面前。

那批陶器数量之大,器物之精美,令人类哗然瞠目。世界各地的古董商、陶瓷研究者闻风而动,纷至沓来,云集巨鹿。抢购器物者更是趋之若骛,轰动了整个文物市场。尤其是外国的收藏家们,更是一掷千金,不惜一切代价地疯狂抢购。大批精美的文物陶器因此流传到了世界各地,致使世界各国著名的博物馆中,均收藏有这次出土的瓷器。英国大英博物馆陈列着两件精美的瓷枕,维多利亚阿尔贝特美术馆陈列着铁锈花大梅瓶,美国密特罗鲍里埃美术馆陈列着白地刻划花、黑地刻划花瓷瓶,美国波士顿美术馆陈列的珍品更是应有尽有,而日本人抢购的精品为世界各国之最,达上万件之众。

当时的陶器研究专家们只知道宋朝著名的五大官窑——定、汝、官、钧、哥,而不知世上还有磁州窑一说,于是某些研究者就把这批器物定名为土定,按现在话讲,就是假冒的仿定窑产品,但这些陶器的造型和艺术风格与定窑产品并不相符,这种叫法并没有被世人认可。直到七年后的一九二五年,有个叫霍普逊的英国学者,通过对巨鹿宋瓷的深入研究发现,这种在白色透明釉下上了化妆土的瓷器,与名不经传的中国磁州民窑陶瓷有着共同的相通之处,于是在他的学术论文中第一次提出了“磁州窑”概念,很快这一概念就被世人认可接受。世界上磁州窑的研究随之蔚然成风。继而英国的一批学者,如尤莫伐播勒斯、卡尔贝克等人,率先使用了“磁州窑型”这一概念,把磁州窑场引申为一个窑系,从而使磁州窑的研究领域大大拓宽,揭开了世界范围内的磁州窑研究大幕。

从此,坐落在冀南豫北这片冈峦起伏山地间的座座馒头状建筑,以及在这些建筑中摇曳燃烧了一千五百多年之久的熊熊烈焰,第一次有了由外国人命名的本早该属于自己的名分——磁州窑! 我们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叹息!

同样令我们感叹的是,又是一个外国人——英国的维利阿姆夫人第一个将磁州窑的艺术风格归纳为十四个方面;还有一个外国人——日本学者长谷部乐尔第一个写出了研究磁州窑的专著——《宋代的磁州窑》及《磁州窑》。公元一九八一年,又有一群外国人——日本、美国、英国、加拿大四国的陶瓷专家,在美国印第安纳州第一次举办了《磁州窑国际讨论会》。稍后,土耳其、斯里兰卡、日本分别举办了“中国磁州窑陶瓷展”,日本的北海道、大阪等地还成立了磁州窑研究会。

这些由外国人一次次地展露给世界的关于磁州窑的一个个的“第一”,不仅令全世界都知道了磁州窑的存在,认识到了磁州窑的艺术价值,及其在世界上的巨大影响,而且也令我们这些作为磁州窑故乡的土著人,甚至以瓷器为国家名称的所有中国人,都感到了无地自容!

远在公元前十六世纪的商代中期,磁州的陶工们就在烧造白陶器和硬质陶器的基础上,率先烧出了原始瓷器,最早完成了人类由陶到瓷的升级换代。彭城镇西十五公里处的贾壁村一带,最迟在魏晋南北朝时已开始烧造青瓷。由唐至宋,直至金、元时期,磁州窑已浩浩荡荡地步入了中国陶瓷历史上最耀眼的黄金时期,进而发展壮大为包括十七个产区、上千个窑场的庞大陶瓷体系。窑场遍布黄河流域的河北、河南、山东、山西、陕西、内蒙古等省区,一些学者还把安徽肃县的白土窑、江西的吉州窖、福建泉州的磁灶窑、广东的南海宫窑和广州西村窑、四川的广元窑,也都归入了磅礴浩瀚的磁州窑系。

早在十二世纪末,泰国国王就把磁州窑陶工带回到自己的国家传艺制陶;在朝鲜,被称作“绘高丽”的陶瓷制品直接受惠于磁州窑;在日本出土的桃山时代(中国元代)的瓷器,与磁州窑瓷器完全类似;在伊朗、伊拉克、埃及、土耳其,在越南、印度、马来西亚,都曾出土过大量的铁锈花风格的磁州窑或磁州窑系制品。 

勤劳智慧的祖先,为磁州留下了辉煌一千多年的煌煌产业,在世界上产生了如此巨大影响,而在中国的士大夫学者眼里,一直是熟视无睹、一文不名!我国当代古陶器专家叶麟趾教授和日本学者上田恭辅的考古研究,已把磁州窑的历史上溯到了距今一千五、六百多年前的晋朝时期,而我们目前只能在明、清时期的一些史料中,才能找到一些零星的有关磁州窑的蛛丝马迹。中国陶瓷产业最辉煌的宋、元时期的陶瓷史籍,如《清波杂志》、《老学庵笔记》和《癸辛杂识》,对当时的名窑均有记载和描述,唯独不见任何关于磁州窑的片言只语。并且明、清时期的陶瓷史料,对磁州窑的表述也仅仅是寥寥数语,谬误百出,多有不恭之词。

最早的明代一本《格古要论》中记载:“古磁器,出河南彰德府磁州(磁州当时属河南——笔者注)。好者与定器相似,但无泪痕,亦有划花、绣花,素者价低于定器,新者不足论。”以后关于磁州窑的各种“引论”均出于此典籍,且其中“素者低于定器”也被讹传演变成了“素者高于定器”。

清朝人许之衡在他的《饮流斋说瓷》一书中这样描述磁州窑及其瓷器:“瓷窑,出磁州,宋时所建……,器有白釉有黑釉,有白釉黑花不等,大率仿定居多,但无泪痕,亦有划花凸花者,白釉者同牛乳色,黑釉者多有铁锈花、黑花之色,与贴残之膏药者无异。” 可以看出,许之衡对磁州窑的不屑一顾,溢于言表,跃然纸上。

在君为天子,民为草芥,官民泾渭分明的惶惶陶瓷国度里,思想和学术被官本位体制牢牢钳制,诞生于寻常巷陌、繁荣于三教九流的磁州民窑,在我们的卷帙浩瀚的史书中找不到其文化及艺术价值,看不到它千年辉煌的蛛丝马迹,被沦为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尴尬境地,也就顺理成章、不足为怪了。于是,如今研究陶瓷的中国学者们,都把磁州窑含蓄地定位在了民窑层次。

令我们感慨的还不止这些,古代中国在世界上曾经长期以盛产陶瓷而闻名,陶瓷技术曾经和丝绸、茶叶一道,在国际上一直处于技术领先、贸易垄断的霸主地位,为中国带来过巨额的商业垄断利润,奠定了中国在世界政治经济舞台上的超级帝国地位。在外国人的眼里,瓷器就是中国,中国就是瓷器,可以想象瓷器对于中国的意义非同一般。所以China这个原来叫瓷器的英文单词,便理直气壮、堂而皇之地成了英语中的中国国家名称。

同时,在我们的汉语文字中,同样有一个与陶瓷相关的特殊现象,那就是自唐代以来,“瓷器”也可以写做“磁器”,查遍当代所有的汉语词典,这并不是什么错别字,而是陶瓷称谓的两种互相通用的书写方式。

明初的一位学者谢肇制在他的专著《五杂俎》中说:“今俗语窑器谓之磁器者,盖河南磁州窑最多,故相沿成习,谓之磁器。”这是我国迄今发现最早的提到“磁州窑”的史料,并且明确告诉我们“瓷器”可以写成“磁器”的缘由。《辞源》上也说:“磁器本为磁州窑所出的瓷器,后也以瓷器为磁器。”如今日本和韩国文字中的汉字,仍然在使用“磁器”来书写陶瓷。

磁州,如今的河北邯郸市磁县,由于其西北有磁山,产磁石而得其地名;磁器则由于中国历史上的陶瓷产品多来自于磁州的磁州窑,人们代代言传口授而得其器名。世界上因其产地地名而成为一个国家高科技拳头产品名称的,在我们的视野之内,景德镇不是,定汝官钧哥不是,仅磁州的磁州窑一家而已。可以想象,磁州的磁州窑对于中国这个以陶瓷为国名的国度,意义同样非同一般:瓷器就是磁州的陶瓷,磁州的陶瓷就是中国的瓷器。而如今大多数的人,只知道瓷器或景德镇,而很少知道磁器、磁州和磁州窑了!

其实我们大可不必为此而悲观感叹,不必为磁州窑的无名而耿耿于怀,也不必为磁州窑的故乡——峰峰矿区被授予“中国磁州窑之乡”和“中国民窑研究基地”而沾沾自喜,更不必为磁州窑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道路的漫长而扼腕叹息。八千多年前,当我们的祖先在磁山脚下培育出人类的第一粒谷物、第一颗核桃、第一只家鸡时,没有想到让公元一九八六年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把它命名为“磁山文化”;当我们的祖先在古洺河畔烧制出完整而美丽的陶盂、鸟头形支架、双耳小口瓶、三足钵等一系列泥制红陶和夹沙褐陶时,同样没有想到让它们的衣钵,能成为磁州窑火千年不息的历史长河的源头。祖先们的动机和想法极其朴实而简单,就是为自己打水、煮饭、饮用、盛放物品,方便和点缀自己平凡而庸常的生活而已。这正是磁州窑源远流长的平民本色基调。

它没有官窑所享有的特殊政治和经济优势,有的只是在官窑林立的夹缝中,求得一席生存之地的聪明智慧和百折不挠的创业精神;它没有官窑所独占的原料、资源及区位优势,以及雄厚的人才、技术垄断地位,有的也仅是锲而不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坚韧和博采众家所长、源源不断开发新技术、新产品的创新动力;它无法染指官窑所独霸的宫廷官僚上层社会的高端市场,它只能屈身低就于被官窑不屑一顾扔下的三流九教、下里巴人的平民世界。

其实,这正是磁州窑不具优势的真正优势所在。

当处于垄断统治地位的官窑瓷器,纷纷刻上“新官”、“官”、“尚食局”、“尚药局”、“食官局” 、“奉华”、“贡窑”等铭文字款,以昭示官府地位的显赫或窑口身份的高贵时,磁州窑的器物上则大都署上了陶工世家们独具特色的、类似“张小泉”剪刀、“谭木匠”梳子一类的平民色彩的商标铭文,如“张家造”、“赵家造”、“张家枕”、“张家大枕”、“王家造”、“王氏寿明”、“王氏天明”、“李家枕”和“刘家造”等。长期在市场经济风浪中搏击的磁州工匠们,已经懂得了独辟蹊径,瞄准并扎根民间市场,利用平易近人的字号和商标,来塑造自己的产品品牌和平民形象。

官窑随着一次次的改朝换代,一批批帝王将相的灰飞烟灭,其命运不可避免地伴随着它所仰仗的王朝贵族的溃烂,而纷纷窑塌火息,而扎根于平民的磁州窑火,尽管历史风云潮起潮落,但平民百姓对日用陶器的需求并不因王朝的更迭、贵族的兴衰而终止,只要人类还要繁衍生息,就离不开与他们生活息息相关的陶瓷制品,磁州窑的窑火就还需要连续不断地燃烧下去。

我们目前能看到的带有纪年款识的“张家造”瓷枕,最早的一款是北宋仁宗明道元年(1032年),最晚的是元代至正二年(1342年)。当如今世界五百强的老板大亨们在喟叹百年老店廖若星辰、难以为继时,我们却愕然发现“张家造”瓷枕已横跨两个朝代,延续时间达三百多年之久,是一家名副其实的三百多年的名牌老店。不知这是否是世界商业史上一个极其罕见的奇迹?

当与之毗邻的邢、定二窑,凭借其得天独厚的精细白瓷土,创烧出专供宫廷、贵族、雅士们使用的精美白瓷时,磁州窑的窑工们则借鉴了北朝、隋唐青瓷的白化妆土技法,烧制的是民间千万庶民喜闻乐见的化妆白瓷,天才地独创了白地铁锈花、黑地铁锈花、白地刻划花、黑地刻划花、白釉褐彩、红绿彩、宋三彩、翡翠釉、墨玉釉、天目釉等近三十多种色彩缤纷的瓷器装饰技法,使没有白瓷土的磁州,同样烧制出了中国最美丽的陶瓷精品。

当一个个官窑严格按照宫廷意志,仿制烧造出一件件雍容华贵、富丽堂皇的金银器、铜器和玉器,展示皇权至高无上的威慑与尊严时,磁州窑的陶工们却别出心裁地为芸芸百姓烧成了碗、盘、碟、壶、钵、盆、缸、罐、坛、瓶、油灯、枕、玩具等器物,凡是平民百姓日常生活所需要的器皿,磁州窑是应有尽有,琳琅满目。其品种之多,产量之大,高高在上的官窑们只能望其项背。

当官窑的工匠在窑监的严格监督下,小心翼翼、矫揉造作地临摹出严谨规整、大红大紫的龙凤呈祥、牡丹富贵等珍禽异兽、名贵花卉的艳丽图案时,磁州窑的画匠们则神闲气定,刀笔娴熟,一副副生动活泼的渔樵耕读、背荷牧鸭、河塘钓鱼、花鸟鱼虫等百姓们熟悉的生活场景,飞龙走蛇,一气哈成,生机勃勃的黑白乾坤中透露着鲜明的平民色彩和浓烈的市井生活气息。

当宋徽宗在汴梁城的深宫中,凝神走笔他的“无政治家之雄强,有艺术家之倜傥”的“瘦金体”时,当蔡襄、苏轼、黄庭坚、米芾在他们王府官衙中的宣纸上龙飞凤舞、挥毫泼墨之际,磁州窑中默默无闻的工匠书法家们,却在随心所欲,用近乎天然拙朴的笔法,在各式各样浑圆立体的瓷器上悬腕游龙,笔飞墨舞。虽然他们的黑手糙笔有时也笔走偏锋,不经意间为我们留下个别古拙天然的错字别字,在士大夫、雅士们面前显得略输文采,但在广大平民百姓的眼里,那也是遒劲飘逸的出水蛟龙、浑金璞玉。

当唐诗宋词元曲以不可阻挡的艺术魅力,在文人雅士中间低吟高诵之际,磁州窑的民间文人陶工们,更是不失时机地把这股阳春白雪般的文脉艺风,融入他们用生命陶冶的平民瓷器艺术世界。他们或摘抄,或自创,在他们的大脚粗手间爱抚,煅烧,历经青泥与漳水的交融,汗水与烈火的洗礼后,伴随件件丰姿绰约的瓷枕,风度优雅地翩翩走入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寻常巷陌、万户千家。令一个个淳朴憨厚的下里巴人连做梦都变得附庸风雅,文质彬彬。

工匠们的粗笔黑手,不仅题写李白、白居易、贾岛、苏东坡、马致远等唐诗宋词元曲中的名人佳作,更多的时候,他们题写的则是街头巷尾平民百姓们耳熟能详的民谚俗语,自己亲手创作、反应普通百姓喜怒哀乐的诗词歌赋。

他们赞美百姓家园的美丽,抒发田园生活的淳朴:“一架青黄瓜,满园白黑豆”、“村落家家酒,园林处处春”、“春人饮春酒,春丈打春牛”、“细雨烟深暮雨收,牧童归去倒骑牛”。

他们讴歌窑工自己的创造和劳动:“……用尽博士机巧,宽池拆澄尘细,诸般器盒能烧,四方客人来掏”、“云里烟村雨里滩,看之容易作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燕(胭)脂画牡丹。”

他们善言劝世,警句戒人:“众中少语,无事早归”、“过桥须下马,有路莫行船,未晚先寻宿、鸡鸣早看天。古来冤枉者,尽在路途边”、“为争三分气,白了少年头”、“在外与人和,人生得己(几)何”。

他们也阐释平民的世俗哲理:“父母无忧因子孝,夫无横祸为妻贤”、“地因流水知高低,人为财交见深浅”。

他们同时也抒发小人物的无奈与失落:“左难右难,枉把功名干。烟波名利不如闲,到头来,无忧患。积玉堆金,无边无岸,限来时,悔后晚。病患过关,谁救得贪心汉”、“有客问浮世,无言指落花”。

不知是否一幅幅的绘画和书法,历练了磁州窑工的朴实和粗旷,使得窑火边、陶轮旁的一个个辛勤劳作的佝偻身躯也变得优雅艺术起来,还是一首首的唐诗、宋词和元曲,熏染了磁州大地上的山峦岗地,使得鼓山脚下的古窑中岁岁年年升腾着缭绕的艺术青烟。

粗旷而优雅的工匠们,也许连他们自己也不曾梦到过,他们为人们烧制夏季纳凉的瓷枕,原本只想使其凉爽宜人,驱火明目,却在不经意间随着瓷枕在平民百姓间的广泛普及,竟开创了中国制陶史上独具磁州窑鲜明文化特色、辉煌耀眼的瓷枕文化艺术长河。它集中国诗、书、画艺术“三绝”于一体,把中国书法的雄浑与奔放,唐诗的豪华与瑰丽,宋词的豪放与婉约,元曲的直白与生动,传播到了大江南北、五湖四海。中国艺术的最高成就,通过他们的粗手大脚,融入了变幻莫测的陶瓷艺术天地,为世人留下了一件件的稀世珍品和享用不尽的滔滔精神食粮,成为中国陶瓷艺术中精美绝伦的典范之作。

在浩瀚的磁州窑精品世界中,我们无意去赞叹被专家学者们称为磁州窑最具代表性和典型性的作品——梅瓶。陶器美学艺术家赞叹说,梅瓶的肚大,大者可容天下大事;梅瓶的肩阔,阔者可以担当天下重任;梅瓶的足空,空者可以容有不平而能脚塌实地;梅瓶的口小,小者自谦于世。在士大夫们的眼里,这是天、地、人三皇中人皇的特征,是泱泱君子、人世间大知识分子的风范和形象。

但在我们的眼中,他们不是芸芸众生日日劳作的磁州窑工,不是寻常巷陌中平平凡凡的黎民百姓。磁州的窑工和百姓们,殚精竭虑地烧制出一件件精美无比的传世梅瓶,也仅仅是为一口粗茶淡饭、一袭布衣青衫,养家糊口而已,岂敢奢谈如此崇高的人生境界!

“欲把梅瓶比西子,曲直刚柔总相宜”,这是士大夫苏东坡眼里的美人;“萧萧只隔窗间纸,瓶里梅花总不知”,这是大文人杨万里的胸襟;“寒家岁来无多事,插枝梅花便过年”,这是文坛怪杰郑板桥县长的闲情雅致。

我们也无心去欣赏最能代表磁州窑白地黑花装饰风格的牡丹纹镜盒。虽然磁州窑的专著称,目前传世的白地黑花磁州窑镜盒仅存三件;虽然镜盒上的牡丹图案被邯郸市博物馆放大数十倍,精心制作成《中国磁州窑瓷器陈列》专题展厅的标头。但,那只是达官贵人们的夫人和小姐随身携带的高档化妆品,是才子佳人们谈情说爱时相互馈赠的爱情信物,是上流社会贵夫人、娇小姐们尊贵身份和地位的标志和象征。它岂是山山水水间、田间地头上,辛勤耕织的山妹村姑、大妈大婶的奢侈品?

我们钟情于那些小巧玲珑,便捷实用,质朴无华,用来装酒的四系瓶,它拉近了窑工与我们的距离,勾起了我们心中悲悯的平民意识和情结。

它们大都上白下黑,对比强烈,厚实沉稳,粗旷率真,很像磁州窑烟中来回穿梭的笃厚窑工。有的在瓶肩白釉部分唰唰几笔,写上几个潇洒流畅的草书,就使其有了几分灵秀的文气儿,让我们看到了用粗手黑笔题字画画的民间美术大师;有的则在白釉上面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副副各式各样精美的图案,立马就使其有了几分朴素的妩媚,使我们联想到了等在窑场门口为窑工们送饭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

其实,最能触动我们灵魂、扣动我们心弦的磁州窑器物,并不在世界各大博物馆、美术院、拍卖会,也不在各式各样装帧精美的关于磁州窑的学术专著中,它们在我们童年时代村庄院落的袅袅炊烟中,在我们青春时节懵懵懂懂吟唱的爱情歌谣中。它们是我们童年时代端起的兰花粗瓷碗,是奶奶厨房中盛盐装油的黑陶罐,是姥姥腌萝卜泡白菜的圆坛子,是母亲灶台上洗碗和面的灰瓷盆;它们是姥爷高兴时端起的酒盅,是爷爷秋后装米的瓮,储粮的仓,是父亲的肩头放下扁担后清水悠悠的紫水缸;它们是我们读书时的灯盏,写字时的砚台,送给心上人的生肖瓷。

沉默寡言的磁州工匠,用自己勤劳结实的臂膀,把足下厚重的大青泥脚踩手搓,荡涤洗礼,煅烧成普天下炎黄子孙的黄皮肤、黑眼睛;用自己的信念和智慧,点燃道道山梁下深埋着的、和自己头发眼珠有着相同色调的黑色炭火,一代代薪火相传,一代代燃烧涅槃,把沉默的堆堆青土,把寡言的筐筐柴炭,打造出百姓灶台上的一个个粗盆黑碗,变成平民小院中的一口口紫坛红缸。

磁州窑生在山野僻壤,长在粗手黑脚之间,它无意登大雅之堂,不曾觊觎阳春白雪,只为历经岁月火与热的梳妆和洗礼后,重新回归山川岗峦,田园平畴,走进万户千家的竹篱茅舍、袅袅炊烟。

你随便打开一张市级以上的地图,都难以找到像盐店、富田、东艾口、冶子、二里沟这样的地名;你随机打问一下任何一座城市的居民,没有几人会知道如彭城、临水、观台、北贾璧、青碗窑、申家庄这样的乡镇村落,它们既非名山大川,也非繁华都市,一千多年来一直悄无声息地隐身于一张张鸿篇巨制的精美地图背后,隐身于滚滚弥漫的窑烟之中,在其漫漫的生命历程中,为世人捧出一件件精美绝伦的传世珍品,成为名副其实的磁州窑窑址的发祥地。

湍流不息的漳河,把所有的风光和美丽,都留给了上游河南林州的红旗渠;滔滔奔流的滏阳河,把千帆相竟的千年繁华和富庶,都定格在了历史曾经的辉煌和记忆中。静静矗立的座座斑驳破败的古窑炉,点缀其间的枯井、耙池,满目匣钵垒砌的“龙盔”院落,堆积如山的残瓷败瓮,无言地诉说着磁州窑的古老与沧桑,静静地展示着代代窑工们的荣耀与朴实,默默地传递着磁州窑火千年跳动的火光与文脉。它用世间最本原的黑白二色,装饰了我们童年朦胧的梦境,勾勒出我们人生最初的色彩。它不是大红大绿,大喜大悲,而如我们的祖祖辈辈,质朴而厚道,敦实且平淡,恰似彭城街头艺人吟唱的《老缸调》,不高亢,不嘹亮,只用嘶嘶哑哑的歌声咏叹着窑工的平凡,感叹着平民艺术的永恒!

磁州窑凭借着它的无名而闻名,仰仗着它的平凡而非凡,以其独特的平民色彩而成为世界文化艺术百花园中一支独特的玫瑰!人们把它定义为世界上最大的民窑窑系,就是对其无名的褒扬,对其平凡的礼赞!

二OO五年八月二十七于邯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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