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离别
王祖文
伯母得了食道癌，和所有的同类病人一样，吃不成饭，人馊的脱了人模样，一层不祥的黑云笼罩到所有和她有牵连的人的头上。
我于伯母见面十七年了，自从参加工作以后一直没有见过她，得知她的生命之花一瓣一瓣地衰退时，我专程从外地赶回去看望老人家。
她坐在高高的木椅里，木椅放在炕角处，她缩成小小一团，饭吃不成，勉强能喝点水，我看见这般情形，不停地流泪，不停地用语言鼓励她、安慰他，期盼能有奇迹出现。
伯母是一个特别刚强的奇人。我为她的刚强而流泪。听她的子女说，到延安医院诊断出食道癌，大夫让化疗时，她一口回绝了。
大哥在医院里跪在了伯母的脚下，一声声祈祷着，请求自己的母亲能配合治疗。希望通过治疗减轻伯母的痛苦，延长伯母的生命。
医生说：这类病人如果不治疗，生命的最后阶段相当痛苦，肉瘤布满下巴、脖子、食管，病人在进不了食后就疼死了、饿死了。这话让在场的伯母的子女听了，哭成了一团。
伯母拒绝有拒绝的硬道理，她说只要是晚期癌，皇帝神仙也逃跑不了，更何况她这老婆了，明明知道治不好，为什么要如此浪费儿女的钱财呢？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稍微贵重一点的药她不吃，贵一点的针她也不打。
这种对待病魔的态度带给我们的只有伤感和泪水，我劝她时，她反过来给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人谁也有一死，我是即将老死病死，你们有什么伤心的呢？伟人们都在疾病面前无能为力，你为什么让我勉强呢？孩子啊，给俺办个好事吧：我写个字据，你让我安乐死吧。听了这话，我的泪水简直汹涌成了江河。我被伯母在死神面前显示出常人少有的高度达观、异常刚强、无比坚定完全感染了、震撼了、融化了、击倒了。此刻，在一旁的三叔看着我泪水汹涌的样子，感叹道：孩子，这就是咱们家族的传统，你爷爷、你奶奶、你伯伯离别人世时，都是这样的刚强啊。
这一刻，我忽然间明白了：平凡人的心胸真的像天空般辽阔、像大海般浩淼；平凡人的刚强真的像钢铁般坚硬、像钻石般坚韧；平凡人的达观真的可以让在舞台上所有出演达观剧的演员羞的无地自容，莫非这达观一词真的是专为伯母而造！
就要告别伯母了。根据自己的判断，伯母当时最多在人世间只能恐怕弥留七、八天了，这对于当时就要起程和她告别的我来说，实在有些残酷和不忍啊，我心中非常清楚：这一别，将会将我们告别在阴阳两界；这一别，将会永远让我们无法想见，这一边，将让我承载多少无尽的话语和无法诉说的情感啊。
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伯母告别时的眼神，这是我一生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眼神，先是吃惊、继而是对视、接着是凝视，我不忍这生生离别的眼神、我不忍这眼神将我们隔在阴阳两界，我站立在门口，双手合在额头，深深地面向伯母鞠了一躬，流着泪水出了门口。
走在了返程的路上，我的心情充满了灰暗和沉重。我的思维回旋和聚焦在伯母的人生经历中。她这一生活的艰难，七二年陕北大旱，全家人从子洲逃荒来到宜川，没过几年，伯伯离开人世，她独自挑着生活的重担，一手将四个孩子抚养成家，自己守寡二十余年，好不容易晚年找了个老伴，过了四、五年舒坦日子，可要命的病魔却将她一步步拽向阴曹地府……
我告别伯母一周时间，伯母就离开了人间。在安葬她的时间，我因公务无法脱身回去为她最后送行。
伯母去世快一年了，我们生生离别时她那特殊的眼神永远刻在我的眼里、定在我的心里。我平生第一次懂得生生离别比生死离别更难。因为我们的心、我们的灵魂同时在撕裂、同时在粉碎啊。
伯母，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