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詩人、寫詩的人
﹝游子﹞
香港和中國的文壇流傳著這樣的說法:「詩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寫詩的人」。
不久以前讀了北京大學哲學系一位教授寫的一本著作﹝書名好像就是<天人合一>,人名卻忘了﹞,書中說「詩高於哲學」、詩人高於哲學家,詩人是「天人合一」的;又說人在嬰兒時期是「天人合一」的,是更接近詩人的,長大以後因為有了知識,就逐漸失去了詩的本心,變成了凡人;如果他以後面臨死神、「超越」知識,再度進入「天人合一」,那才是真正的詩人;等等。
﹝其中一段原文為:「在海德格爾看來,哲學比科學高,哲學決不能用科學觀念的標準來衡量。知識不能使人達到“本真狀態”。要達到“本真狀態”需要面臨死神或“詩的思”。對死的領悟或“詩的思”都比知識高。」「海德格爾說,詩與哲學同等,我以為詩比哲學更能表達“存在”的真意,詩應該高于哲學。」﹞
哲學比科學「高」?哲學家比科學家「高」?詩人又比哲學家「高」?必須要「面臨死神」才是詩人?詩人是「天人合一」的、半人半神?那是甚麼樣的「人」呀?真使人百思不解。
最近,在紐西蘭華文作家協會一次「流行歌詞與現代詩」的聊天會上聽說,有人認為「<詩經>并不是詩」;我這才想明白過來,原來該教授等人所說的「詩人」,并不是寫詩的人,而是另一種「人」;他所說的高於哲學的「詩」,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詩歌,而是別的甚麼東西。
我的朋友,中國著名歌唱家姜嘉鏘先生則對我說:「詩人這個稱呼,是所有對人的各種稱呼當中,最貼切的一個了;因為詩人本來就是“人”嘛。」我很同意姜嘉鏘先生的說法。
打漁的是「漁夫」,務農者為「農民」;教書者稱「教師」,寫作的人稱「作家」;開車的人稱「司機」,開飛機的人稱「機師」,這是小學生都知道的常識;此外,還有甚麼「醫師」「藝術家」「哲學家」「思想家」「發明家」,等等,等等,皆是人們對某一類特定人士的專業稱呼,大多帶有尊敬的意思。
「詩人」、「工人」,是例外:工人是做工的人,詩人就是寫詩的人,平凡得很,沒有被冠上「家」「師」的雅稱或尊稱,不過一直以來也沒有甚麼不妥。然而對某些文人們而言,「工人」者不必尊敬,不必予以尊稱,那是當然的事;何以還有人敢對「詩人」不敬呢?
游子不解,閒時去查閱一下有關書籍,發現姜嘉鏘先生的說法非常有道理。
要明白這個問題,首先要弄清楚甚麼是詩。
甚麼是詩呢?中國北京大學著名教授朱光潛先生在他的<詩論>一書中說:「想明白一個事物的本質,最好先研究它的起源;詩也是如此。」那麼,詩歌又是怎麼起源的?詩歌又是誰創造的呢?朱教授說的好:「詩的起源實在不是一個歷史的問題,而是一個心理學的問題。要明白詩的起源,我們首先要問:人類何以要唱歌作詩?」答案是:因為要表達情感,「詩歌是表現情感的最適當方式」,朱教授說。
朱教授并論證說:「詩歌與音樂、舞蹈同源」,最初是三位一體的,它源于人類的祭典或慶賀勞動收獲的一種集體活動。他說:「詩歌是最早出世的文學形式,這是﹝中外﹞文學史家公認的事實」;又說「無論從考古學的證據或是從實際觀察的證據看,詩歌的起源不但在散文之前,還遠在有文字之先。」
朱教授說,近代西方學者對非洲和澳洲土著的研究,以及中國學者對各民族部落的研究,所得到的證據很多。他引有其中一節著名的澳洲土著<考勞伯芮舞>(Corroborries)為例證,其歌詞如下:
那永尼葉人快來了。
那永尼葉人快來了。
他們一會兒就來了。
他們攜著袋鼠來。
踏著大步來。
那永尼葉人來了。
現存的這些歌謠或土風舞的歌詞,朱教授認為,就是最早的詩歌,是詩的源頭。這樣的歌詞﹝詩歌﹞,當然不是名人、士子、文人的作品,而是普通百姓所創作。朱光潛教授說,創作這些詩歌的作者,或為個人,或為一群人。他們肯定不是甚麼聞人名家,不會覺得自已異於常人,或者高人一等,別人也認為他們是「人」,是普通人;因而大家稱他們為「詩人」,就貼近和親切得多了。
所以,詩歌是最早出現的文學形式,是最自然、最普通的一種文學形式。說它「最自然」「最普通」,因為它是人類表達情感的自然流露,而且從一開始就存在和流傳於民間。所以跟「與哲學平等」「高於哲學」,實在扯不上關係。
所以,詩人是最早的文學家,又是最普通的文學家;他產生在「文學家」「小說家」「作家」等等之前;所以他有一個最原始、最自然、、最平凡的稱號:「詩人」。
或許有人認為「朱教授說的是原始的歌謠,它現在已經不是詩了;因為詩歌已經發展了,改變了,歌謠被淘汰了。」
但歌謠從來就未被淘汰。朱教授引用的、現在還廣泛存在的非洲、澳洲土著的土風舞以及中國各民族的歌謠,都可以為證。而且游子以為:發展不是否定傳統,發展不是消滅傳統。
達爾文的<進化論>認為,一種生物可以經過「異化」而產生另一種生物,認為人就是經動物「異化」﹝達爾文把它說成「進化」﹞而來的。這個理論雖然近年來很受人懷疑,但它畢竟是關于生物進化最完整最系統的一門科學。我們假定這種「進化論」在生物界和詩歌的發展上都一樣可以成立,即某類「詩」是從傳統詩歌「異化」﹝叫「進化」也行﹞而來,就像人之從猿「異化」﹝進化﹞而來一樣;那麼,既然是「異化」,就不能再稱為「猿」而改稱為「人」了;同樣,那些「異化」出來的「詩」既然是「異化」,按理就不能再說是「詩」;更不能反過來喧賓奪主,宣稱<詩經>等傳統詩歌不是詩,而那些「異化」的文字才是詩。
「先鋒」詩人或不承認「現代詩」是從傳統中華詩歌「異化」而來,他們寧可承認那是繼、或源自西洋「現代主義」。不過不管怎麼說,既然這個西方「現代主義」借用了中華文化的母體﹝包括語言、文字等﹞在中國誕生,它也不能、也無法,在自已誕生後消滅母體,像西方傳說中的妖魔借人類母體誕生然後殺死母體那樣。
原始的民間歌謠是古代詩歌,它流傳到現代也還是詩歌,并沒有被消滅;古代的歌謠是古代的詩歌,現代的歌謠何償不是現代的詩歌。﹝宋代的流行歌詞是宋代的詩歌;現代的流行歌詞何償不亦是現代的詩歌?﹞致於說從<詩經>到宋詞到現有的民歌民謠是不是詩?我想我們不用討論了,我們借用朱教授的話說:這實在不是一個詩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心理學的問題;恐怕要請心理學醫生來判斷到底問題出在甚麼地方了。
或許有人不相信朱光潛教授的說法;為此,我再引另一位作者的論述如下:
中國劉大杰著的<中國文學發展史>一書在論述「文學的起源」的一節中說:「文學也是起源於勞動的實踐。勞動韻律的再現和生產行為的模擬,是歌舞產生的主要根源。在文學部門裡,歌謠產生最早。文字發明以前就有了歌謠。」「最早的歌謠,是在口頭歌唱的」,許多人在集體勞動時自然發出歌聲,同動作的節奏配合,就成了「勞動歌」。他以為這勞動歌就是最早的詩歌,人類最早的文學形式。
既然詩歌的源頭,都是正在勞動的普通人創作的,那麼他們被稱以普通的稱號「詩人」,就像人們稱「工人」一樣,就再自然,再貼切不過了。
其實,稱「詩人」「工人」「傭人」,把人稱為「人」,也沒有甚麼不敬;相反,如果把人敬為「神」,就猶如把人稱為「鬼」一樣,我以為倒是很不自然很不實在很不鄭重的一件事情。
至於「寫詩的人不是詩人,詩人不一定要寫詩」這句話,我們實在不敢苟同。因為若照此推論開去,「打漁的不是漁夫,漁夫不打漁」、「行醫的不是醫師,醫師不行醫」、「寫作的非作家,作家不寫作」、「作畫的非畫家,畫家不作畫」等等,世界豈不亂了大套?這可能又是另一個更嚴重的「心理學的問題」,因為它將令人們完全無法適從,或從而失去了心靈和心理的平衡;到時候心理學醫生疹所被前來求醫的人擠得水洩不通,而心理學醫生自已卻躲了起來,因為連他自已也不確定自已是「不行醫的心理學醫生」呢,還是「非心理學醫生卻要行醫」。
有一點游子還想得不大明白:北京大學那位教授所說的那些「高於科學」、「高於哲學」的「詩歌」,既然不拿來寫、不拿來吟、更不拿來唱,為甚麼不與平凡的「詩歌」區別開來,另用高雅的字眼例如「高思」「聖思」「天思」等呢?而那些「高於科學家」、「高於哲學家」、「天人合一」的天才們,既然不寫詩,為甚麼一定要湊熱鬧也叫「詩人」呢?為甚麼不干脆另叫做「高人」「天人」「聖人」;或者嫌「人」字不夠特殊,也可以避開「人」字叫做「高才」「聖才」「天才」等也好,既高雅又可避免無謂的混亂?
﹝2002-05-31寫於紐華作協<流行歌詞與現代詩>聊天會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