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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民间的相册》原文

发布时间:2023-07-04 13:2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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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1957~),生于南京,作家。著有《死水》、《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等。

朋友们知道我要写南京的老照片,纷纷提供线索,有个朋友特地送来一张巨大的全家福,夹在过了期的报纸中间。这是张摄于70多年前的老照片,朋友指着照片上的一个小姑娘,说这是他母亲,这是他舅舅,这是谁谁谁,照片上有很多人,朋友兴致勃勃,逐一做说明。我看着这张泛黄的全家福,面对朋友的详细介绍,情不自禁想起,在过去的岁月中,不知有多少人,指点着照片上的人物,津津有味反反复复说着故事。朋友的母亲,照片上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80多岁的老太太,显然从有这张照片开始,她就像我的朋友那样无数遍地介绍,单调的话题被无数遍地重复,这是谁,那又是谁,谁谁谁当时怎么样,后来又怎么样,先只是说给和她一般大的小朋友听,说给来访的其他长辈听,渐渐地,小姑娘成了大姑娘,该有男朋友了,如果不是自由恋爱,那就听从媒妁之言,订了婚,然后就成了别人的新娘。

不妨想像一下,在蜜月里,新娘向新婚的丈夫描述这张老照片,该是个多有趣的场景。全家福光辉灿烂的过去和幸福美好的前景,在蜜月里时隐时现,真实和想像在时空中交流。以后有了儿女,小姑娘天真的眼光,终于转变成一个母亲的口吻。再以后,做祖母了,再以后,又做了曾祖母,时光流逝,照片上的人物故事,在她口头继续流传,一遍又一遍地追忆重复。

我注意到照片角上斜着的一行小字,那是照相馆的地址和广告:“容丰照相,南京贡院东街,电话181。”显然是一家老字号,电话号码还只有三位数,从为照片配制的硬板上,可以知道这家照相馆很讲究做工。照相馆知道人家拍了照片,拿回去要悬挂的,因此,不仅要拍得好,拍完了,配套还必须要跟上去。过去人家的堂屋中,一个搁照片的镜框是少不了的。很多人家都喜欢搁那种四世同堂的照片,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大团圆更能反映家庭的和睦与兴旺。家和万事兴,通常这种全家福,都会择一个好日子,譬如长辈过生日,又譬如小辈中谁刚从国外学成归来。全家福在一开始就注定有纪念意义。

和全家福异曲同工的是集体合影,集体合影是向外拓展,是家庭的沿伸。全家福向人们展示的是一个家庭的风貌,是窥探家庭的一个窗口,集体合影却反映了一个人的社交圈子,反映了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和文化程度,是历史上的某一段经历,个人的某一段生活。从那些合影的庄重表情上,就可以看出门道,很多集体合影,注定应该具有不可小觑的历史意义。集体合影在审美上天生有缺陷,无一例外都是太严肃,太一本正经。和全家福相比,集体合影常常缺少一些人情味。集体合影总难逃呆板的厄运。可以构成集体合影的机会很多,某某大楼奠基或竣工,某某大学本科或速成班结业,某某会议,某某要人接见。在这么一大群人中间,总有些混阔了的人,可以拎出来说一说。因此若有机会和名人合照一张照片,将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情。

照片印好了以后,一式多份,各自珍重保留,有的照片上人实在太多,密密麻麻,必须用针尖小心翼翼指点着,加以注解说明,才能让别人连蒙带猜,说这原来是谁谁谁。集体合影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所不可缺乏的重要内容之一。对于达官贵人来说,这是赏脸给人一个机会,来头越大,有关他的集体合影就越多。同时,集体合影也是人们炫耀自己过去的一个证明。很多人都乐意把自己的毕业照,把同某某名人的合影,挂在家中最为显眼的地方。这种集体合影通常可以成为家庭装饰的一部分。

看集体合影,也可以看出当时的时尚0譬如摄于40年代的一张“义诊图”,看起来十分有趣。照片上那么多人,几乎每一位都把脸部肌肉绷紧了。这是把整个医院都集中到了一个画面上,从挂号处到外科内科,从医生到病人,应有尽有。柱子上悬着一副对联,只能看清楚一半,“行善举先要不沾虚名”,下一句由于光线反射,看不出来。画面构图匀称,又不过分呆板,像这样的照片,今天就是打算模仿,也困难。

又譬如摄于1947年的“穿童子军服的孩子们”,由于缺少必要的文字说明,只知道拍摄这张照片的时间和地点。地点当然是在南京,对于这样的照片,也许根本用不着解说。根据我的想像,这似乎是一些难民的孩子,他们光着脚,脸部表情上透露着淡淡的忧伤。如果他们的父母还健在,如果他们的童年十分幸福,他们就绝不会用那样的神情看着摄影镜头。

老照片中,最能流露出一些自然的,还是人们郊游时的留影。过去照相机不像现在这么普及,大家出去玩,真正拍照留念的机会并不多。那年头,爱好摄影的人常常会有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嫌疑。由于女孩子一般都喜欢拍照,因此会拍照就等于多了一项勾引女孩子的小手段。我便听说过一个不正派男人的故事,这是一个从德国回来的留学生,学的是医,归国之后,挂的牌子却是精通中西医学,儿科妇科内外科,什么病都敢治。他们家祖上大约是开药铺的,来头尽管不小,医术显然不太高明。在30年代,南京的报纸上,屡屡可以看见他登的行医广告,但是他的诊所很不景气,终于开不下去了。

后来,他便在报纸上登广告,说自己有两台德国的照相机准备出让。再后来,诊所不开了,干脆开了一家照相馆,专门替人拍照。他属于那种典型的好色之徒,只要是美女,就不收钱,拍了照片,放大了,放得满橱窗都是。结果是开照相馆也不赚钱,好在他有些家产,也不在乎。只要漂亮的女孩子源源不断,他就认赔下去。据说他收藏几大本美女照,而那些美女照下方,印有一朵小梅花的,则表示这美女和他关系非同一般。

有很多关于这个男人如何不学好的传说。他吃喝玩乐一辈子,在文化大革命前,生病死了。他死了以后,妻子将他的美女照相簿付之一炬,烧得精光。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来到了,红卫兵小将抄家,从天花板上搜到一本不知猴年马月拍的裸照,不同的女人,各个角度都有。这些裸照介于艺术和淫秽之间,其中当然也有他妻子的写真。裸照事件一度成为最轰动的新闻,他妻子寻死觅活,因为这些罪证活生生的,想抵赖也抵赖不了。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刻,虽然是道听途说,忍不住就会想到那个不学好的男人。有一段时间为了写小说,我翻阅旧报纸,特地留心寻找他当年登的广告。

上中学的时候,正好是文化大革命的中后期,那年月用不着认真读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记得我常去一个比我长几岁的朋友处玩。上面提到的那位不学好的男人的故事,最早就是这位朋友告诉我的,因为他是参加抄家的红卫兵小将之一。他是一个年轻的电工,住在一个破旧的房子里,挤在一个大院子角落,也就六七个平方大小。那时候我喜欢摆弄半导体收音机,遇到问题,缺少什么元件,就到他那里去请教。这是个性格有些孤僻的人,不太愿意和别人交往,也许他觉得我比他小几岁,懂的比他少,因此有什么话憋在心里,喜欢对我说。

朋友母亲的骨灰盒,长年累月撂在吃饭的桌子上,每次去他家,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自在。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对于死人,我从小就有一种极端的恐惧,上学时,遇到有地方出殡,总是赶快绕路。他发现了我的恐惧,有一天当着我的面,将骨灰盒不当回事地塞到床肚底下。然而,我仍然感到别扭,原来搁骨灰盒的地方,隐隐约约地总让我觉得,还有什么存在着。此外,挂在墙上的一张老照片,让我不寒而栗。我始终害怕一个人待在朋友的房间里。

墙上挂着的,是他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那时候她刚上大学,梳着好莱坞女演员似的发型,清纯,健康,而且富贵华丽。她的眼睛地溜溜发亮,明澈的目光遍及小屋的每一个角落。我记得自己当时无论站在哪个角度,只要抬起头,总能感觉得到那活生生的目光。我永远也无法把那美貌的年轻女人,和已经移到床底下用红布裹着的骨灰盒,有机地联系在一起。照片上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大学生,和这破旧不堪的小房子,和这冰冷的骨灰盒,显得太不协调。那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注视着每个看照片的人,那微微翘着的小嘴唇,有一种蒙娜丽莎的神秘笑容。

关于朋友母亲的故事,是在后来才逐渐弄清楚。朋友知道我当了作家,感叹之余,喜欢把他母亲的故事说给我听。他的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千金,那成片的房子是她的陪嫁,这些陪嫁后来都没收了,她和自己的儿子只能在原来的院子里,搭一间简易的小房子居住。很多可以证明那段历史的老照片,已经不复存在。据说她当年很喜欢拍照,都是男友的杰作。她的男友是国军的军官,喜欢摄影,常常带着未婚妻一起去郊外。那时候,他们开着一辆敞篷的美式吉普,有一次,男友让未婚妻开车,结果把车子开到小沟里,花钱雇了好多当地的农民,才把吉普车从干涸的小沟里弄出来。

年轻的国军军官不知道为女朋友拍了多少照片。他的拍摄技术并不高,也许拿了个照相机到处跑,仅仅是为了讨女朋友的喜欢,照片上的人总是很小,小得和画面不成比例。他的摄影技术进步得很慢,不久,他们结婚了,去照相馆拍了结婚照,又不久,青年军官上了战场,他是学机械工程的,没人说得清楚他在部队具体干什么事,反正很快就阵亡了,接到过一张阵亡通知书,究竟是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后来又传说他做了共军的俘虏,传说他去了台湾,从此就再也没有消息。

朋友的母亲后来和一个三轮车工人结了婚,以后生下自己的独生子,就是我的朋友。这是一场没有丝毫爱情的婚姻,夫妻间经常吵,有时候甚至还动手打架,结果两人终于分开了,也谈不上离婚,母亲带着儿子搬出去住,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儿子身上。一段时间里,过去年代里拍摄的老照片,成了母亲惟一的安慰。到后来,她的神经开始有些不太正常,有一天,她无缘无故勃然大怒,烧掉了所有的老照片,然后得了一场并不太严重的病,说死就死了。她死了以后,朋友从她过去的老同学那里,借了一张两寸的小照片,送到照相馆翻拍,然后又放大,挂在墙上作纪念。

在民间的相册中,差不多每张泛黄的老照片,背后都有故事。这些故事有的很曲折,有的很乏味,但是随着时间的冲刷,都有可能赋予全新的意义。和老照片有关的故事,可以找到许多。记得还是读中学的时候,去学校的路上,调皮胆大的学生,常常以捉弄一个住在沿街的老太太来取乐,他们用小石子往老太太的房间里扔,扔进去,听见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赶快逃之夭夭。老太太被这些孩子们折腾得实在够呛,她不得不奋起反击,在放学之际,凶神恶煞地守在那,一有学生走近,便破口大骂,有时候,干脆拎了小棍子,歇斯底里地追出来。

几乎所有从那条街上走过的孩子,都知道老太太的故事。这属于那种最容易流传的故事。老太太年轻时是秦淮河的歌女,她当时很漂亮,这一点,挂在她房间里的照片可以作证。一张被放大的玉照,放在一个木头镜框里,永远正对着沿街的窗口,人们从街上走过,情不自禁地就会驻足观望。那是一张人工着色的大照片,是老太太年轻时的芳容,唇红齿白,扯着极细的眉毛,看上去十足的艳丽风骚。我们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不知道歌女是干什么的,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女特务,因为我们看过的一部电影,有个女特务就像她那样漂亮。

关于老太太年轻时候的故事,像长了翅膀的小鸟到处飞翔,好事不出门,坏话传千里,人们忍不住就要议论,说老太太年轻时怎么样怎么样。几乎所有知道老太太故事的人,都知道她和自己的养父,生过一个女儿。这个女儿一直叫她姐姐,解放以后,歌女做不成了,于是这一家人就搬到了这条街上来住。后来不要脸的老头死了,老太太的“妹妹”也离家出走。

我已经记不清老太太是什么时候离开人世的,也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就突然明白了歌女的含义。只知道她孤零零地过了一世,在晚年,调皮的中学生和她作对,她也像恨贼似的痛恨那些中学生。她生活中没有爱,却充满了莫名其妙的仇恨。她死了以后,身份不明的“妹妹”来过一趟,匆匆来,匆匆去,有没有把挂在墙上的那张老照片带走,不得而知。老太太的故事终于在这条街上消逝,有一次做梦,我梦见自己又走在上学的路上,醒来以后,我感到最吃惊的,是竟然还梦到了那张挂在沿街窗户里人工着色的老照片。

散落在民间的老照片,是窥探过去历史的窗户,从这一扇扇窗户,我们踮起脚来,可以遥望过去,可以展望未来,未来离开不了过去。那过去的一切,因为已经成为过去,都将成为亲切的回忆。我喜欢翻阅民间的老相册,老相册里有太多直观的历史资料,那些有时候看上去漫不经心的历史镜头,都是当它们已经永远失去,已经不可重复的时候,才会显得出奇的珍贵。只有一切已经变得不可挽回之际,我们才会突然发现,那些看上去极不起眼发黄的老照片,那些落满时间痕迹的老相册,会突然爆发出谁也预想不到的生命力。在老照片面前,许多文字变得苍白,许多解释都显得没有必要。照片上的人物,永远活生生顽强地存在着,他们记录了过去年代里短暂的一瞬间,这些短暂的瞬间,已经成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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