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蠡(1908~1942),浙江天台人,作家。著有散文集《海星》、《囚绿记》、《竹刀》等。
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当他孑身作长途旅行的时候,当幸福和欢乐给他一个巧妙的嘲弄,当年和月压弯了他的脊背,使他不得不躲在被遗忘的角落,度厌倦的朝暮,那时人们会体贴到一个特殊的伴侣——寂寞。
寂寞如良师,如益友,它在你失望的时候来安慰你,在你孤独的时候来陪伴你。但人们却不喜爱寂寞。如苦口的良友,人们疏离它,回避它,躲闪它。终于有一天人们会想念它,寻觅它,亲近它,甚至不愿离开它。
愿意听我说我是怎样和寂寞相习的么?
幼小的时候,我有着无知的疯狂。我追逐快乐,像猎人追赶一只美丽的小鹿。这是敏捷的东西,在获不到它的时候它的影子是一种诱惑和试探。我要得到它,我追赶。它跑在我的面前。我追得愈紧,它跑得愈快。我越过许多障碍和困难,如同猎人越过丘山和林地,最后,在失望的草原上失去了它。一如空手回来的猎人,我空手回来,拖着一身的疲倦。我怅惘,我懊丧,我失去了勇气,我觉得乏力。为了这得不到的快乐我是恹恹欲病了,这时候有一个声音拂过我的耳际,像是一种安慰:
“我在这里招待你,当你空手回来的时候。”
“你是谁?”
“寂寞。”
“我还有余勇追赶另一只快乐呢?”我倔强的回答。
我可是没有追赶新的快乐。为了打发我的时间,我埋头在一些回忆上面。如同植物标本的采集者,把无名的花朵采集起来,把它压干,保存在几张薄纸中间,我采撷往事的花朵,把它保存在记忆里面。“回忆中的生活是愉快的。”我说,“我有旧的回忆代替新的快乐。”不幸,当我认真去回忆,这些回忆又都是些不可捉摸的东西。犹如水面的波纹,一漾即灭。又如镜里的花影,待你伸手去捡拾,它的影子便被遮断消失,而你只有一只空手接触在冰冷的玻璃面上。我又失败了。“没有记忆的日子,像一本没有故事的书!”我感到空虚,是近乎一种失望。于是复有一个关切的声音向我嘤然细语:
“我在这里陪伴你,当你失去回忆的时候。”
“谁的声音?”我心中起了感谢。
“寂寞。”
我没有接近它,因为我另有念头。
我有另一个念头。我不再追赶快乐,不再搜寻记忆,我想捞获些别的人世的东西。像一个劳拙的蜘蛛,在昏晓中织起捕虫的网,我也织网了。我用感情的黏丝,织成了一个友谊的网,用来捞捉一点人世的温存。想不到给我捞住的却是意外的冷落。无由的风雨复吹破了我的经营,教我无从补缀。像风雨中的蜘蛛,我蜷伏在灰心的檐下,望着被毁的一番心机,味到一种悲凉,这又是空劳了,我和我的网!
“请接受我的安慰罢,在你空劳之后。”
这是寂寞的声音。
我仍然有几分傲岸,我没有接受它的好意。
岁月使我的年龄和责任同时长大,我长大了去四方奔走,为要寻找黄金和幸福。不,我是寻找自由和职业。我离开温暖的屋顶下,去暴露在道途上。我在路上度过许多寒暑。我孤单地登上旅途,孤单地行路,孤单地栖迟,没有一个人作伴。世上,尽有的是行人,同路的却这般稀少!夏之晨,冬之夕,我受等待和焦盼的煎熬。我希望能有人陪伴我,和我抵掌长谈,把我的劳神和辛苦告诉他;把我的希望和志愿告诉他,让我听取他的意见,他的批评……但是无人陪伴我,于是,寂寞又来接近我说:
“请接受我的陪伴。”
如同欢迎一个老友,我伸手给它,我开始和寂寞相习了。
我和寂寞相安了。沉浮的人世中我有时也会疏离寂寞。寂寞却永远陪伴我,守护我,我不自知。几天前,我走进一间房间。这房里曾住着我的友人。我是习惯了顺手推进去的,当时并未加以注意。进去后我才意识到友人刚才离开。友人离开了,没留下辞别的话却留下一地乱纸。恍如撕碎了的记忆,这好像是情感的毁伤。我怃然望着这堆乱纸,望着裸露的卸去装饰的墙壁,和灰尘开始积集的几凳,以及扃闭着的窗户。我有着一种奇怪的企待,我心盼会有人来敲这门,叩这窗户。我希望能够听见一个剥啄的声音。忘了一句话,忘了一件东西,回来了,我将是如何喜悦!我屏息谛听,我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和心脏的跳动。室内外仍是一片沉寂。过度的注意使我的神经松弛无力,我坐下来,头靠在手上,“不会来了,不会来了,”我自言自语着。
“不要忘记我。”一个低沉难辨的声音。
我握上门柄,心里有一种紧张。
“我是寂寞,让我来代替离去的友人。”
“别人都离开而你来了。愿你永远陪伴我!”
啊!情感是易变的,背信的,寂寞是忠诚的,不渝的。和寂寞相处的时候,我心地是多么坦白,光明!寂寞如一枚镜,在它的面前可以照见我自己,发现我自己。我可以在寂寞的围护中和自己对语,和另一个“我”对语,那真正的独白。
如今我不想离开它,我需要它作伴。我不是憎世者,一点点自私和矜持使我和寂寞接近。当我在酣热的场中,听到欢乐的乐曲,我有点多余的感伤,往往曲未终前便想离开,去寻找寂寞。音乐是银的,无声的音乐是金的。寂寞是无声的音乐。
寂寞是怎模样?我好像能够看到它,触摸到它,听见它。它好像没有光波的颜色,没有热的温度,和没有声浪的声音。它接近你,包围你,如水之包围鱼,使你的灵魂得在它的氛围中游泳,安息。
选自《囚绿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