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蔚南(1902~1952),笔名泽人。江苏吴县人。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春之花》、《寄云的信》、《水面桃花》、《浦游简》。译著有《莫泊桑小说集》等。
一条修长的石路,右面尽是田亩,左面是一条清澈的小河,隔河是个村庄,村庄底背景是一联青翠的山冈。这条石路,原来就是所谓“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的山阴道。诚然,“青的山,绿的水,花花世界”,我们在路上行时,望了东又要望西,苦了一双眼睛。道上很少行人,有时除了农夫自城中归来,简直没有别个人影了。我们正爱那清冷,一月里总来这道上散步二三次,道上有个路亭,我们每次走到路亭里,必定坐下来休息一会。路亭底两壁墙上,常有人写着许多粗俗不通的文句,令人看了发笑。我们穿过路亭,再往前走,走到一座石桥边,才停步,不再往前走了,我们去坐在桥栏上望四周的野景。
桥下的河水,尤清洁可鉴。它那喃喃的流动声,似在低诉那宇宙底永久秘密。
下午,一片斜辉,映照河面,有如将河水镀了一层黄金。一群白鸭聚成三角形,最魁梧的一头做向导,最后的是一排瘦瘠的,在那镀金的水波上向前游去,向前游去。河水被鸭子分成二路,无数软弱的波纹向左右展开,展开,展开,展到河边的小草里,展到河边的石子上,展到河边的泥里……
我们在桥栏上这样注视着河水底流动,心中便充满了一种喜悦。但是这种喜悦只有唇上的微笑,轻匀的呼吸,和和善的目光能表现得出。我还记得那一天,当时我和他两人看了这幅天然的妙画,我们俩默然相视了一会,似乎我们底心灵已在一起,已互相了解,我们底友谊已毋须用言语解释,更何必用言语来解释呢?
远地里的山冈,不似早春时候尽被白漫漫的云雾罩着了,巍然接连着站在四周,青青地闪出一种很散漫的薄光来,山腰里的寥落松柏也似乎看得清楚了,桥左旁的山底形式,又自不同,独立在那边,黄色里泛出青绿来。不过山上没有一株树木,似乎太单调了;山麓下却有无数的竹林和丛薮。
离桥头右端三四丈处,也有一座小山,只有三四丈高,山巅上纵横都有四五丈,方方的有如一个露天的戏台,上面铺着短短的碧草0我们每登上了这山顶,便如到了自由国土一般,将镇日幽闭在胸间的游戏性质,尽情发泄出来。我们毫没有一点害羞,毫没有一点畏惧,我们尽我们底力量唱起歌来,做起戏来,我们大笑,我们高叫,呵!多么活泼,多么快乐!几日来积聚的烦闷完全消尽了。玩得疲乏了,我们便在地上坐下来,卧下来,观看那青空里的白云。白云确有使人欣赏的价值,一团一团地如棉花,一卷一卷地如波涛,连山一般地拥在那儿,野兽一般地站在这边:万千状态,无奇不有。这一幅最神秘最美丽最复杂的画片,只有睁开我们底心灵的眼睛来,才能看出其间的意义和幽妙。
太阳落山了。它底分外红的强光从树梢头喷射出来,将白云染成血色,将青山也染成血色。在这血色中,它渐渐向山后落下,忽而变成一个红球,浮在山腰里,这时它底光已不耀眼了,山也暗澹了,云也暗澹了也,树也暗澹了。这红球原来是太阳底影子。
苍茫暮色里,有几点星火在那边闪动,这是城中电灯放光了,我们不得不匆匆回去。
选自《龙山梦痕》,1926年版,上海开明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