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像河道一样嵌在村子里,至少沉下去半米。我在的时候路和地面是平的,只有两道浅浅车辙。现在上面淤满烫土,似乎我们搬走后路上过去一些大东西、重东西。其实,我知道不会有比一个家、一个人的一生更重大的东西经过这地方。
是人把路压下去了。
路磨人时人也在磨损路。那些烫土被人和牲畜踩起,随风飘落到远处。也落到人头上脊背上。那些背柴人、背草的人、往回背粮食的人,不知道自己一辈子背回来最多的是路上的尘土。尤其下过雨,路上的泥被那些脚和蹄子带到各自的去处。这样路便越走越深。深到望不到两旁的东西。深到人走不出去。这一路人便消失了。
另一条路出现在地上。另一些人和牲口开始来来去去地走动。也是永远都走不远。走出去一里,原走回来一里。
最终也会走得找不见。
我看见过一条扔掉的路,像一条渠沟夹在旧庄子中间。沟里长满碱蒿子,我一下去就半个身子不见了。父亲说那是条走坏的路。扔掉七八十年了。我不知道是路先坏的还是旁边那些房子先破的。现在看来,似乎所有东西都不行了人才会被迫搬走。
如果我在黄沙梁一直住下去,我一样会看到这个村里的一切最终破败到底:锨刃磨钝,镰刀变成一弯废铁,墙倒塌井水枯竭,木门和家具被虫蛀朽,虫老死,牲口剩下出气的力气。
也许我看不到这些。一个村庄彻底破败之前,会有一批人老死在村庄里。我会是其中的一个。一根锨把折断前就有人病死。一截麻绳磨细时就有人老死。我在黄沙梁还没活到一棵树长粗已经经历了五个人老死。那时全村32户,211口人,我13岁,或许稍小些,但不是最小的。我在那时看见死亡一个人一个人向我这边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