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书页里凸凹的字,世界上永没有人能写了——聪明人以我的哭为可笑,悄悄的彼此谈论着。无论如何,我恨极了你们了!“黑的他”是被你们逼死的,“白的他”是被你们逼走的。每逢有晚霞的时候,我就想起这些事,我的每一个血轮,都在我身中旋转——乌鸦来了!我的身体原是五十万年前的,至今丝毫也没有改变。但现在却关闭在五十万年以后的小屋子里,拉那五十万年以后的小绳子。除非那梦有时的释放我,但那也不过只是一会子——我要回去,又回不了,这是怎样悲惨的事!母亲呵!乱丝呵!假如世界上没有我,你也不至于说我聪明了;乌鸦也不来了,我也不至于整天对着那些聪明人了,小树也不至于被他们逼成石像了!
我经过的这些事,我从原始就知道要怎样一件一件的相随着发生。这些事在我心里,从很淡的影子,成了很浓的真像,就从我的心里,出到世界上了。每一件事出去,那些聪明人就笑了,半夜里浓睡,早晨起来偷着做诗了。这又是一件使我落泪的事!这种现象无异于出了一件事去,就掷回一块冰来,又回到我心里。上帝呵!乌鸦来了!
我知道我不能再多写:我的眼睛的翅儿,已经长出一点来了,眼睛走了,肉体交给啄人血肉的乌鸦,这又是怎样悲惨的事!——这事母亲早就告诉我。
我近来常常看见晚霞里带血的箭儿;常常听见尘土中鸾铃的声音;和那些聪明人酷虐的笑。
心头的冰块愈积愈多,和拿笔的手是很有关系的。我更不能拉那绳子了;世人的鞋破烂到什么地步,我也不能管了——现在我手内的血轮已经渐渐的冻结,莫非要步那小树的后尘么?
在眼睛未飞走,乌鸦未来,手尖未冻结之先;我指着富士山和直布罗陀海峡起誓:我诅咒那些聪明人,他们掩起自己的使人看不起的事情,一面又来扰乱我屋前的天空,叫我在垂老的年光,遇见了这些无影响又受影响的事!
上帝呵!母亲呵!——你们原都纠在乱丝里——我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了;我只求你们使乌鸦晚一点来,不要在我眼睛飞到半空的时候,看见我自己的肉体被吞啄,因为我的身体原是五十万年前的。也求这乌鸦吞啄了我之后,飞到北冰洋去,吐出我的血来作证据,告诉“白的他”——但不要滴在他的赤脚上,他原是怕这个的——说补鞋的老人,眼睛已经飞去了,在他未飞去之先,已替他诅咒了那些聪明人了。
眼睛上的翅儿,垂下来了,遮住了我的脸。我的绳子,我也不带去了,谁拾了去,就算是谁的。在我平日很亲近的东西,如破鞋尘土之类,我都不能顾了。
心中的冰块,相磨压的声音愈大了,眼上的翅儿也鼓动了,乌鸦来了!
想起来了,还有一句刺心刻骨的话,要告诉你们。我如现在不说,终古也不能有人知道,那石像就是……完了,收束罢!血轮已经凝结到指尖,我的笔儿不能移动了,就此——(本篇最初发表于《小说月报》1922年4月第13卷第4号,后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