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明天早晨行礼好一些,现在先歇一歇罢。”以超不禁红了脸,方要说话,秘书站起来笑说:“局长的意思,是要先看一看。”族老们连忙站起来,举着灯在前引路。出到院子里,只见二门口都站满了人,走进正堂的时候,不防那门坎太高,有位朋友竟绊了一交。以超要笑又不敢笑。进到堂里,一阵的香烟气味触鼻,墙壁和香炉烛台,都熏得很黑。许多的祖宗牌位,都重重叠叠的排列着。看了一遍,又都出到厢房里,晚饭已经备了,大鱼大肉的排满一桌子,也温了两壶的酒。以超和朋友们在道上累了一天,看着这些油腻的菜,都吃不下去。只用了一点,便放下箸,倒是族老们吃了许多。饭后又端进几盏油灯来,族老们请他们早些安歇;又让着那些跟来的夫役吃过了饭,安置在后院里,才陆续的都走了。
以超进到屋子里,看了一看,灯影以外沉黑不堪,而且只有一面的窗户,更是十分的郁热,似乎气味很重,便和朋友们,将二门关了,又将床板,都搬到院子里;一面随便的说说笑笑,都入了睡乡。
天色刚刚破晓,一阵鸡鸣狗吠的声音,将他们都搅醒了,便起来坐着,说着那位朋友昨晚跌倒的事情。正在哄笑,忽然听见外面敲门,吓得他们都忍着笑,连忙又将床板都搬了进去,穿好了长服,方去开门。原来是看门的进来打扫祠堂,看见他们都起来了,似乎很觉得奇异,他们盥漱了以后,秘书先生也从屋里出来,一同用过了早饭。族老们也都来了,一会儿厅堂上,红烛辉煌,香烟缭绕,便请以超去行礼。以超一看堂下站着无数的人,他的朋友们又都先进去,笑着站在两旁,便觉得非常的不好意思,只得和秘书一同走了上去,好容易由那秘书如同礼生一般,低声的逐一指引着。以超跪起的姿势,很不好看,他的朋友们倒不觉得,只听得堂下笑声连续;以超越发的不好意思起来。行过了礼,族老递过两个红纸包包儿。秘书替他接了,下得堂来,又由族老带着,各处都看了,也参谒了以超曾祖的坟墓。原来那村子只有他们同族三十四家,一个十字形的街道,都住满了。村外便是他们的田地,这时族老便说到他们村里人少势微,田地被别族的人占去不少,庄稼也有被人抢割的时候,也曾打过几回官司,只是从来没有赢过,请以超在知县老爷那里,给他们提一提。以超只谦逊着,秘书却都替他应许了。族老又说:“局长来了以后,他们一定要敛迹的。”以超也只笑着答应了一两句,便又回到祠堂里。
这时秘书才将那两个红纸包儿,交与以超说:“这是一百个小洋,和一件青缎马褂料,是他们送给局长做见面礼物的。”
以超看了不懂,秘书笑道:“这不过是他们的小意思,表明局长不能白来,就是了。听说这件马褂料子,还是特意从城里带来的呢!”以超这时才明白过来,玩那“不能白来”一句话,心中忽然觉得此来不妥,似乎将自己的人格贬损了,登时生气着急起来,立刻要托秘书将礼物送回去。秘书笑说:“不但是万没有璧还的规矩,而且他们庄稼人,一百角小洋也来的不容易,倘若送了回去,倒显着局长瞧不起他们,还是收了妥当些。”以超又只得收了起来。过午的时候,族长又来请以超去听戏。以超心里烦躁,本要辞了,一想这正是要陈列我的时候,是一定不能不去的。他朋友们更是不住的催着他走,族老又请以超坐着轿子,带着兵丁。以超也只得听他们的调动,走了几步,到了村前,下了轿,进到棚里,那戏还没有开台,台下已是人山人海,族老们请以超点过了戏,便演了起来。过了两三点钟,以超觉得天气炎热,金鼓震天,闹得头痛欲裂,要去歇息,又不便走开。他朋友们一个一个的都悄悄的回到祠堂里去,只有以超呆呆的坐到黄昏。
将要散戏的时候,掌班的便来请赏,以超拿出五十角小洋来给了他。登时台下又纷纷的议论起来,也有说他大方的,也有说他耍阔的。以超一声儿不言语,便上轿回到祠堂。月影之下,他的朋友们都在门外说笑乘凉。以超下得轿来,进去盥洗了,换了衣服,又出来散步了一会儿,方觉得略略清爽。他的朋友们看他似乎不很喜欢,也都不和他玩笑,听他自己走一边,和几个荷锄戴笠的族人们,亲亲热热的谈着话。
以超问他们说:“你们为何不割了辫子呢?梳头打辫子,岂不耽误你们种地的工夫么?”他们迟疑了一会说:“割辫子就不好戴笠子了。”以超知道他们是饰词,不觉微微的笑了一笑。又问:“我看我们村里的孩童倒不少,有地方念书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