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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不掉的珍宝》原文

发布时间:2023-07-03 16:2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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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1900~1999),福建长乐人,女作家、翻译家。有诗集《繁星》、《春水》,散文集《寄小读者》,短篇小说集《超人》,译作《园丁集》、《先知》等。

文藻从外面笑嘻嘻的回来,胁下夹着一大厚册的《中国名画集》。是他刚从旧书铺里买的,花了六百日圆!

看他在灯下反复翻阅赏玩的样子,我没有出声,只坐在书斋的一角,静默的凝视着他。没有记性的可爱的读书人,他忘掉了他的伤心故事了!

我们两个人都喜欢买书,尤其是文藻。在他做学生时代,在美国,常常在一月之末,他的用费便因着恣意买书而枯竭了。他总是欢欢喜喜地以面包和冷水充饥,他觉得精神食粮比物质的食粮还要紧。在我们做朋友的时代,他赠送给我的,不是香花糖果或其他的珍品,乃是各种的善本书籍,文学的,哲学的,艺术的不朽的杰作。

我们结婚以后,小小的新房子里,客厅和书斋,真是“满壁琳琅”。墙上也都是相当名贵的字画。

十年以后,书籍越来越多了,自己买的,朋友送的,平均每月总有十本左右,杂志和各种学术刊物还不在内。我们客厅内,半圆雕花的红木桌上的新书,差不多每星期便换过一次。朋友和学生们来的时候,总是先跑到这半圆桌前面,站立翻阅。

同时,十年之中我们也旅行了不少地方,照了许多有艺术性的相片,买了许多古董名画,以及其他纪念品0我们在自己和朋友们赞叹赏玩之后,便珍重的将这些珍贵的东西,择起挂起或是收起。

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我们从欧洲,由西伯利亚铁路经过东三省,进了山海关,回到北平。到车站来迎接我们的家人朋友和学生,总有几十人,到家以后,他们争着替我们打开行李,抢着看我们远道带回的东西。

七月七日,芦沟桥上,燃起了战争之火……为着要争取正义与和平,我们决定要到抗战的大后方去。尽我们一份菲薄的力量,但因为我们的小女儿宗黎还未诞生,同时要维持燕京大学的开学,我们在北平又住了一学年。这一学年之中,我们无一日不作离开北平的准备:一切陈设家具,送人的送人,捐的捐了,卖的卖了,只剩下一些我们认为最宝贵的东西,不舍得让它与我们一同去流亡冒险的,我们就珍重的装起寄存在燕京大学课堂的楼上。那就是文藻从在清华做学生起,几十年的日记,和我在美国三年的日记;我们两人整齐冗长六年的通信,我的母亲和朋友,以及许多不知名的“小读者”的来信,其中有许许多多,可以拿来当诗和散文读的,还有我的父亲年轻在海上时代,给母亲写的信和诗,母亲死后,由我保存的。此外还有作者签名送我的书籍;如泰戈尔《新月集》及其他;Virginia Wolfe的To The Light House及其他;鲁迅,周作人,老舍,巴金,丁玲,雪林,淑华,茅盾……一起差不多在一百本以上,其次便是大大小小的相片,小孩子的相片,以及旅行的照片,再就是各种善本书,各种画集,笺谱,各种字画,以及许许多多有艺术价值的纪念品……收集起来,装了十五只大木箱。文藻十五年来所编的,几十布匣的笔记教材,还不在内!

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有许多男女学生帮忙,有人登记,有人包裹,有人装箱。……我们坐在地上忙碌地工作,累了就在地上休息吃茶谈话。我们都痛恨了战争!战争摧残了文化,毁灭了艺术作品,夺去了我们读书人研究写作的时间,这些损失是多少物质上的获得,都不能换取补偿的,何况侵略争夺,决不能有永久的获得!

在这些年轻人叹恨纵谈的时候,我每每因着疲倦而沉默着。这时我总忆起宋朝金人内犯的时候,我们伟大的女诗人李易安,和她的丈夫赵明诚,仓皇避难,把他们历年收集的金石字画,都丢散失了。李易安在她的《金石录后序》中,描写他们初婚贫困的时候,怎样喜爱字画,又买不起字画!以后生活转好,怎样地慢慢收集字画,以及金石艺术品,为着这些宝物,他们盖起书楼,来保存,来布置:字里行间,横溢着他们同居的快乐与和平的幸福。最后是金人的侵略,丈夫的死亡,金石的散失,老境的穷困……充分的描写呈露了战争期中,文化人的末路!

我不敢自拟于李易安,但我的确有一个和李易安一样的,喜好收集的丈夫!我和李易安不同的,就是她对于她的遭遇,只有愁叹怨恨,但却从始至终就认为战争是暂时的,正义和真理是要最后得胜的。以文化惨痛的损失,来换取人类最高的理智的觉悟,还是一件值得的事!

话虽如此说,我总不能忘情于我留在北平的“珍宝”。今年七月,是我得到第一次飞回北平的机会,我就赶紧回到燕京大学去。在那里,我发现校景外观,一点没有改变,经过了半年的修缮,仍旧是富丽堂皇;树木比以前更葱郁了,湖水依旧涟漪!走到我的住宅院中,那一架香溢四邻的紫藤花,连架子都不在了,廊前的红月季与白玫瑰,也一株无存,走上阁楼,四壁是空的,文藻几十盒的笔记教材都不见了!

我心中忽然有说不出的空洞无着,默然的站了一会,就转身下来。

遇到了当年的工友,提起当年我们的房子,在日美宣战,燕大被封以后,就成了日本宪兵的驻在所,文藻的书室,就是拷问教授们的地方,那些笔记匣子,被日本兵运走了,不知去向。

两天以后,我才满怀着虚怯的心情,走上存放我们书箱的大楼顶阁上去——果然像我所想到的,那一间小屋是敞开的,捻开电灯一看,只是空洞的四壁!我的日记,我的书信,我的书籍,我的……一切都丧失了!

白发的工友,拿着钥匙站在门口,看见我无言的惨默,悄悄地走了过来,抱歉似的安慰我说:“在珍珠港事变的第二天清早,日本兵就包围燕京大学,学生们都撵出去了,我们都被锁了起来。第二天我们也被撵了出去,一直到去年八月,我们回来的时候,发现各个楼里都空了,而且楼房拆改得不成样子。……您的东西……大概也和别人的一样,再也找不转来了。不过……我真高兴……这几年你倒还健康。”

我谢了他,眼泪忽然落了下来,转身便走下楼去。

迂缓的穿过翠绿的山坡,走到湖畔。远望岛亭畔的石船,我绕着湖走了两周,心里渐渐从荒凉寂寞,变成觉悟与欢喜。

从古至今,从东到西,不知道有多少人,占有过比我多上几百倍几千倍的珍宝。这些珍宝,毁灭的不必说了,未毁灭的,也不知已经换过几个主人!我的日记,我的书信,描写叙述当年当地的经过与心情的,当然可贵,但是,正如那老工友所说的,我还健在!我还能叙述,我还能描写,我还能传播我的哲学!

战争夺去了毁灭了我的一部分的珍宝,但它增加了我的最宝贵的,丢不掉的珍宝,那就是我对于人类的信心!

人类是进步的,高尚的,他会从无数的错误歪曲的小路上,慢慢的走回康庄平坦的大道上来。总会有一天,全世界的学校里又住满了健康活泼的学生,教授们的书室里,又叠着满满的书,他们攻读,他们研究,为全人类谋求福利。

人类也是善忘的,几年战争的惨痛,不能打消几十年的爱好。这次到了日本,我在各风景区旅行,对于照相和收集纪念品,都淡然不感兴趣,而我的书呆子的丈夫,却已经超过自己经济能力的,开始买他的书了!

1946年12月4日于东京

选自《妇女月刊》,1947年7月第6卷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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