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眨巴为安排公司广告的事在城里奔波的时候,大骗子常常回到自己的商店去卖各种口径货物,因此很少到办事处来。他逐渐不再相信已经开始的事业会取得成就了,于是不愿意失去商店给他带来的收入。经常在办事处的只有全不知和小山羊。开始的时候,全不知规规矩矩地坐在桌旁,等候人们来购买股票。他面前摆着一个硬纸壳封面的厚笔记本和一支自来水笔。笔记本上用漂亮的字体写着,“收支簿”。桌子的一个抽屉装满准备出售的股票。另一个抽屉准备放卖股票的钱。这个抽屉暂时还空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抽屉里会装进钱的希望越来越小。
小山羊一开始也认认真真地守在走廊上的门旁,后来看到没有买主,就来到办事处里面,坐在软乎乎的沙发上跟全不知一天一天地画圈圈玩,山南海北地闲谈。因为没事可干,全不知经常看墙上挂的那幅画着七歪八扭、莫名其妙道道的画,总想搞懂上面画着的是什么。
“你呀,老弟,最好不要看这幅画,”小山羊对他说。“别白费那份脑筋。反正你也搞不懂那是什么。我们这儿的画家都这么画,因为财主只买这种画。这个画家画些弯弯曲曲的道道,那个画家涂些别别扭扭的钩钩,再一个画家干脆把调好的颜料倒在碗里往画布中央一摔。就溅出一个怪里怪气、毫无意义的大污点。你看着这个点子,什么也搞不懂——简直是一片脏乱!可是财主们看着它,还夸呢。他们说:‘绘画根本用不着让人懂。我们根本不想让画家用画来教训我们什么。财主离了画家也任什么都懂,而穷人却任什么都不应该懂。他们是穷人,就应该什么都不懂,应该愚昧地过日子。’你瞧他们是怎么议论的!……我在一家肥皂厂厂主那儿干活的时候,这种议论我可听多啦。有那么一个叫肮脏鬼的肥皂厂厂主。不过,我不是在他的工厂干活,而是在他家里烧锅炉。咳,老弟,财主的生活我算看够了!他的住宅大得很哩!房间多得不得了!光炉子就得生二十五个,还不算壁炉。肮脏鬼先生不愿意安暖气。他说,家里有壁炉显得更豪华。他有十部汽车。衣服——多极啦!出去作客之前,他得花一两个小时考虑穿什么衣服。都是实话,我不撒谎!他的仆人数不清。有的做饭,有的摆桌子,有的洗器皿,有的用吸尘器吸地毯。司机——有五个。一个开着汽车拉肮脏鬼先生出去跑,另外四个就在过道里下象棋。肮脏鬼先生每天早晨一醒,就按电铃,让人把衣服给他送去。衣服送来了,还得给他穿上,他光是抬抬胳膊伸伸腿。然后把他扶到镜子前面坐下,给他梳头,往鼻子上抹凡士林,以便使脸色好看些,而他光坐着眨巴眼睛——这就是他要干的事儿!他要是饿了,就那么坐在镜子前面吃早饭。他能吃一两个小时不挪窝!然后在沙发上躺一会儿,就去串门或是坐汽车兜风。晚上,有些男女朋友到他家来,听音乐,跳舞。他们那个折腾啊,折腾得把家具全部搞环,砸烂钢琴,然后就各自回家。事后还回忆说;‘啊,玩得挺开心!’”
“为什么要把家具搞坏呢?”全不知奇怪地问。
“咳,这是他们的规矩。他们闲得不知道干什么好,那就拆家具呗。请帖上就那么写着:‘敬请光临招待会。会上将砸坏十二张单人沙发,四张长毛绒面长沙发,两架钢琴,一张拉桌,并将打碎全部窗玻璃。客人将于晚上六时整到会。请匆迟到。’”
“那后来怎么办呢,没有家具就那么坐着吗?”
“你可真怪!他们买新家具嘛。”
“白花钱啊!”全不知不满地说。“给穷人有多好。”
“美得你呢!他们不爱给穷人。那没有意思。”
“怎么,这个肮脏鬼就光在抄发上躺着,光拆家具吗?”全不知问道。“他什么时候去管理工厂呢?”
“他干嘛要管理工厂?有总管给他干这个事。总管一周向他汇报一次。他一看工厂的收入少了,就马上把总管撵走,再任命一个新的。这新总管就千方百计使收入增多:他减少工人的工资,提高肥皂的价格。这样,肮脏鬼自己什么也不干,却挣了钱。他赚了好几百万啦。”
“财主要那么多钱干嘛?”全不知惊奇地问。“难道财主吃饭要花好几百万?”
“‘吃饭’!”小山羊鼻子吭了一声。“他们要是光吃饭倒好啦!财主填饱了肚子,就该填虚荣心了。”
“什么虚荣心?”全不知不懂。
“就是想在别人面前自吹自擂。比方说,有一个财主盖了一所大房子,另一个财主看见说,‘啊,你盖的是这样的房子啊,我要造一座比这大一倍的!’这个雇了厨子和仆人,另一个说:‘我不光要雇厨子和仆人,我还要雇个看门的。’这个财主雇了十个仆人,另一个就说:‘我要雇二十个,此外还要雇一个戴头盔的消防员,让他在我院子里的遮阳棚下待着。’这一个买三辆汽车,另一个马上买五辆。而且还吹嘘说:‘我比他强。他只有三辆汽车,我却整整有五辆。’你明白吗?每个人都想显示自己比别人阔,是因为我们这儿一点不重视聪明、善良、诚实,都只想互相夸耀财富。简直闹得没有边儿。虚荣心是这样一种东西:你用什么都填不满它的。老弟,我自己就体会过这是多么坏的玩艺儿。我不是一向这么穷的。当然,我过去也并不是富人。我只不过有一个经常性的工作罢了。当时我在工厂干活,挣的钱还可以。甚至还开始存钱以便在艰难的时候用,就是防备我突然再失业。当然,管住自己不乱花钱很难。而且,人们都说我应该买辆汽车。我就说:‘我买汽车干什么?我可以步行嘛。’人家说:‘步行多丢人。只有穷人才步行呢。再说买汽车还可以分期付款。你先交为数不多的定金,就能得到一辆车,往后再每月交一点,直到把车款全部交清。’得,我就这么办了。我想,让大家以为我也是富人吧。我交了第一次的定金,得到一辆汽车。我上了车,开走了,可马上就翻到一条沟——沟——沟里(小山羊焦躁得甚至口吃起来)。你明白吗?我把汽——汽——汽车摔坏了,还摔断了一条腿和四根肋骨。事后足足治了三个月。我的全部储蓄都花在医生那里了。总算把伤冶好了。可就是从那以后我就焦躁,怎么也说不好‘汽——汽——汽车’这个词,每次都说‘汽——汽——汽车’,你瞧。”
“那你后来把汽车修好了吗?”全不知问。
“哪儿啊!我生病的时候,人家把我的工作辞啦。又到了交汽车钱的时候。我没有钱啊!人家对我说:“那就把车还回来。’我说:‘你们去吧,上沟——沟——沟里拿去吧。’因为我把车弄坏了,人家想判我罪,可是看到从我身上反正也捞不到什么,才不再纠缠。所以,我是车也没有了,钱也没有了。”
这样的事情小山羊讲了好多。他在生活中遇到过各种各样的许多奇遇。全不知兴致勃勃地听他讲,一点不感到寂寞。
有一次,全不知和小山羊象平常一样坐着聊天。门突然开了。他俩以为是小眨巴来了,但走进办事处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小矮子。他穿着一件破旧的褂子,胳膊肘的地方磨出了窟窿。褂子先前是蓝色的,后来因为穿得太久而褪了色,发白了,特别是肩膀。他穿的裤子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泥灰色,裤腿带着毛边,膝盖上显眼地补着两块长方形的黑补丁。他头上戴着一顶旧草帽,最明显的地方有一个洞,帽檐揪断了,四周仿佛被啃过,花白的头发从帽檐下露出来。
全不知看到这身参加化装舞会似的装束不由地微微一笑,可是当他往走进来的这个人的脸上瞥了一眼,他的笑容马上消失了。这是一张瘦削的、干瘪的脸,象成年累月在室外干活的小矮子的脸一样黝黑黝黑。面部表情是严厉的。但令人特别吃惊的是那双眼睛。这双眼睛在花白的眉毛下面警惕地、惊慌地,同时又尊严地望着,还不知是怀着隐痛还是带着责备。不,遇到这双哀伤的眼睛的目光,全不知不能笑,谁也不会笑的。
白头发小矮子同注视他的全不知和小山羊问过好,把手里拿的一根满是节子的木棍儿竖到墙角,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打开来,给全不知看着问道:“这是您这儿吗?”
全不知仔细看了看报上登的关于大型植物股份公司成立的广告,点了点头:“是我们这儿。”
小山羊把一张软乎乎的单人沙发挪到来客面前,恭敬地说:“请坐沙发吧,老爷爷。”
来人向小山羊道了谢,坐到沙发边上,说:“这么说,这全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全不知没懂。
“就是说,真有这种神话中的种子了?”
“当然是真的,”全不知回答说。“不过这不是神话中的种子,而是最最真实的种子。这里没有什么神话,也没有什么幻想。”
“您要是知道这对于我们穷人意味着什么,您就不会这样说了!”小矮子说道。“我这不……我们这不……”他激动地说起来。“我们全村都聚到了一起:我们想促进这件伟大的事业,就是说,也想当股东。我们大家伙儿凑了这些钱……谁能出多少就出了多少……”
他把手伸到衣襟里,掏出一条手绢,里边包着一包钱。
“你们想买多少张股票?”全不知问。
“一张,亲爱的!就买一张!我们只凑到一个费尔丁,而且拿我们的收入来说,这已经是很大一笔钱了。
“可是一张股票能分到的种子很少啊。不够你们全村用的。”小山羊说。
“亲爱的,您哪怕就给我们一粒种子也行!我们那里哪怕就长出一根大型黄瓜也好啊!我们难道会把它吃了吗?我们留它作种子。全部留作种子。如果需要的话,第二次收的也留种,第三次的也……等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我们都愿意。只要我们能有个希望,希望有一天能摆脱贫困。亲爱的,有希望的时候,日子也轻松些啊。”
这时候,小眨巴和大骗子返回了办事处。小山羊悄悄拽了拽小眨巴的袖子,对着他耳朵低声说:“来了一个买主!想买一张股票。”
小眨巴马上走到买主面前,握握他的手,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头发,”顾客说。“我们村里都叫我白头发。”
“请允许我祝贺您,白头发先生,”小眨巴一板正经地说。“对于您的资金来说,您想不出更好的利用办法。这是最为稳妥,最有利可图的事业,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您是第一位想买我们股票的人,因此,请允许给您拍一张照。明天,您的照片就将登在报纸上。”
小眨巴当即走到电话旁找摄影师。这时,来客解开小包,把一堆钢镚儿摊到桌上。大骗子吩咐全不知和小山羊数钱。全不知和小山羊就开始数,但却怎么也数不过来。硬币太小了:全是一个山基克的,两个山基克的,半个山基克的,最大的一枚才是三个山基克的。
钱终于数完了,大骗子吩咐全不知给买主一张股票。白头发谨慎地把股票接到手里,满怀兴趣地仔细端详起来。股票的一面画着一个顶大顶大的西瓜,四周围着小矮子。其中有几个小矮子把一架木梯靠到西瓜上,想爬上去。五个小矮子已经爬到西瓜顶端,正在那里手拉手跳舞。前面的菜畦里,黄瓜快熟了。每条黄瓜都有小矮子大小。后面画着一些很小的农舍,大型小麦的麦穗象又直又高的树木一样耸立在农舍上空。股票背面画着一个宇宙火箭和身穿宇航服的小矮子。上面还印着成立股份公司的宗旨。上端用五颜六色的漂亮字体写着:“大型植物股份公司——是通往财富与繁荣的道路。价格:一费尔丁”。当白头发仔细端详股票,仿佛忘记了世上一切的时候,小眨巴同大骗子耳语了几句什么,随后又数出十张股票,递给白头发,说:“我们决定对我们的第一位买主赠送十张股票作为奖励。请接受我们的这一礼品。现在,您是我们的股东,也应该帮助尽快推销股票。请劝说您熟悉的人和不熟悉的人来购买我们的股票,您就说,凡是买我们一张股票的人将在最短期限内变成富人。”
白头发感激地接过股票,整整齐齐地用手绢包上,收到衣襟里。这时,摄影师带着相机来了。他让白头发坐到沙发上,一条腿搭上另一条腿。
“这样一来,您一个膝盖头上的补丁就挡上了,”摄影师解释说,“我还请您把您的帽子放到另一块补丁上……不过不要那样,要这样,好让帽子上的洞洞不被人看见……”
“恰恰是不要这样,”小眨巴插话说。“要拍得使所有的补丁和洞洞在照片上都看得清清楚楚才行。让大家都看看,贫穷把咱们的小矮子搞到了什么地步啊。大家一看,连这样的穷人都买咱们的股票,他们马上就会象饿狼似的扑到咱们办事处来……而您,亲爱的,对自己的补丁没什么可害臊的。让富人们害臊去吧!是他们把您剥夺一空的。您一辈子为他们劳动,却连一件象样的衣服都买不起。”
在小眨巴讲这番话的工夫,摄影师照好了一张相,白头发就准备走。
“请您告诉我,”告别时小眨巴问道,“您是怎么知道有我们这家股份公司的?是什么促使您想买股票的?”
“是什么促使的?”白头发想了想说。“可以说是一个偶然机会促使的。您看到的这一小块报纸落到我手里是一个完全偶然的机会。我们村里住的尽是穷人。没人订报,没人买书。谁也没有钱做这种事。不过,我们有时候也能看看报纸。这就是商店里把谁买的东西用一小块旧报纸包起来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收集这种小块报纸,自己看,也给别人看。这回也是这样。我们村的一个人在商店买了点奶酪,就是用这块报纸给他包的。于是我们全村都读到了神话种子的事,随后决定凑钱,哪怕买上一张股票也好。这件事太诱人啦!我们每个人的土地都很少。收下的东西还不够自己糊口。有钱人的土地却很多。于是你就去给财主干活。财主给你拨出一块地。你在这块地上种小麦呀,萝卜呀,或者土豆呀。收下的东西你自己拿一半,另一半你得交给财主,因为他允许你在他的土地上干活。这对财主可有好处啦。他把自己的土地分成一块一块的,给我一块,给你一块,给他一块……就是说,我们大伙儿都干活儿,人人都得把收获的一半给财主送去。这样,财主就不用干活,可得到的收成却比谁都多。结果是:有的人钱多得数不请,有的人却饿得浑身浮肿……”
“是啊,是啊,”小眨巴打断他的话。“是这样的!有人饿得浑身浮肿,有人钱多得数不清!您讲的这些很有意思,不过,你们大家的不幸快到头了。再见。祝您一切如意!”
小眨巴说着在白头发后背上拍了一巴掌,把他送到门外。又追着喊了一声:“您可别忘了:您的朋友要是有人能搞到钱,让他们也上我们这儿来买股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