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一串货车在一个村子外面一条河旁停下来。太阳跟昨天一样炎热,一点风也没有,叫人发闷。河岸上有几株杨柳,可是树的阴影不落在土地上,却映在水面上,变得一无用处了,就连躺在货车底下的阴影里,也还是闷热不堪,使人心里憋得慌。水映着天空而发蓝,热烈地引诱人们到它那儿去。
叶戈鲁什卡直到现在才注意到一个车夫,叫斯乔普卡,是个十八岁的乌克兰小伙子,上身穿一件长衬衫,没系腰带,下身穿一条肥裤子,散着裤腿,走起路来裤腿像旗子一样飘动。他很快地脱下衣服,顺着高陡的河岸跑下去,扑通一声跳进水里。他钻进水里三回,然后仰面朝天地游泳,快活得闭上眼睛。他的脸带着微笑,起着皱纹,好像他觉得又痒又痛,而且感到好笑似的。
在找不到地方躲避溽暑和窒闷的热天,水的拍溅声和游泳者很响的呼吸声在人们的耳朵里就成了美妙的音乐。德莫夫和基留哈学斯乔普卡的样,也赶紧脱光衣服,大声笑着,预先体味着舒服的味道,接连跳进水里。那条安静的、不起眼的小河里就响彻了喷鼻声、拍水声、嚷叫声。基留哈咳嗽,欢笑,嚷叫,好像他们要叫他淹死似的,德莫夫呢,追他,极力要拉住他的后腿。
“哈—哈—哈!”他嚷叫着,“逮住他!抓住他!”
基留哈扬声大笑,痛快得很,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却跟原先在陆地上一样惊愕,发愣,仿佛有人偷偷溜到他背后,拿斧背打了他的脑袋似的。叶戈鲁什卡也脱掉衣服,可是并没有走下河岸的高坡,却一阵风似地往前猛跑几步,飞下去,离水面有一俄丈半高。他的身体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落进水里,沉得很深,可是没有碰到底。有一股不知什么力量使他感到又凉快又舒服,把他托起来,送回水面上来了。他钻出水面,喷鼻子,吹水泡,睁开眼睛。可是太阳正巧映在贴近他脸的水面上。先是耀眼的光点,随后是彩虹和黑斑,照进了他的眼睛。他赶紧又沉进水里,在水里睁开眼睛,看见一片迷茫的绿色,就跟月夜的天空一样。原先那股力量又不让他沉到水底,不让他待在凉爽里,却把他托上水面来。他钻出水面,深深呼一口气,不但胸膛里觉得畅快清新,就连肚子里也感觉到了。然后,为了要尽情享受河水,他就让自己随意玩各种花样:仰面躺在水面上,享享福,拍拍水,翻个跟头,然后背朝上游,侧着身子游,仰面游,立着游,总之随自己高兴,游累了为止。对岸长着茂密的芦苇,河岸让太阳涂上一层金光,芦花像美丽的穗子似的低垂到水面上。有一个地方,芦苇在颤动,芦花点头,传来水的拍溅声,原来斯乔普卡和基留哈在那儿“抓”虾呢。
“虾!瞧,哥儿们,虾!”基留哈得意地叫道,果然捞出一只虾来。
叶戈鲁什卡游到芦苇那儿,沉进水里,开始在芦苇根的周围摸索。他在又稀又粘的淤泥里找来找去,摸到一个尖尖的、手碰上去不舒服的东西,也许真的就是一只虾。可是这当儿不知谁抓住他的后腿,把他拉到水面上去了。叶戈鲁什卡让水呛得喘不过气来,咳嗽着,睁开眼睛,看见面前是捣蛋鬼德莫夫那张水淋淋的、笑嘻嘻的脸。这个捣蛋鬼正在喘气,从他的眼神看来,他打算把这玩笑再开下去。他一手拉紧叶戈鲁什卡的腿,已经抬起另一只手要掐他的脖子了;叶戈鲁什卡又讨厌又害怕,仿佛不愿意他碰到自己,又害怕那大力士会淹死他,就挣脱他的手说:
“傻瓜!我要给你一个嘴巴!”
他觉得这还不够表现他的痛恨,想了一想,又说:
“坏蛋!狗崽子!”
可是德莫夫却满不在乎,已经不再答理叶戈鲁什卡,游着水去找基留哈了,嘴里嚷着:
“哈—哈—哈!咱们来捉鱼吧!伙计,捉鱼吧!”
“行啊,”基留哈同意道,“这儿一定有很多鱼……”
“斯乔普卡,跑到村子里去,向庄稼人借个网子来!”
“他们不肯给的!”
“他们肯的!你央求他们好了!跟他们说,看在上帝份上,求他们借给我们,因为我们跟朝山进香的人差不多啊。”
“这是实在的!”
斯乔普卡就爬出水来,赶快穿上衣服,帽子也没戴,肥肥的裤腿一扇一扇的,跑到村子那边去了。叶戈鲁什卡自从跟德莫夫起了冲突以后,就觉得水失去了一切魅力。他走出水来,开始穿衣服。潘捷列和瓦夏坐在高陡的河岸上,垂下双腿,瞧着游泳的人。叶美里扬光着身子站在岸边水里,水齐膝头。他一只手拉着草,深怕摔下去,另一只手摩挲自己的身子。他那瘦削的肩胛骨,加上眼睛底下的疙瘩和他弯着腰、分明怕水的样子,使他显得滑稽可笑。他面容认真,严厉。他生气地瞧着水,好像打算把水痛骂一顿,因为以前顿涅茨河水使他受了凉,倒了嗓。
“你为什么不游泳?”叶戈鲁什卡问瓦夏。
“哦,不为什么……我不喜欢游泳……”瓦夏回答。
“你的下巴怎么会肿的?”
“有病……我从前在火柴厂做过工,少爷……大夫说,我的下巴就因为这个缘故才肿的。那儿的空气于人的身体有害。除了我以外,还有三个伙伴的下巴也肿了,其中有一个的下巴完全腐烂了。”
斯乔普卡不久就拿着网子回来了。德莫夫和基留哈在水里泡了许久,身上开始现出淡紫色,嗓子发哑,可是他们还是热心地捉鱼。他们先到芦苇旁边一个水深的地方去捉。那儿的河水齐到德莫夫的脖子,淹及矮小的基留哈的脑袋。基留哈嘴里呛进水去,吹出水泡。德莫夫被带刺的芦苇绊了一下,摔下去,缠在网子里。两个人在水里胡乱挣扎,闹出一片响声。他们打鱼的结果只是胡闹一场罢了。
“水深得很,”基留哈哑着嗓子说,“什么也捉不着!”
“别拉呀,你这鬼东西!”德莫夫嚷着,极力要把网撒在合适的地方,“用手抓紧!”
“在这儿你们什么也捉不着,”潘捷列在岸上对他们嚷道,“你们反而把鱼吓跑了,笨蛋!悄悄往左边去!那边水浅一点!”
有一回,一条大鱼在网子上面一闪;他们全都啊的叫了一声,德莫夫用拳头朝着那条鱼溜去的地方打了一拳,他的脸现出懊丧的神情。
“唉!”潘捷列叫道,顿一顿脚,“你们放跑了一条鲈鱼!它跑了!”
德莫夫和基留哈悄悄往左边移去,渐渐摸索到一个水比较浅的地方,在那儿认真地打起鱼来。他们离开货车已经大约有三百步远;可以看见他们一声不响,轻轻地迈腿,极力往水深处和靠近芦苇的地方走去,撒出鱼网,他们为了吓唬鱼,把它赶进网里去,就用拳头打水,把芦苇弄得沙沙地响。他们从芦苇那儿走到对岸,把网子拉过去,然后现出失望的神气,高高地抬起膝头,走回芦苇丛里。他们在谈话,可是讲的是什么,谁也听不见。太阳晒他们的背,苍蝇叮他们,他们的身子从淡紫色变成了深红色。斯乔普卡手里拿着桶子,跟在他们后面,把衬衫一直卷到胳肢窝底下,用牙齿衔着衬衫的底襟。每逢得了手,捉到鱼,他总是举起那条鱼来,让它在阳光里发亮,嚷道:
“瞧,什么样的鲈鱼啊!已经有五条了!”
每逢德莫夫、基留哈、斯乔普卡拉出网来,就可以看见他们在网里的烂泥里摸索很久,把一些东西放进桶里,把另外的东西丢掉。有时他们在网子里找着什么东西,就互相传递,好奇地察看一番,然后又把它丢掉……
“什么东西啊?”岸上的人对他们喊道。
斯乔普卡回答了一句什么话,可是很难听清。随后,他爬出水来,双手捧着桶子,忘了把衬衫放下来,向货车那边跑去。
“桶满了!”他喘吁吁地嚷道,“再给我一个桶!”
叶戈鲁什卡朝桶子里看一看,果然满了。一条小狗鱼把它的丑鼻子探出水面,四周聚集着许多虾和小鱼。叶戈鲁什卡伸手到桶底,搅动水,狗鱼躲到虾底下去,换了一条鲈鱼和一条鲤鱼浮到水面上来了。瓦夏也朝桶子里瞧了瞧。他的眼睛跟先前看见狐狸一样变得油亮,脸色柔和了。他在桶里拿起一个什么东西,放在嘴里,嚼起来。可以听见他嚼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伙伴们,”斯乔普卡惊讶地说,“瓦夏在吃活的鱼呐!呸!”
“不是鱼,是鲦鱼。”瓦夏安静地回答说,仍旧在咀嚼。
他从嘴里拉出一根鱼尾巴来,温柔地看一下,又放回嘴里。他咀嚼的时候,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叶戈鲁什卡觉得眼前看见的好像不是人。瓦夏的肿下巴,他那没有光彩的眼睛,他那非常尖锐的眼神,他嘴里的鱼尾巴,他嚼鱼时那种温柔的神情,使他活像一头牲畜。
叶戈鲁什卡在他身旁觉得无聊。而且打鱼也已结束。他在货车旁边走来走去,想了一想,由于烦闷,就慢慢地往村子那边走去。
过了不久,他已经站在教堂里,脑门子贴在人家的发出大麻气味的背上,听唱诗班歌唱。弥撒快要做完了。叶戈鲁什卡听不懂教堂里唱的是什么,也就没心思听下去。他听了一会儿,打个呵欠,开始观看别人的后脑勺和背脊。有一个人由于刚刚洗过澡,后脑勺又红又湿,他认出是叶美里扬。他脑后的一圈头发剪得比平常人高,鬓角的头发也剪得比常人高,两只红耳朵竖起,活像两片牛蒡,仿佛耳朵自己也觉得生的不是地方似的。叶戈鲁什卡瞧着他的后脑勺和他的耳朵,不知怎么,觉得他大概很不幸。叶戈鲁什卡想起他用两只手指挥的样子,嘶哑的嗓子,洗澡时候的胆怯神气,觉得十分可怜他,很想对他说几句亲切的话。
“我也在这儿!”他拉拉他的袖子说。
凡是在唱诗班中唱高音或低音的人,特别是一生中哪怕只做过一回指挥的人,总是惯于用严厉而厌恶的神气看待孩子们。就是后来离开了唱诗班,他们也不会改掉这种习惯。叶美里扬转过身来向着叶戈鲁什卡,皱起眉头看他一眼,说:
“别在教堂里淘气!”
于是叶戈鲁什卡往前挤去,更靠近神龛一点。在这儿,他看见一些有趣的人。在右边,众人前面,有一个太太和一个老爷站在地毯上。他们身后各有一把椅子。老爷穿着新烫平的茧绸裤子,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就跟行敬礼的兵一样,把他那剃光胡子的发青的下巴翘得高高的。在他那竖起的衣领上,在发青的下巴上,在小小的秃顶上,在细手杖上,都现出一种了不起的尊贵气派。由于尊严过了分,他的脖子使劲伸直,他的下巴那么用力地翘起来,好像他的脑袋随时准备脱落、向上飞去似的。太太呢,又胖又老,戴着白绸披巾,偏着头,看样子好像刚刚赐了谁什么恩典,想要说:“唉,不必费事道谢了!我不喜欢那样……”地毯四周站着许多乌克兰人,像一堵厚墙。
叶戈鲁什卡走到神龛那儿,开始吻神像。他在每个神像面前不慌不忙地跪下去叩头,还没站起来就回头看那些做弥撒的人,然后站起来吻神像。他的前额碰到冰凉的地板,使他觉得很舒服。等到教堂看守人从圣坛上下来,拿一把长镊子夹灭烛心,叶戈鲁什卡就很快地从地板上跳起来,跑到他跟前去。
“圣饼发过了没有?”他问。
“没有了,没有了……”看守人阴沉地喃喃道,“用不着在这儿等了……”
弥撒做完了。叶戈鲁什卡不慌不忙地走出教堂,到广场上去溜达。他生平已经见过不少村子、广场、农民,因此现在他眼睛所遇到的东西完全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没事可做,想要干点儿什么事来消磨时间,就走进一家铺子。铺子门口挂着一块宽阔的红布门帘。这家店分成两边,挺宽敞,然而光线不足,一边卖衣料和食品杂货,另一边摆着成桶的焦油,天花板上吊着马轭,两边都有皮子和焦油的好闻的气味。店里地板上洒过水,洒水的人大概是个大幻想家和自由思想家,因为整个地板简直布满了图案和符咒的花样。吃得挺胖的店老板,有着一张宽脸和一把圆胡子,大概是大俄罗斯人,站在柜台里边,肚子顶住一张斜面的办公桌。他正在嚼着糖喝茶,每喝一口就长长地吁一口气。他的脸上流露着十足的冷淡,可是在每一声长吁中都可以听出这样的意思:“等着吧,我要揍你一顿!”
“给我一戈比的葵花子!”叶戈鲁什卡对他说。
店老板扬起眉毛,从柜台里面走出来,往叶戈鲁什卡的衣袋里倒了一个戈比的葵花子,他是用一个空的生发油小瓶量葵花子的。叶戈鲁什卡并不想走。他对那一盒盒蜜饼仔细看了很久,想了一想,用手指着那些年陈日久而生出褐色霉斑的粘在一块儿的小蜜饼,问道:
“这种蜜饼多少钱一个?”
“一戈比买两个。”
叶戈鲁什卡从口袋里拿出前一天犹太女人送给他的那块蜜饼,问道:
“像这样的饼你这儿要卖多少钱?”
老板用手接过那块饼来,翻来覆去看了一番,扬起一道眉毛。
“像这样的吗?”他问。
然后他扬起另一道眉毛,沉吟一下,答道:
“三个戈比两个……”
随后是沉默。
“您是谁家的孩子?”老板问道,拿过一个红的铜茶壶来为自己斟茶。
“伊万·伊万内奇的外甥。”
“叫伊万·伊万内奇的人多的是哟。”老板说,吁口气。他的目光掠过叶戈鲁什卡的头顶朝门口望过去,沉默一下,问道:“您想喝茶吗?”
“劳驾……”叶戈鲁什卡有点勉强地同意道,其实他非常想喝每天早晨他一定喝到的早茶。
老板替他斟好一杯茶,随带给他一块已经被人啃过的糖。叶戈鲁什卡在一张折椅上坐下,喝起来。他还想问一磅[17]糖杏仁卖多少钱,刚要开口问,忽然一位顾客走进来了,老板就把他那杯茶放在一边,去做生意。他领着顾客走到冒出焦油气味的那半边去,跟他谈了很久。顾客大概是个很固执、很有主见的人,不断地摇头,表示不赞成,一步步向门口退去。老板总算把他说服了,开始为他往一个大口袋里倒燕麦。
“你管这个也叫燕麦?”顾客悲叹地说,“这不是燕麦,这是麸皮,连鸡见了都会觉得好笑……不行,我要到邦达连柯那儿去!”
叶戈鲁什卡回到河边的时候,岸上正有一小堆篝火在冒烟。这是车夫们在烧饭。斯乔普卡站在烟雾里,拿一把缺口的大勺在锅里搅动。旁边不远的地方,基留哈和瓦夏,被烟熏红了眼睛,坐在那儿收拾鱼。他们面前放着布满烂泥和水草的鱼网,上面躺着亮闪闪的鱼和爬来爬去的虾。
叶美里扬刚从教堂里回来不久,坐在潘捷列身旁,挥动胳臂,用哑嗓子唱着,声音小到刚刚能够让人听见:“我们对您唱着……”德莫夫在那些马儿身旁走动。
基留哈和瓦夏收拾好鱼,就连鱼带活虾一齐放进水桶,洗一洗干净,从桶里统统倒进沸滚的水里。
“放油吗?”斯乔普卡问,用大勺撇掉水面上的沫子。
“何必呢?鱼自己会出油的。”基留哈回答。
斯乔普卡从火上端下锅子来以前,先往水里放了三大把小米和一勺盐。末后,他尝了尝口味,吧嗒几下嘴唇,舔舔勺子,满意得喉咙里咔咔地响,这意思是说稀饭煮熟了。
除了潘捷列以外,大家都围着锅子坐下,用勺子吃起来。
“喂,你们!给那小子一个勺子!”潘捷列严厉地说,“大概他也想吃!”
“我们这是乡下人的饭食!……”基留哈叹了口气,说。
“人饿了,就是乡下人的饭食也是好吃的。”
他们就给叶戈鲁什卡一个勺子。他吃起来,然而不是坐着,却站在锅子旁边,低头瞧着锅里就跟瞧着深渊似的。锅里冒出鱼腥味,小米里常碰到鱼鳞。虾用勺舀不起来,吃饭的人干脆就用手到锅子里去捞。瓦夏在这方面尤其毫无顾忌,不但在稀饭里弄湿了手,还浸湿了袖子。不过,叶戈鲁什卡仍旧觉得稀饭挺好吃,使他想起在家的时候母亲逢到斋日常给他烧的虾汤。潘捷列坐在一旁,嚼着面包。
“老大爷,你怎么不吃?”叶美里扬问他。
“我不吃虾……去它的!”老头儿说,嫌弃地扭转身去。
他们一面吃饭,一面随意谈话。从谈话里叶戈鲁什卡听出他这些新朋友,尽管年龄和性格不同,却有一个使他们彼此相像的共同点:他们这些人过去的情况都很好,现在都不妙。讲起自己过去的事,他们个个都喜形于色,他们对待现在却差不多带着轻蔑的态度。俄罗斯人喜欢回忆,却不喜欢生活,这一点叶戈鲁什卡还不懂。这顿饭还没吃完,他就已经深深相信,围住锅子坐着的这些人都是受尽命运的捉弄和凌辱的人。潘捷列说:想当初在没有铁路以前,他常押着货车队在莫斯科和下诺夫戈罗德中间来往,赚到那么多的钱,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花才好。而且那年月的商人是什么样的商人,那年月的鱼是什么样的鱼,一切东西多么便宜啊!现在呢,道路短了,商人吝啬了,老百姓穷了,粮食贵了,样样东西都缩得极小了。叶美里扬告诉他们说:从前他在卢甘斯克工厂的唱诗班里做事,有挺好的嗓子,又善于看乐谱。现在呢,变成农民,靠哥哥过活了。哥哥拨给他几匹马,打发他出来干活,为此,哥哥拿去他的一半收入。瓦夏原先在火柴厂做工。基留哈从前在一个好人家当车夫,在全区被人认为是个驾三匹马的上等车夫。德莫夫是一个富裕的农民的儿子,生活舒适,玩玩乐乐,无忧无虑;可是他刚满二十岁的那年,他那严厉专横的父亲想要训练他干正事,生怕住在家里会惯坏他,就打发他来干运输的行业,就跟没有田地的农民或者工人一样。只有斯乔普卡一个人没说什么,不过从他的没胡子的脸上可以看出,他过去的生活一定也比现在好得多。
一提起父亲,德莫夫就皱起眉头,不吃了。他阴郁地瞧着他的同伴们,把眼光停在叶戈鲁什卡身上。
“你这邪教徒,把帽子脱掉!”他粗鲁地说,“难道可以戴着帽子吃东西?你还算是上流人呐!”
叶戈鲁什卡摘下帽子,没说话,可是再也尝不出稀饭的好滋味了,也没听到潘捷列和瓦夏怎样为他抱不平。对那捣蛋鬼的愤恨,在他的胸膛里郁闷地翻腾着。他下了决心,不管怎样也要叫这人吃点苦头。
饭后,大家走到货车那边,在阴影里躺下来。
“我们马上就要动身了吗,老爷爷?”叶戈鲁什卡问潘捷列。
“上帝叫我们什么时候走,我们就什么时候走……现在还不动身,天太热……唉,主,这是您的旨意,圣母……躺下吧,小子!”
不久,每一辆货车下面都传出打鼾的声音。叶戈鲁什卡很想再到村子里去,可是想了一想,却打个呵欠,挨着老头儿躺下去了。
六
货车在河边待了一整天,等到太阳落下去,才从原地动身。
叶戈鲁什卡又躺在羊毛捆上,货车轻声地吱吱嘎嘎响,摇晃个不停。潘捷列在下面走着,顿脚,拍大腿,嘴里唠唠叨叨。空中响起草原的音乐,跟昨天一样。
叶戈鲁什卡仰面朝天躺着,把手枕在脑袋底下,看上面的天空。他瞧见晚霞怎样灿烂,后来又怎样消散。保护天使用金色的翅膀遮住地平线,准备睡下来过夜了。白昼平安地过去,安静和平的夜晚来临了,天使可以安宁地待在天上他们的家里了……叶戈鲁什卡看见天空渐渐变黑,暗影落在大地上,星星接连地亮起来。
每逢不移开自己的眼睛,久久地凝望着深邃的天空,那么不知什么缘故,思想和感情就会汇合成为一种孤独的感觉。人们开始感到一种无可补救的孤独,凡是平素感到接近和亲切的东西都变得无限疏远,没有价值了。那些千万年来一直在天空俯视大地的星星,那本身使人无法理解、同时又对人的短促生涯漠不关心的天空和暗影,当人跟它们面对面、极力想了解它们的意义的时候,却用它们的沉默压迫人的灵魂,那种在坟墓里等着我们每个人的孤独,就来到人的心头,生活的实质就显得使人绝望,显得可怕了……
叶戈鲁什卡想到奶奶,她现在安眠在墓园里樱桃树底下,他想起她怎样躺进棺材里,两枚五戈比的铜钱压在她的眼睛上,后来人家又怎样给她盖上棺材,把她放进墓穴,他还想起一小块一小块的泥土落在棺材盖上那种低沉的响声……他想象他的奶奶躺在漆黑狭窄的棺材里,孤苦伶仃,没人照应。他的想象画出奶奶怎样忽然醒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就敲打棺材盖子,喊救命,到头来害怕得衰弱不堪,又死了。他想象母亲死了,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死了,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死了,索罗蒙死了。可是,不管他怎样极力想象自己离家很远,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死僵僵地睡在黑暗的坟墓里,却总也想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情形。就他个人来说,他不承认自己有死的可能,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死……
可是已经到了该死的时候的潘捷列却在下面走动,数说自己的思想。
“挺不错,是好老爷……”他喃喃道,“他的小子给带去上学;可是他在那边怎么样,那就不知道了……在斯拉维扬诺塞尔布斯克,我是说,那儿没有一个学堂能教人大学问……没有,这是实在的。不过那小子好,挺不错……等他长大,会做他父亲的帮手……你,叶戈里,现在还是个小不点儿,可是你将来会长大,养活你爹娘……上帝是这么规定的……‘孝敬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我自己也有过儿女,可是他们都烧死了……我的老婆烧死了,儿女也烧死了……这是实在的,在主显节[18]晚上,我们那小木房着火了……当时我不在家,我赶车到奥廖尔去了。赶车到奥廖尔去了……玛丽亚冲出屋来,到了街上,可是想起小孩还睡在屋里,就跑回去,结果跟孩子一块儿烧死了……是啊……第二天他们只找着碎骨头。”
午夜光景,车夫们和叶戈鲁什卡又围绕一小堆篝火坐着。等到杂草烧起来,基留哈和瓦夏就到山沟里的什么地方去取水。他们消失在黑暗里,不过一直听得见他们铁桶子丁冬的响声和他们讲话的声音,可见山沟一定不远。篝火的火光在地上铺了一大片闪烁的光点,虽然明月当空,火光以外却好像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亮光照着车夫们的眼睛,他们只看见大道的一部分。那些货车载着货包,套着马儿,在黑暗里几乎看不清,样子像是一条不定形的大山脉。离篝火二十步远,在大道跟旷野交界的地方,立着一个坟墓上的木头十字架,向一侧歪斜着。叶戈鲁什卡在篝火还没烧起来以前,还能看见远处东西的时候,留意到大道的另一边也立着一个同样歪斜的旧十字架。
基留哈和瓦夏提着水回来,倒满锅子,把锅子架在火上。斯乔普卡手里拿着那把缺口的勺儿,站在锅子旁边的烟雾里,呆望着水,等沫子浮上来。潘捷列和叶美里扬并排坐着,闷声不响,不知在想什么。德莫夫趴在地上,用拳头支起脑袋,瞧着火,斯乔普卡的影子在他身上跳动,因此他漂亮的脸一会儿给黑暗盖住,一会儿又突然发红……基留哈和瓦夏在不远的地方走动,收捡杂草和桦树皮来烧火。叶戈鲁什卡把两只手放在衣袋里,站在潘捷列身旁,瞧着火怎样吞吃杂草。
大家都在休息,思索着什么,匆匆看一眼十字架,一块块红光正在十字架上跳动。孤零零的坟墓显得忧郁,好像在沉思,极有诗意……坟墓显得多么沉静,在这种沉静里可以感到这儿存在着一个身世不详、躺在十字架底下的人的灵魂。那个灵魂在草原上觉得好受吗?在月夜,它不悲伤吗?靠近坟墓的一带,草原也显得忧郁,凄凉,若有所思,青草悲伤,螽斯的叫声好像也拘束多了……没有一个过路的人不记起那个孤独的灵魂,一个劲儿地回头看那座坟墓,直到那坟远远地落在后面,掩藏在雾气里……
“老爷爷,为什么立着这个十字架?”叶戈鲁什卡问。
潘捷列瞧一瞧十字架,然后又瞧一瞧德莫夫,问道:
“米科拉[19],这不就是早先割草人打死商人们的那块地方吗?”
德莫夫勉强用胳臂肘撑起身子来,瞧一瞧大路,答道:
“就是这地方……”
随后是沉默。基留哈折断一些枯草,把它们捏成一团,塞在锅子底下。火燃得更旺了。斯乔普卡笼罩在黑烟里,十字架的影子在大道上货车旁边的昏光里跑来跑去。
“对了,是他们打死的……”德莫夫勉强地说着,“有两个商人,爷儿俩,坐着车子去卖神像。他们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家客栈里住下,现在那家客栈由伊格纳特·福明开着。老的喝多了酒,夸起口来,说是他身边带着很多钱。大家全知道,商人都是爱说大话的家伙,求上帝别让我们犯那种毛病才好……他们在我们这班人面前总是忍不住要装得阔气些。当时有些割草人在客栈里过夜。商人夸口的话,他们全听见了,就起了意。”
“啊主!……圣母!”潘捷列叹道。
“第二天,天刚亮,”德莫夫说下去,“商人准备动身了,割草人要跟他们搭帮走。‘一块儿走吧,老爷。这样热闹点,危险也少一点,因为这是个偏僻的地方啊……’商人为了不让神像被碰坏,就得步行,这刚好合了割草人的心意……”
德莫夫爬起来,跪着,伸一个懒腰。
“是啊,”他接着说,打了个呵欠,“先是平平安安,可是等到商人走到这个地方,割草人就拿起镰刀来收拾他们了。儿子是个有力气的小伙子,从他们一个人的手里抢过一把镰刀,也回手砍起来……临了,当然,那些家伙得了手,因为他们一共有八个人。他们把那两个商人砍得身上没留下一块好地方。他们完事以后,就把两个人从大道上拉走,把父亲拉到大道一边,把儿子拉到另一边。这个十字架的对面路边上,还有一个十字架呢……那个十字架究竟还在不在,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在这儿看不见。”
“还在。”基留哈说。
“据说他们事后只找到很少的一点儿钱。”
“很少一点儿,”潘捷列肯定道,“只找到一百卢布。”
“对了,后来他们当中有三个人死了,因为商人也用镰刀把他们砍得很重……他们流血过多。有一个人给商人砍掉一只手,据说他缺一只手跑了四俄里路,人家才在靠近库里柯沃村的一个山冈上找着他。他蹲着,头伏在膝头上,仿佛在想心事,可是细细一瞧,原来已经咽了气,死了……”
“他们是顺着路上的血迹才找到他的……”潘捷列说。
大家瞧着十字架,又沉静下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多半是从山沟那边吧,飘来鸟儿的悲鸣:“我睡了!我睡了!……”
“世界上有许多坏人哟。”叶美里扬说。
“多着呐,多着呐!”潘捷列肯定地说,往火那边挪近一点儿,带着好像害怕的神情,“多着呐,”他接着低声说,“那样的人,我这一辈子见过好多好多……坏人……正派人和规矩人我见过不少,有罪的人呢,数也数不清……圣母,拯救我们,怜悯我们吧……我记得大概三十年前,也许还不止三十年,有一回我给莫尔尚斯克城的一个商人赶车。那商人是个出色的人,相貌堂堂,身边带着钱……那个商人……他是好人,挺不错……就这么着,我们到一个客栈去住夜。俄罗斯的客栈跟这一带的客栈可不同。在那儿,院子里搭天篷,就跟堆房一样,或者不妨说,跟有钱人家庄园上的谷仓一样。只是谷仓还要高一点。得,我们就在那儿住下了,挺不错。我那位商人住一个房间,我呢,跟马住在一块儿,样样事情都合情合理。就这么着,哥儿们,我在睡觉以前祷告一番,到院子里溜达一下。那天晚上挺黑,什么也看不见,要看也是白费劲。我就这么走了一阵,又回到货车旁边,快要走到了,忽然看见亮光一闪。这是怎么回事?老板跟伙计好像早就上床睡了,客栈里除了商人和我以外又没别的住客……这亮光是打哪儿来的呢?我起了疑……我走过去……往亮光那儿走……求主怜悯我!圣母拯救我!我这么一瞧,原来靠近地面有个小窗子,外面安着铁格子……在正房底下……我趴在地上,往里瞧;我这一看不要紧,周身都凉了……”
基留哈极力不出声地拿一把杂草塞进火里。老头儿等枝子哔哔剥剥爆过,咝咝响过以后,说下去:
“我往那儿这么一瞧,原来是个地窖,好大哟,漆黑,阴凄凄的……有一个桶,上面摆着一盏小提灯。地窖中央站着十来个人,穿着红衬衫,卷起袖子,在磨长刀……哎呀!原来我们住进黑店,掉到强盗窝里来了!……这可怎么办?我跑到商人那儿,悄悄叫醒他,说:‘你别害怕,商家,’我说,‘可是咱们的事儿不妙……咱们掉进强盗窝里来了,’我说。他的脸色顿时变了,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呢,潘捷列?我带着很多孤儿的钱呐……至于我这条命,’他说,‘那随上帝的意思好了。我不怕死,可是丢掉了孤儿的钱才可怕呀,’他说。这可怎么办?大门上了锁。坐车也好,走路也好,都出不去……要是有一道围墙,那倒也好翻过去,可是院子上面有天篷啊!……‘喂,商家,你也不用害怕,’我说,‘对上帝祷告好了。也许主不肯让孤儿受屈。就在这儿待着吧,’我说,‘别有什么动静,趁这工夫,也许我会想出什么办法来……’好!……我就向上帝祷告,上帝叫我想出妙法来了……我爬上马车,轻轻地……轻轻地,不让别人听见,拉掉房顶上的麦秆,挖了个小洞,往外爬……往外爬……然后我跳下房顶,顺大路拼命跑。我跑啊跑的,累得要死……大概我一口气跑了有五俄里路,也许还不止五里……谢天谢地,我一瞧,前边有个村子。我跑到一所农舍跟前,敲窗子。‘东正教徒啊,’我说,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他们听了,‘别眼看基督徒的灵魂毁掉吧……’我把大家全叫醒了……农民们会齐了,跟我一块儿去……有人拿着绳子,有人拿着棒子,有人拿着草叉子……我们打进客栈的院门,直奔地窖……强盗们刚刚磨完刀子,正要去杀商人。农民们逮住他们,一个也没漏网,把他们捆起来,押到官长那儿去了。商人一高兴,送给他们三百卢布,给我五个金币,写下了我的姓名作为纪念。据说后来在地窖里搜到好多好多的人骨头。人骨头……可见,他们抢了人家的钱,埋掉尸首,好不留一点痕迹……嗯,后来,他们在莫尔尚斯克让刽子手给收拾了。”
潘捷列讲完故事,四下看看听讲的人。他们一声不响,瞧着他。水已经开了,斯乔普卡在撇沫子。
“油准备好了吗?”基留哈小声问他。
“等一等……马上就去拿。”
斯乔普卡拿眼睛盯紧潘捷列,跑到货车那边去,仿佛生怕自己不在,潘捷列又开头讲别的故事似的。不久他就拿着一个小小的木碗回来,开始在碗里把生猪油研碎。
“又有一回,我也是跟一个商人一块儿上路……”潘捷列说下去,声音跟先前一样低,眼睛也不。“他的名字,我现在还记得,是彼得·格里戈里伊奇。他是个好人……那商人……我们也是住在一个客栈里……他住一个小房间,我跟马睡在一块儿……老板夫妇好像挺好,挺和气。伙计们也好像没什么。可是,哥儿们,我睡不着,我的心觉出来了!觉出来了,就是这么的。大门开着,四下里有许多人,可我还是好像害怕,心不定。大家早已睡下。夜深了。不久就该起床,可是只有我一个人躺在马车里,合不上眼睛,仿佛我是猫头鹰似的。后来,哥儿们,我听见这样的声音,‘咚!咚!咚!’有人悄悄走到马车这儿来了。我探出头去一看,原来是个乡下女人,只穿一件衬衣,光着脚……‘你有什么事,大嫂?’我问。她呢,周身打抖,脸色慌张……‘起来好人!’她说,‘糟了!……老板他们起了坏心……他们要干掉你那个商人。’她说,‘我亲耳听见老板跟老板娘叽叽咕咕地商量……’果然,我不是白担心!‘你是谁?’我问。‘我是他们的厨娘,’她说……好!……我就从马车上下来,到商人那儿去。我叫醒他,一五一十告诉他,说:‘彼得·格里戈里伊奇,事情不妙……老爷,以后再睡吧,趁现在还有时间,赶紧穿好衣服,’我说,‘咱们尽早躲开灾祸吧……’他刚刚穿衣服,门就开了,了不得!……我这么一看,圣母呀!客栈老板和他老婆带着三个伙计走进我们房里来了……看来,他们跟工人也勾结起来了。‘这位客商有不少钱,拿出来大家分,’他们说……这五个人手里都拿着长刀……长刀……老板锁上房门,说:‘向上帝祷告吧,旅客……要是你们叫起来,’他说,‘我们就干脆不准你们在临死的时候祷告……’谁还叫得出来啊!我们害怕得嗓子里都堵住,喊也喊不出来了……商人哭着说:‘正教徒!你们决心杀死我,’他说,‘是因为看中我的钱。那么要杀就杀吧,反正我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末一个,我们商人已经有很多人在客栈里被人谋害了。可是,教友们,’他说,‘为什么要杀死我的车夫呢?为什么要连累他为我的钱遭殃?’他说得那么沉痛!可是老板对他说:‘要是我们让他活着,’他说,‘那他就会第一个告发我们,’他说。‘杀一个也好,杀两个也好,反正都一样。犯七件罪,倒一次霉……向上帝祷告吧,你们所能做的只有这件事,用不着废话了!’商人和我就并排跪下,哭哭啼啼地向上帝祷告。他想起他的子女。我那时候还年轻,要活下去……我们瞧着神像,祷告,真是伤心啊,就连现在回想起来也要掉泪……老板娘那个娘儿们瞧着我们说:‘你们是好人,’她说,‘你们到了另一个世界可别记我们的仇,也别求上帝惩罚我们,我们是因为穷才做这种事的。’我们祷告了又祷告,哭了又哭,上帝可就听见我们的声音了。他必是可怜我们了……老板刚刚揪住商人的胡子,要拿刀砍他的脖子,忽然院子里有人敲窗子!我们都吓一跳,老板的手放下来了……有人敲着窗子,嚷着:‘彼得·格里戈里伊奇,你在这儿吗?收拾好,咱们走吧!’老板他们瞧见有人来找商人,害了怕,溜了……我们连忙走到院子里,把马套上车子,一会儿就没影儿了……”
“到底是谁敲的窗子?”德莫夫问。
“敲窗子?一定是圣徒或者天使。不会有别人……我们赶着车子走出院子时,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这是上帝干的!”
潘捷列还讲了些别的故事。在他所有的故事里,“长刀”总要出现,听起来全像是胡诌出来的。这些故事是他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还是很久以前自己编出来的,后来记性差了,就把经历和幻想混淆起来,两者分不清楚了呢?这都可能,可是有一件事却奇怪:这一回,以及后来一路上每回讲故事的时候,他只乐意讲一些分明编造出来的故事,却从来不提真正经历过的事。当时叶戈鲁什卡却把那些故事当做实有其事,每句话都信以为真了。后来他才暗暗觉得奇怪:这么一个人,这辈子走遍了俄罗斯,见闻那么广博,妻子儿女已经活活烧死,居然这么轻视自己的丰富生活,每回篝火旁边坐着,要就一声不响,要就讲些从没发生过的事情。
他们喝稀饭的时候,都闷声不响,只想着刚才听到的故事。生活可怕而奇异,所以在俄罗斯不管讲多么可怕的故事,也不管拿什么强盗窝啦,长刀啦,种种奇迹啦,来装饰它,那故事总会在听讲人的灵魂中引起真实的感受,也许只有学识丰富的人才会怀疑地斜起眼睛,不过就连他也会一声不响。路边的十字架、黑压压的羊毛捆、辽阔的平原、聚在篝火旁边的那些人的命运,这一切本身就又奇异又可怕,传说和神话的离奇怪诞反倒苍白失色,跟生活混淆起来了。
大家凑在锅边吃着,唯独潘捷列坐在一旁,用小木碗喝粥。他的调羹跟别人的不一样,是柏木做的,上面有个小十字架。叶戈鲁什卡瞧着他,想起那做杯子用的长明灯,就轻声问斯乔普卡:
“为什么老爷爷独自坐在一边?”
“他是个旧派教徒。”斯乔普卡和瓦夏小声回答,同时他们说话的神情显得仿佛在讲一种短处或者秘密的恶习似的。
大家沉默着,想心事。听过那些可怕的故事以后,谁也不想讲平凡的事情了。在沉静中,瓦夏忽然挺直身子,用他那没有光彩的眼睛凝神瞧着一个地方,竖起耳朵来。
“怎么回事?”德莫夫问他。
“有人来了。”瓦夏回答道。
“你看见他在哪儿?”
“在那边!有个微微发白的东西……”
在瓦夏瞧着的那边,除了黑暗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大家静听,可是没听见脚步声。
“他从大路上来了?”德莫夫问。
“不,是从旷野上来……上这边来了。”
在沉默中过了一分钟。
“也许是葬在那儿的商人正在草原上溜达吧。”德莫夫说。
大家斜眼看那十字架,面面相觑,忽然哄笑起来;他们为自己的恐惧害臊了。
“他为什么要出来走呢?”潘捷列问,“只有大地不肯收留的人才会夜里出来行走。那两个商人没什么……那两个商人已经戴上殉教徒的荆冠了……”
可是忽然他们听见了脚步声。有人匆匆忙忙地走来。
“他带着什么东西呢。”瓦夏说。
他们开始听见青草在走过来的那个人的脚底下沙沙地响,杂草喀嚓喀嚓地响。可是在篝火的亮光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临了,脚步声近了,有个人咳了一声。闪烁的亮光好像让开一条路,事情终于清楚了,车夫们忽然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人。
不知道是因为火光摇抖不定呢,还是因为大家想先看清来人的脸,总之,怪极了,他们第一眼看见的,先不是他的脸,也不是他的衣服,却是他的笑容。那是一种非常善良、开朗、温柔的笑容,就跟刚被叫醒的小娃娃一样,而且那是一种富于感染力的笑容,叫人很难不用笑容回报他。等到大家看清楚,这才知道原来那陌生人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长得难看,没有一点出众的地方。他是个身材很高的乌克兰人,长鼻子,长胳膊,长腿。他处处都显得长,只有他的脖子很短,使他的背有点驼。他上身穿一件干净的、领口绣花的白衬衫,下身穿着白色的肥裤子,脚登新的高筒靴,跟车夫们一比,简直像个大少爷。他抱着一个又大又白的、第一眼看上去样子古怪的东西,而且有一管枪的枪身从他肩膀后面探出来,也很长。
他从暗处走进亮光的圈子里,站住,好像在地里生了根。他有半分钟的工夫瞧着车夫们,仿佛要说:“瞧啊,我的笑容多么好看!”然后他朝篝火迈近一步,笑得越发开朗,说:
“面包和盐[20],哥儿们!”
“欢迎你!”潘捷列代表大家回答。
这个生人把怀里抱着的东西放在篝火边(原来那是一只打死的大鸨),又对他们打一次招呼。
大家都走到大鸨那儿,开始细细地看它。
“好一只鸟!你拿什么打死它的?”德莫夫问。
“大砂弹……霰弹打不中它,它不容易接近……买下吧,哥儿们!我只要二十戈比就把它卖给你们。”
“我们要它有什么用,这东西顶好烤着吃,拿它一煮大概就会煮硬,那就咬不动了……”
“唉,真要命!要是把它拿到庄园上的老爷那儿去,他们倒会给我半个卢布。可是路远着呐,足足有十五俄里!”
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坐下来,取下枪,放在身旁。他好像困了,没精神,笑眯眯的,给火光照得眯细眼睛,大概想起了什么痛快的事。他们递给他一把勺子。他吃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德莫夫问他。
陌生人没听见这句问话。他没回答,甚至也没看德莫夫一眼。这笑嘻嘻的人大概没尝出稀饭的滋味,因为他有点懒洋洋地、无意识地喝着,临到把勺子举到唇边,有时候勺子里盛得很满,有时候却完全是空的。他并没喝醉酒,不过他的脑子里却有什么荒唐的想法在浮动。
“我在问你:你是什么人啊?”德莫夫又问了一遍。
“我?”来历不明的人一怔,说,“康斯坦丁·兹沃内克,罗夫诺地方人。离这儿大约有四俄里路。”
康斯坦丁想赶紧表明他并不是像他们那样的农民,而要高一等,就连忙添一句:
“我们有养蜂场,而且还养猪。”
“你是跟爸爸住在一块儿,还是另外单过?”
“现在我自己单过,我们分家了。这个月,过了圣彼得节,我成亲了!现在我是娶了媳妇的人!……从办喜事到现在有十八天了。”
“好事!”潘捷列说,“结婚挺不错……这是上帝赐福给你……”
“年轻的老婆待在家里睡觉,他却到草原上来溜达,”基留哈笑道,“怪人!”
仿佛自己身上顶怕痛的地方给人掐了一下似的,康斯坦丁打了个哆嗦,笑起来,脸红了……
“可是主啊,她不在家!”他连忙从嘴边移开勺子说,带着快活和惊奇的表情看一遍所有的人,“她不在家,她回娘家待两天!真的,她走了,我就跟没结婚一样……”
康斯坦丁摆摆手,摇摇脑袋。他打算继续想下去,可是他脸上流露着的欣喜妨碍他想心事。他好像坐得不舒服似的,换了个姿势,笑起来,又摇摇手。他不好意思把他的愉快的念头讲给陌生人听,可又忍不住想要把自己的欢喜告诉别人。
“她上杰米多沃村去看她妈了!”他说,脸红了,把枪换一个地方放,“她明天会回来……她说她回来吃中饭。”
“你闷得慌吗?”德莫夫问。
“啊,主,你想会怎样呢?我们成亲没几天,她就走了……不是吗?哦,不过呢,她是个活泼伶俐的姑娘,要是我说得不对,让上帝惩罚我!她呀,那么好,那么招人喜欢,那么爱笑、爱唱,简直是一团烈火!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的脑筋给弄得迷迷糊糊,可是她一走,我又失魂落魄,跟傻瓜似的在草原上逛荡。我吃完中饭就出来走,真要命。”
康斯坦丁揉揉眼睛,瞧着火,笑了。
“那么,你爱她……”潘捷列说。
“她那么好,那么招人喜欢,”康斯坦丁又说一遍,没听见潘捷列的话,“一个挺好的主妇,又聪明又明事理,在全省的老百姓家里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样的了。她走了……不过,她一定也惦记我,我知道!我明白,那只小喜鹊!她说明天吃中饭以前回来……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啊!”康斯坦丁差不多嚷起来,忽然提高声调,交换一下坐的姿势,“现在她爱我,惦记我,不过当初她还不肯嫁给我呢!”
“可是你吃啊!”基留哈说。
“她不肯嫁我!”康斯坦丁没去听他,接着说,“我追了她三年!我原先是在卡拉契克市集上瞧见她的。我爱她爱得要命,差点没上吊……我住在罗夫诺,她住在杰米多沃,两下里相隔十五俄里路,我简直找不着机会。我打发媒人去见她,她说:‘不行!’唉,这只喜鹊啊!我送她这个,送她那个,耳环啦,蜜饼啦,半普特蜂蜜啊,可她还是说:‘不行!’真是没办法。不过要是仔细一想,我哪儿配得上她呢?她年轻,漂亮,一团烈火似的,我呢,岁数大,不久就要满三十了,况且长得实在太漂亮,一把大胡子跟一把钉子似的,脸孔也真干净,上面满是疙瘩。我哪儿能跟她相比哟!只有一点还好:我们家富裕,可是瓦赫拉敏基家也不错啊。他们有六头牛,雇着两个长工。哥儿们,我爱她,入了迷……我睡不着,吃不下,满脑子的心事,整天迷迷糊糊,求上帝别叫我们受这份罪才好!我想见她的面,可是她住在杰米多沃……你们猜怎么着?上帝可以作证,我不是说谎:一个星期总有三回,我一步一步走着上那儿去,就为了看她一眼。我扔下活儿不干了!我胡思乱想,甚至想上杰米多沃去做个长工,好跟她挨近一点。我好苦哟!我妈找巫婆来。我爸爸打过我十来回。我足足吃了三年苦,于是下了决心:就是入地狱我也要上城里做马车夫去……这是说,我不走运!刚过复活节,我就上杰米多沃去跟她见最后一面……”
康斯坦丁把头往后一仰,发出一阵细碎的畅快笑声,仿佛刚才很巧妙地捉弄了什么人似的。
“我看见她跟一些年轻小伙子在河边,”他接着说,“我的火上来了……我把她叫到一边,对她说了各式各样的话,大概有一个钟头……她就此爱上我了!她有三年不喜欢我,可是就因为我那一番话,她爱上我了!……”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呢?”德莫夫问。
“说什么?我记不得了……怎么记得住?当时我的话像水管里流出来的水,一刻也不停:哇啦哇啦!现在呢,我却连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了……哪,她就这么嫁给我了……现在她找她妈去了,这喜鹊一走,我就到草原上来逛荡。我在家里待不住。我受不了!”
康斯坦丁笨拙地把脚从自己身子底下抽出来,在地上躺平,脑袋枕着拳头,然后又起来,坐好。这时候,人人都十分明白这是一个陶醉在爱情中的幸福人,而且幸福到了痛苦的地步。他的微笑、眼睛、一举一动都表现了使他承受不了的幸福。他坐立不安,不知道该照什么样的姿势坐着,该怎么办才不致给他那无数愉快的思想压得筋疲力尽。他在这些生人面前倾吐了心里的话以后,才算能安静地坐好,眼望着火,出神了。
看到这个幸福的人,大家都觉得烦闷,也渴望幸福。人人都心事重重。德莫夫站起来,轻轻地在篝火旁走着。从他的脚步,从他肩胛骨的动作,看得出他难受,烦闷。他站住,瞧着康斯坦丁,坐下来。
这时候篝火熄了。火光不再闪动,那一块红就缩小,暗淡了……火越灭得快,月亮就显得越亮。现在他们看得清辽阔的道路、羊毛捆、货车的辕杠、嚼草料的马儿了。在大道的对面,朦胧地现出另一个十字架……
德莫夫用手托着脸颊,轻声哼着一支悲凉的歌。康斯坦丁带着睡意微笑,细声细气地随着他唱。他们唱了半分钟,就又沉默了……叶美里扬身子抖了一下,活动胳臂肘,手指头也动起来。
“哥儿们!”他用恳求的声音说,“咱们来唱支圣歌!”
眼泪涌上他的眼眶。
“哥儿们!”他又说一遍,拿手按着心,“咱们来唱支圣歌吧!”
“我不会。”康斯坦丁说。
人人都拒绝,于是叶美里扬就一个人唱起来。他挥动两条胳膊,点头,张开嘴,可是他的嗓子里只发出一种干哑而无声的喘息。他用胳膊唱,用脑袋唱,用眼睛唱,甚至用他的瘤子唱,唱得热烈而痛苦。他越是想使劲从胸膛里挤出一个音符来,他的喘息就越是不出声……
叶戈鲁什卡跟大家一样,也很郁闷。他回到自己的货车旁边,爬上羊毛捆,躺下来。他瞧着天空,想着幸福的康斯坦丁和他的妻子。为什么人要结婚呢?为什么这世界上要有女人?叶戈鲁什卡给自己提出这个模糊的问题,心里想,要是男人身边老是有个温柔、快活、漂亮的女人,那他一定快活吧。不知什么缘故,他想起了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暗想跟那样一个女人一块儿生活大概很愉快。要不是这个想法使他非常难为情,他也许很愿意跟她结婚呢。他想起她的眉毛、双眸、马车、塑着骑士的座钟……宁静而温暖的夜晚扑到他身上来,在他耳旁小声说着什么。他觉得仿佛那个可爱的女人向他凑过来,笑嘻嘻地看他,想吻他似的……
那堆火只留下两个小小的红眼睛,越变越小。车夫们和康斯坦丁坐在残火旁边,黑糊糊的一片,凝神不动,看起来,他们现在的人数好像比先前多得多。两个十字架都可以看清了。远远的,远远的,在大道旁边,闪着一团红光,大概也是有人在烧稀饭吧。
“我们的母亲俄罗斯是全世界的领——袖!”基留哈忽然扯大嗓门唱起来,可是唱了半截就停住,没唱下去。草原的回声接住他的声音,把它带到远处去,仿佛愚蠢本身用沉甸甸的轮子滚过草原似的。
“现在该动身啦!”潘捷列说,“起来,孩子们。”
他们套马的时候,康斯坦丁在货车旁边走动,赞美他的老婆。
“再会,哥儿们!”等到货车队出发,他叫道,“谢谢你们的款待!我还要上火光那边去。我受不了!”
他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可以长时间听到他迈步走向火光照耀的地方,对别的陌生人去诉说他的幸福。
第二天叶戈鲁什卡醒来,正是凌晨。太阳还没升上来。货车队停住了。有一个人,戴一顶白色无边帽,穿一身便宜的灰布衣服,骑一头哥萨克的小马,正在最前面的一辆货车旁边跟德莫夫和基留哈讲话。前面离这个货车队大约两俄里,有一些又长又矮的白色谷仓和瓦顶的小屋。小屋旁边既看不见院子,也看不见树木。
“老爷爷,那是什么村子?”叶戈鲁什卡问。
“那是亚美尼亚人的庄子,小子,”潘捷列回答,“亚美尼亚人住在那儿。那个民族挺不错……那些亚美尼亚人。”
那个穿灰衣服的人已经跟德莫夫和基留哈讲完话,勒住他的小马,朝庄子那边望。
“瞧,这算是哪门子事啊!”潘捷列叹道,也朝庄子那边望,在清晨的冷空气中耸起肩膀,“他先前派一个人到庄子里去取一个什么文件,那个人至今没回来……原该派斯乔普卡去才对!”
“这人是谁,老爷爷?”叶戈鲁什卡问道。
“瓦尔拉莫夫。”
我的上帝!叶戈鲁什卡连忙翻身起来,跪着,瞧那顶白色的无边帽。很难看出这个穿着大靴子、骑着难看的小马、在所有的上流人都睡觉的时候跑来跟农民讲话的矮小而不显眼的人原来就是那个神秘的、叫人捉摸不透的、人人都在找他而他又永远“在这一带地方转来转去”、比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还要有钱的瓦尔拉莫夫。
“这个人挺不错,挺好……”潘捷列说,朝庄子那边望,“求上帝赐给他健康,挺好的一位老爷……姓瓦尔拉莫夫,名叫谢敏·亚历山德雷奇……小兄弟,这个世界就靠这类人支撑着。这是实在的……公鸡还没叫,他就已经起床了……换了别人,就一定在睡觉,或者在家里陪客人闲扯,可是他却一天到晚在草原上活动……他转来转去……什么事情他都不放松……”
瓦尔拉莫夫的眼睛没离开那庄子,嘴里在讲着什么。那匹小马不耐烦地调动它的脚。
“谢敏·亚历山德雷奇,”潘捷列叫道,脱掉帽子,“您派斯乔普卡去吧!叶美里扬,喊一声,就说派斯乔普卡去一趟!”
可是这时候总算有个人骑着马从庄子那边来了。那人的身子向一边歪得很厉害,马鞭在头顶上面挥动,像鸟那样快地飞到货车队这儿来,仿佛在表演勇敢的骑术,打算引得每个人的惊叹似的。
“那人一定是替他办事的骑手,”潘捷列说,“他大概有一百个这样的骑手,说不定还要多呢。”
骑马的人来到第一辆货车旁边,勒住他的马,脱掉帽子,交给瓦尔拉莫夫一个小本子。瓦尔拉莫夫从小本子里抽出几张纸来,看了看,叫道:
“伊凡楚克的信在哪儿呀?”
骑士接过小本子去,看一看那些纸,耸耸肩膀。他开口讲话,大概在替自己辩白,要求让他再骑马到庄子里去。小马忽然动一下,仿佛瓦尔拉莫夫变得重了一点似的。瓦尔拉莫夫也动了动。
“滚开!”他生气地叫道,朝骑马的人挥动鞭子。
然后他勒转马头,一面瞧小本子里的纸,一面让那头马漫步沿着货车队走动。等他走到货车队的最后一辆,叶戈鲁什卡就凝神瞅着他,好看清他。瓦尔拉莫夫是个老头儿。他那平淡无奇、给太阳晒黑、生着一小把白胡子的俄罗斯人的脸,颜色发红,沾着露水,布满小小的青筋。那张脸跟伊万·伊万内奇一样,也现出正正经经的冷淡表情,现出热中于事务的表情。不过,在他和伊万·伊万内奇中间,毕竟可以感到很大的不同!伊万·伊万内奇舅舅的脸上除了正正经经的冷淡表情以外,永远有操心和害怕的神气,唯恐找不到瓦尔拉莫夫,唯恐误了时间,唯恐错过了好价钱。像这种自己作不得主的小人物所特有的表情,在瓦尔拉莫夫的脸上和身上就找不出来。这个人自己定价钱,从不找人,也不仰仗什么人。他的外表尽管平常,可是处处,甚至在他拿鞭子的气派中,都表现出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和一贯主宰草原的权力。
他骑马走过叶戈鲁什卡身边,却没有看他一眼,倒是多承小马赏脸,瞧了瞧叶戈鲁什卡。它用愚蠢的大眼睛瞧着,就连它也很冷淡。潘捷列对瓦尔拉莫夫鞠躬。瓦尔拉莫夫留意到了,眼睛还是没离开纸,声音含糊地说:
“你好,老头儿!”
瓦尔拉莫夫跟骑马的人的谈话以及他挥动鞭子的气派显然给货车队所有的人都留下了威风凛凛的印象。大家的脸色严肃起来。骑马的人被这位大人物的震怒吓掉了魂,没戴帽子,松着缰绳,停在最前面那辆货车旁边。他一声不响,好像不相信今天一开头就会这么倒霉似的。
“很凶的老人……”潘捷列嘟哝着说,“可惜他太凶!不过他挺不错,是个好人……他并不无缘无故骂人……没什么……”
看完那些纸以后,瓦尔拉莫夫就把小本子塞进衣袋里。小马仿佛知道他的心意似的,不等吩咐,就颤动一下,顺着大道朝前疾驰了。
七
当天晚上,车夫歇下来烧稀饭。这一回,从一天开头起,人人都有一种不明不白的愁闷感觉。天气闷热,大家喝下许多水,可还是不解渴。月亮升上来,十分红,模样儿阴沉,仿佛害了病。星星也昏沉沉的,暗影更浓了,远处更朦胧。大自然好像有了什么预感,无精打采。
篝火四周没有昨晚的那种活跃的景象和生动的谈话了。大家都觉得烦闷,即便讲话也打不起精神,没有兴致。潘捷列光是唉声叹气,抱怨两条腿,不时讲到横死。
德莫夫伏在地上,沉默着,嚼一根干草。他脸上现出嫌恶的表情,好像那根草气味不好闻似的,他的脸色凶狠而疲乏……瓦夏抱怨下巴发痛,预言要变天了。叶美里扬没有挥动胳膊,呆坐着,闷闷地瞧着火。叶戈鲁什卡也疲乏了。这种缓慢的旅行使他感到腻味,白昼的炎热烤得他头痛。
他们烧稀饭的时候,德莫夫由于心烦而跟他的同伴找碴儿吵架。
“这个长着瘤子的家伙,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儿,老是头一个伸出勺子来!”他说,恶狠狠地瞧着叶美里扬,“贪吃!老是头一个抢到锅子旁边坐好。他在唱诗班唱过歌,就自以为是老爷!像你们这种唱诗的,在这条大道上要饭的多得很!”
“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叶美里扬问,也生气地瞧着他。
“就是要你别头一个忙着往锅子里舀东西吃。别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
“你是混蛋,就是这么的。”叶美里扬用嘶哑的声音说。
潘捷列和瓦夏凭经验知道这种谈话通常会闹出什么结局来,就出头调解,极力劝德莫夫不要无端骂人。
“什么唱诗的……”那个捣蛋鬼不肯罢休,反而冷笑,“那种玩意儿谁都会唱。坐在教堂的门廊上唱:‘看在基督的面上,赏我几个钱吧!’哼!你们还怪不错的呢!”
叶美里扬没有开口。他的沉默反倒惹恼了德莫夫。他带着更大的怒气瞧着那个先前在教堂里唱诗的人,说:
“我只是不愿意理你罢了,要不然我真要叫你知道知道你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可是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你这个马泽帕[21]?”叶美里扬冒火了,“我惹你了吗?”
“你叫我什么?”德莫夫问道,站起来,眼睛充血,“什么?我是马泽帕?是吗?好,给你点颜色看看!叫你自己去找吧!”
德莫夫从叶美里扬的手里抢过勺子来,往远处一扔。基留哈、瓦夏、斯乔普卡都跳起来,跑去找勺子。叶美里扬用恳求和询问的眼光瞧着潘捷列。他的脸忽然变小,变皱,眼睛眨巴起来,这位先前唱诗班的歌手像小孩似的哭起来了。
叶戈鲁什卡早就恨德莫夫,这时候觉得空气一下子闷得使人受不了,仿佛篝火的火焰烤他的脸似的。他恨不得赶快跑到黑暗中的货车那儿去,可是那捣蛋鬼的气愤而烦闷的眼睛把他吸引住了。他渴望说几句非常伤人的话,就往德莫夫那边迈近一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你比谁都坏!我看不惯你!”
这以后,他原该跑到货车那边去,可是他站在那儿动不得,接着说:
“到下一个世界,你会在地狱里遭火烧!我要告到伊万·伊万内奇那儿去!不准你欺侮叶美里扬!”
“嘿,你瞧!”德莫夫冷笑道,“嘴上的奶还没干的小猪猡,倒管教起别人来啦。要不要我拧你的耳朵?”
叶戈鲁什卡觉得透不过气来。他以前从没这样过,此刻忽然周身打抖,顿着脚,尖声叫道:
“打他!打他!”
眼泪从他眼睛里流出来。他觉得难为情,就踉踉跄跄跑回货车那边去。他的尖叫产生了什么影响,他没看见。他躺在货包上哭,胳膊和腿抽搐着,小声说:
“妈妈!妈妈!”
这些人,篝火四周的阴影,黑压压的羊毛捆,远处每分钟都在发亮的闪电,这一切,现在全使他觉得阴森可怕。他胆战心惊,绝望地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跑到这陌生的地方来,夹在一群可怕的庄稼汉中间呢?现在他舅舅、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杰尼斯卡在哪儿呀?为什么他们这么久还没来?莫非他们忘掉他了?他一想到自己给人忘掉,丢在这里,听凭命运摆布,就周身发凉,害怕得很,有好几回突然站起身来,要跳下羊毛捆,一口气顺着大道跑回去,头也不回,但是转念想到在路上一定会遇到乌黑而阴森的十字架和远处闪着的电光,他才忍住了……只有他小声叫着“妈妈!妈妈!”的时候,他才觉得好过一点……
车夫们一定也害怕。叶戈鲁什卡从篝火旁边跑开以后,他们先是沉默很久,然后含糊地低声谈着什么,说是有个什么东西就要来了,他们得赶快动身,躲开它才好……他们连忙吃完晚饭,熄掉火,沉默地套车。从他们匆忙的动作和断续的语句可以看出他们预料有什么灾难要来了。
快要动身上路的时候,德莫夫走到潘捷列面前,压低声音问道:
“他叫什么名字?”
“叶戈里……”潘捷列回答。
德莫夫一只脚踩着一个车轮,抓住捆在货包上的绳子,爬上车来。叶戈鲁什卡看见了他的脸和生着卷曲头发的脑袋。那张脸苍白,疲倦,愁闷,可是已经没有恶狠狠的表情了。
“叶戈里!”他轻声说,“得了,打我吧!”
叶戈鲁什卡奇怪地瞧着他,这当儿电光一闪。
“不要紧,打我好了!”德莫夫重说一遍。
他没等到叶戈鲁什卡打他,或者跟他讲话,又跳下车来,说:
“我心里好闷哟!”
然后,他摇摇晃晃,动着肩胛骨,懒洋洋地顺着那一串货车慢慢走去,用半是悲伤半是烦恼的声调反复地说:
“我心里好闷哟!主啊!你别生我的气了,叶美里扬,”他走过叶美里扬身边的时候说,“我们这种生活没有什么指望,苦透了!”
右边现出一道闪电,好像这闪电映在镜子里似的,远处立刻也现出一道闪电。
“叶戈里,接住!”潘捷列扔上来一个又大又黑的东西,叫道。
“这是什么呀?”叶戈鲁什卡问。
“篷布!天要下雨了,把它盖在身上吧。”
叶戈鲁什卡坐起来,瞧一瞧自己的四周。远方明显地变黑,白光闪着,现在每分钟不止一回了,像是眼皮在一一似的。黑暗好像由于太重,向右边歪过去了。
“老爷爷,要有雷雨吗?”叶戈鲁什卡问道。
“哎哟,我这双冻坏了的脚好痛哟!”潘捷列没听见孩子的话,拖长声调说,顿着脚。
左边天空好像有人在划火柴。一道苍白的、磷光样的细带闪了一闪,就灭了。人们可以听见一股声浪,仿佛远处有人在铁皮房顶上走动。大概是光着脚在房顶上走,因为铁皮发出沉闷的隆隆声。
“要下大雨了!”基留哈嚷道。
在远方和右边地平线中间,现出一道闪电,明晃晃的,照亮了一部分草原,照亮了无云的天空和黑暗相连的地方。密密层层的乌云不慌不忙地移过来;又大又黑的破布片从那团云的边上挂下来。左右两面的地平线上也有这样的碎片互相压挤,堆得高高的。雨云的外表破碎而蓬松,仿佛它喝醉了酒,在胡闹似的。天上响起了清晰的、一点儿也不含混的隆隆雷声。叶戈鲁什卡在胸前画十字,连忙披上大衣。
“我好闷哟!”德莫夫的嚷叫声从前面的货车那边飘来,从他的声调听得出他又生气了,“我好闷哟!”
忽然间起了一阵狂风,来势那么猛,差点儿刮跑了叶戈鲁什卡的包袱和篷布。篷布被风吹动,向四面八方飞舞,拍打着货包和叶戈鲁什卡的脸。风呼啸着,在草原上飞驰,滴溜溜地乱转,刮得青草发出一片响声,雷声和车轮的吱嘎声反而听不见了。这风从黑色的雨云里刮下来,卷起滚滚的灰尘,带来雨水和潮湿土地的气味。月光昏暗,仿佛变得肮脏了。星星越发黯淡。人可以看见滚滚的烟尘跟它的阴影顺着大道的边沿急急忙忙跑到后面什么地方去。这时候旋风盘旋着,从地面上的尘土里卷走枯草和羽毛,大概升上了天空,风滚草多半在黑色的雨云旁边飞翔,它们一定害怕得很!可是透过迷眼的灰土,除了闪电的亮光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叶戈鲁什卡心想,马上要下大雨了,就跪了下来,拿篷布盖住自己的身子。
“潘捷列——列!”前面有人嚷道,“啊……啊……哇!”
“我听不见!”潘捷列拖长声音大声回答。
“啊……啊……哇!”
雷声愤怒地响起来,在天空从右边滚到左边,随后再滚回去,消失在最前面那辆货车附近。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万能的主啊,”叶戈鲁什卡小声说着,在胸前画十字,“愿您的荣耀充满天上和人间……”
漆黑的天空张开嘴,吐出白色的火来,立刻又响起了雷声。雷声刚刚收歇,就来了一道极宽的闪电,叶戈鲁什卡从篷布的裂缝里忽然看见通到远方的整个宽阔的大道,看见所有的车夫,甚至看清了基留哈的坎肩。这时候左边那些黑色碎云往上移动,其中有一片云粗野而笨拙,像是伸出的爪趾,直向月亮那边伸过去。叶戈鲁什卡决心闭紧眼睛,不去理会,等着这一切结束。
不知什么缘故,雨很久不来。叶戈鲁什卡巴望雨云也许会过去,就从篷布里往外张望。天色黑得可怕。叶戈鲁什卡既看不见潘捷列,又看不见羊毛捆,也看不见自己。他斜起眼睛往前不久还有月亮的地方看,可是那边一片漆黑,跟货车的上空一样。在黑暗中,电光似乎更白,更亮,照得他的眼睛发痛。
“潘捷列!”叶戈鲁什卡叫道。
没有人答话。可是这时候风总算最后一回撩一下篷布,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可以听见一种平匀沉着的响声。一滴又大又凉的水落在叶戈鲁什卡的膝上,又一滴在他手上爬。他发现自己的膝头没盖好,想要整理一下篷布,可是这当儿有些什么东西洒下来,劈劈啪啪地拍打着大道,然后拍打车杠,拍打羊毛捆。原来那是雨点。雨点和篷布好像互相了解似的,开始急速而快活地谈起天来,嘁嘁喳喳跟两只喜鹊一样。
叶戈鲁什卡跪在那儿,或者更正确地说,坐在自己的靴子上。雨拍打篷布的时候,他往前探身,好遮住膝头,因为膝头忽然湿了。他好容易盖好膝头,可是不到一分钟,又觉得身后背脊底下和腿肚子上面有一种刺骨的、不舒服的潮湿感觉。他就恢复原先的姿势,听凭膝头去让雨淋,暗自盘算该怎样摆布那块在黑地里看不见的篷布才对。可是他的胳膊已经湿了。雨水淌进袖子和衣服里,肩胛骨觉得冷冰冰的。他决意什么也不管,呆坐在那儿不动,等待雨过了再说。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他小声念道。
忽然,正好在头顶上方,发出一下可怕的、震耳欲聋的霹雳声,天空碎裂了。他蜷起身子,屏住呼吸,等着碎片落在他的后脑勺和背上。他的眼睛偶然睁开,看见一道亮得刺眼的光在他的手指上、湿袖子上、从篷布流到羊毛捆以后再淌到地上的细细的水流上,闪烁了五回。又传来同样猛烈可怕的打击声。天空现在不是发出隆隆声或者轰响声,却发出像干木头爆裂一样的破碎声。
“特拉拉!达!达!达!”雷声清楚地响着,滚过天空,跌跌绊绊,摔在前面货车附近或者后面远处什么地方,发出一声恶毒而断续的“特拉拉!……”
先前,闪电只不过可怕罢了,可是加上这种雷声,却显得凶恶了。它们那种魔光穿透闭紧的眼皮,弄得人周身发凉。怎么样才能不看见它们呢?叶戈鲁什卡决意把脸转到后面去。他四肢着地小心地爬着,好像生怕给人看见似的,手掌在湿羊毛捆上滑着,转过身去了。
“特拉!达!达!”这声音在他头顶上滚着,落到货车底下,爆炸开来,“拉拉拉!”
叶戈鲁什卡又偶然睁开眼睛,不料看见了新的危险:有三个高大的巨人,手里拿着长矛,跟在车后面。电光照亮他们的矛尖,很清楚地照出他们的身躯。他们躯体高大,遮着脸,垂着头,脚步沉重。他们显得十分忧愁,没精打采,心事重重。他们跟着货车走,也许并没有什么恶意,不过他们挨得这么近,总还是有点可怕。
叶戈鲁什卡赶快扭回身子朝着前面,周身打抖,喊叫起来:
“潘捷列!老爷爷!”
“特拉!达!达!”天空回答他。
他睁大眼睛看车夫们在不在。有两个地方射出闪电来,照亮通到远方去的大路、整个货车队和所有的车夫。雨水汇成小河沿着道路流去,水泡跳动不定。潘捷列在货车旁边走着,他的高帽子和肩膀上盖着一小块篷布,他既没表现恐怖,也没露出不安,仿佛被雷声震聋耳朵,让闪电照瞎了眼睛一样。
“老爷爷,巨人!”叶戈鲁什卡哭着对他嚷道。
可是老爷爷没听见。前面走着叶美里扬。他从头到脚盖着一块大篷布,成了一个三角形。瓦夏身上什么也没盖,照旧像木头一样走着,高高地抬起脚,膝头却不弯。在电光中,仿佛货车并没驶动,车夫们呆立不动,瓦夏的举起的脚也僵住了……
叶戈鲁什卡又叫老爷爷。他没听到回答,就一动不动地坐着,不再等雨停了。他相信再过一分钟雷就会把他劈死,相信只要偶尔一睁开眼,就会看见那些可怕的巨人。他不再在胸前画十字,不再叫老爷爷,不再想念母亲,光是冻得发僵,相信暴风雨永远也不会完结了。
可是忽然有了人声。
“叶戈里啊,你睡着了还是怎么的?”潘捷列在下面喊道,“下来!耳朵聋了,小傻瓜!……”
“这才叫做暴风雨呢!”一个不熟悉的低音说;喉咙里咔咔地响,好像刚刚喝干了一杯上好的白酒似的。
叶戈鲁什卡睁开眼睛。下面货车旁边站着潘捷列、三角形的叶美里扬和那些巨人。那些巨人现在身材矮多了。叶戈鲁什卡仔细一看,原来他们是些普通的农民,肩头上扛着的不是长矛,却是铁的草叉。从潘捷列和三角形中间的夹缝里望出去,可以看见一间矮木房的明亮的窗子在放光。可见货车队在一个村子里停下了。叶戈鲁什卡撩开篷布,拿起包袱,连忙爬下货车。现在左近有了人声和灯光明亮的窗子,虽然雷声还是跟先前那样隆隆地响,整个天空布满长条的闪电,他却不再觉得害怕了。
“这场暴风雨好,挺不错……”潘捷列唠叨着说,“感谢上帝……我的脚倒因为这场雨痛得没那么厉害了,这场暴风雨挺不错……爬下来了,叶戈里?好,上小屋里去吧……挺不错……”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叶美里扬声音干哑地说,“雷一定在什么地方劈倒了什么东西……你们是这一带的人吗?”他问巨人。
“不,是从格里诺沃村来的……我们是格里诺沃村的人。我们在普拉捷罗夫老爷家里干活。”
“是打麦子吧?”
“样样都做。眼前我们还在收小麦。这闪电,这闪电啊!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暴风雨了……”
叶戈鲁什卡走进小屋。他迎面遇到一个瘦瘦的、尖下巴的驼背老太婆。她手里拿着一支油烛,眯缝着眼睛,长声地叹气。
“上帝赐给我们一场什么样的暴风雨哟!”她说,“我们家的人在外面草原上过夜。他们要受罪了,心爱的人!把衣服脱掉吧,小少爷,脱衣服吧……”
叶戈鲁什卡冻得打战,难受得耸起肩头,脱下湿透了的大衣,然后张开胳膊,劈开腿,站了很久没动弹。稍稍一动就会在他身上引起一种不愉快的寒冷和潮湿的感觉。衬衫的袖子和后背是湿的,裤子粘在大腿上,水从脑袋上往下滴……
“小孩子,站在那儿劈开腿是做什么啊?”老太婆说,“来,坐下!”
叶戈鲁什卡大大地劈开两条腿,走到桌子那儿,在一张凳子上靠近一个什么人的头坐下。那个头动起来,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息,嘴里发出嚼东西的声音,然后又安静了。从这个头起,顺着凳子,耸起一座盖着羊皮袄的小山。原来那是一个农妇在睡觉。
老太婆叹着气走出去,不久就带着一个西瓜和一个甜瓜回来了。
“吃吧,小少爷!另外我没有东西可以请你吃了……”她说,打了个呵欠,随后在桌子抽屉里找一阵,拿出一把又长又尖的小刀来,很像强盗在客栈里用来杀死商人的那种刀,“吃吧,小少爷!”
叶戈鲁什卡好像害热病似的打冷战,就着黑面包吃了一片甜瓜,然后又吃了一片西瓜,吃了以后他感到越发冷了。
“我们家的人在外面草原上过夜……”他吃东西的时候,老太婆叹道,“主震怒了!……我原想在神像前面点支蜡烛,可是我不知道斯捷潘尼达把蜡烛放在哪儿了。吃吧,小少爷,吃吧……”
老太婆打了个呵欠,把右手伸到背后,搔了搔她的左肩膀。
“现在准有两点钟了,”她说,“再过一会儿就是起床的时候了。我们家的人在草原上过夜……他们一定全身湿透了……”
“奶奶,”叶戈鲁什卡说,“我想睡觉。”
“躺下,小少爷,躺下吧……”老太婆叹道,打个呵欠,“主耶稣基督!我原本睡着了,忽然听见好像有人在打门。我醒来一看,原来是主赐给我们这场暴风雨……我原想点起蜡烛来,可是没找着。”
她一面自言自语,一面从凳子上拿下一堆破烂,多半就是她自己的被褥,又从炉边一个挂钉上摘下两件羊皮袄,开始替叶戈鲁什卡铺床。
“这场暴风雨还没收歇,”她唠唠叨叨地说,“只求没人挨到雷劈才好。我们家的人在草原上过夜……躺下,睡吧,小少爷……基督跟你同在,小孙孙……甜瓜我不拿走,你起床的时候也许还想吃一点。”
老太婆的叹气和呵欠,睡熟的农妇的匀称的鼻息,小屋的半明半暗,窗外的雨声,使得人犯困。叶戈鲁什卡不好意思在老太婆面前脱衣服。他只脱掉靴子,就躺下,拉过羊皮袄来盖在身上。
“小子躺下了?”过一会儿他听见潘捷列小声说。
“躺下了!”老太婆小声回答,“主震怒了,震怒了!雷打了又打,听不出什么时候才会完……”
“一会儿就会过去的……”潘捷列低声说,坐下来,“雷声小多了……伙伴们到人家的小屋里去了,只有两个留在外面看马……伙伴们……不得不这样啊……马会给人牵走的……我在这儿坐一会儿,然后去换班……不得不这样,会给人牵去的……”
潘捷列和老太婆并排坐在叶戈鲁什卡脚旁,用嘶嘶的声音低声攀谈着,叹息和呵欠穿插在他们的谈话里。叶戈鲁什卡怎么也暖和不过来。他身上盖着沉甸甸的、温暖的羊皮袄,可是他周身打抖,胳膊和腿抽搐着,内脏在战栗……他在羊皮袄底下脱掉衣服,可是这也没用。他的寒颤越来越厉害。
潘捷列走出去换班看马,后来又回来。叶戈鲁什卡仍旧睡不着觉,浑身发抖。有个什么东西压住他的脑袋和胸膛,他闷得难受。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究竟是两个老人低微的谈话声呢,还是羊皮的刺鼻气味。他吃过的西瓜和甜瓜在他嘴里留下一种不爽快的、金属样的滋味。再说,他被跳蚤叮着。
“老爷爷,我冷!”他说,自己也听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了。
“睡吧,小孙孙,睡吧……”老太婆叹道。
基特迈动他那小小的细腿,来到床边,挥动胳膊,然后长高了,升到天花板,变成风车了。赫利斯托福尔神甫不是像坐在马车里的那个样子,却穿着整齐的法衣,手里拿着洒圣水的刷子,绕着风车走动,把圣水洒在风车上,风车就不转动了。叶戈鲁什卡知道这是做梦,就睁开眼睛。
“老爷爷!”他叫道,“给我水喝!”
谁也没答话。叶戈鲁什卡觉得躺在那儿闷得受不了,感到不舒服。他就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小屋。早晨已经来临。天空阴暗,可是雨倒不下了。叶戈鲁什卡打着冷战,拿潮湿的大衣裹紧自己的身子,穿过泥泞的院子,在寂静中倾听着。他的眼光碰到一个小小的牲畜房,那儿有一扇半开着的芦苇编的门。他探进头去瞧瞧那个小屋,走了进去,在黑暗的墙角边一堆干粪上坐下来。
他那沉重的脑袋里纠结着乱糟糟的思想,嘴里有一种金属的味道,又干又苦。他瞧着自己的帽子,把那上面的孔雀毛理直,想起先前跟母亲一块儿去买这顶帽子的情景。他把手放进口袋里,拿出一团棕色的、粘糊糊的烂泥。这块烂泥怎么会来到他口袋里的?他想一想,闻了闻:有蜂蜜的气味。啊,原来是犹太人的蜜饼!这块饼给水泡得稀烂,啊,可怜的东西!
叶戈鲁什卡翻看着自己的大衣。那是一件灰色的大衣,钉着骨制的大扣子,裁成礼服的样式。这是一件贵重的新衣,所以在家里从不挂在前堂,而跟母亲的衣服一块儿挂在寝室里。只是逢到假日,才准他穿。叶戈鲁什卡瞧着这件衣服,不由得为它可惜,想起他和大衣如今只能听凭命运摆布,想起他再也不能回家,就哀哀地哭了起来,哭得差点从粪堆上一头栽倒。
一只沾着雨水的白毛大狗,脸上挂着一绺绺白毛,跟卷发纸一样,走进牲畜房来,奇怪地瞪着叶戈鲁什卡。它好像在想:究竟是汪汪叫好呢,还是不叫为好。它断定没有叫的必要,就小心地走到叶戈鲁什卡面前,吃了那团粘糊糊的烂东西,又走出去了。
“这是瓦尔拉莫夫手下的人!”有人在街上喊道。
等到哭够了,叶戈鲁什卡就走出牲畜房来,绕过一个水塘,往街上走去。货车正巧停在门口的大路上。淋湿的车夫们迈动沾满泥泞的脚在货车旁边徘徊,或者坐在车杠上,没精打采,睡意蒙眬,跟秋天的苍蝇一样。叶戈鲁什卡看着他们,心想:“做个农民,多么枯燥,多么不舒服呀!”他走到潘捷列那边,跟他并排在车杠上坐下来。
“老爷爷,我冷!”他说,打着冷战,把手塞进袖管里。
“不要紧,我们很快就要到了,”潘捷列打个呵欠说,“不要紧,你会暖和起来的。”
货车队很早就出发了,因为天气还不热。叶戈鲁什卡躺在羊毛捆上,虽然太阳不久就在天空出现,晒干了他的衣服、羊毛捆、土地,他却还是冷得打战。他一闭上眼,就又瞧见基特和风车。他想呕吐,身子发重,就极力赶走这些幻象,可是它们一消灭,捣蛋鬼德莫夫就红着眼睛,举起拳头,大吼一声扑到叶戈鲁什卡身上来,要不然就是听见那个诉苦声:“我心里好闷哟!”瓦尔拉莫夫骑着哥萨克小马走过去。幸福的康斯坦丁也走过去,微笑着,抱着大鸨。这些人是多么沉闷,多么叫人受不了,多么惹人厌烦啊!
有一回(那是将近黄昏了),他抬起头来想向人要水喝。货车队停在一座跨过宽阔河面的大桥上。桥下河面上冒着黑烟,透过烟雾可以看见一只轮船,后面用绳子拖着一条驳船。前边,河对面,有一座花花绿绿的大山,山上点缀着房屋和教堂。山脚下,在一列货车旁边,有一辆机车在奔驰……
叶戈鲁什卡以前从没见过轮船,没见过机车,也没见过大河。现在他瞧着它们,却既不害怕,也不惊奇,他的脸上甚至没有现出一点像是好奇的神气。他只觉得恶心,连忙伏下,用胸脯贴着羊毛捆的边。他吐了。潘捷列看到这情景,嗽嗽喉咙,摇了摇头。
“我们的小子病了!”他说,“一定是肚子受了凉……小子……离家在外……这真糟糕!”
八
货车队停在一个离码头不远、供商人住宿的大客栈门口。叶戈鲁什卡从货车上爬下来,听见一个很耳熟的声音。有个人搀他下来,说:
“我们昨天傍晚就到这儿了……今天等了你们一整天。我们原想昨天赶上你们,可是在路上没碰见你们,我们走的是另一条路。嘿,你把大衣揉得好皱呀!你可要挨舅舅的骂了!”
叶戈鲁什卡细瞧说话人的那张像大理石般的脸,这才想起他就是杰尼斯卡。
“你舅舅和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这时候在客栈房间里,”杰尼斯卡接着说,“他们在喝茶呢。去吧!”
他领着叶戈鲁什卡走进一所两层楼的房子,里面又黑暗又阴森,就跟他们县城里的慈善机关一样。叶戈鲁什卡和杰尼斯卡穿过前堂,走完一道阴暗的楼梯和一条狭窄的长过道,走进一个小房间。果然,伊万·伊万内奇和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正坐在房间里茶桌旁边喝茶。两个老人一看见小男孩,脸上现出又惊奇又快活的神气。
“啊哈!叶戈尔·尼古拉——伊奇,”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用唱歌似的声调说,“罗蒙诺索夫先生!”
“啊,贵族老爷!”库兹米乔夫说,“欢迎欢迎。”
叶戈鲁什卡脱掉大衣,吻了舅舅和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的手,在桌旁坐下来。
“喂,一路上怎么样,puer bone[22]?”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替他斟了茶,问他,脸上照例带着愉快的笑容,“恐怕腻味了吧?求上帝保佑我们,万万别叫我们坐货车或者骑牛赶路了!上帝宽恕我们吧:走了又走,往前一看,总是一片草原,铺展开去,跟先前一样,看不见尽头!这不是赶路,简直是受罪嘛。你为什么不喝茶?喝呀!在你随着那一串货车赶路,还没来到这儿的时候,我们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圆满地办完了。感谢上帝!我们已经把羊毛卖给切列巴辛了,只求上帝能让大家都这么顺利就好了……我们赚了一笔钱。”
一看见自家人,叶戈鲁什卡就感到一种难以遏止的愿望:要想诉一诉苦。他没听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的话,只是想着怎样开口,主要诉什么苦。可是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的声调显得很不好听,刺耳,妨碍他集中注意,搅乱了他的思想。他在桌旁没坐满五分钟就站起来,走到长沙发那里躺下。
“咦,咦!”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惊奇地说,“你怎么不喝茶?”
叶戈鲁什卡一面仍旧在想诉什么苦,一面用额头抵着沙发背,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咦,咦!”赫利斯托福尔神甫重说一遍,站起来,走到长沙发那儿,“叶戈里,你怎么了?你干吗哭呀?”
“我……我病了!”叶戈鲁什卡开口说。
“病了?”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慌了,“这可不好,小兄弟……在路上怎么能生病呢?哎哟,你怎么啦,小兄弟……嗯?”
他伸出手去放在叶戈鲁什卡的额头上,又摸摸他的脸蛋儿,说:
“对,你的额头很烫……你一定着了凉,要不然,就是吃了什么东西……向上帝祷告吧。”
“给他吃点奎宁……”伊万·伊万内奇说,慌了。
“不。应当给他吃点热的……叶戈里,要喝点汤吗?嗯?”
“不……不想喝。”叶戈鲁什卡回答说。
“你觉着冷还是怎么的?”
“先前倒是觉着冷,可是现在……现在觉着热了。我浑身酸痛……”
伊万·伊万内奇走到长沙发那儿,摸一摸叶戈鲁什卡的额头,慌张地嗽一嗽喉咙,回到桌子那儿。
“这样吧,你索性脱掉衣服,躺下睡吧,”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说,“你该好好睡一觉才成。”
他帮着叶戈鲁什卡脱掉衣服,给他放好枕头,替他盖上被子,再拿伊万·伊万内奇的大衣盖在上面。然后他踮起脚尖走开,在桌旁坐下来。叶戈鲁什卡闭上眼睛,立刻觉得好像不是在旅馆房间里,而是在大道边上,挨近篝火。叶美里扬挥动胳膊,德莫夫红着眼睛趴在地上,讥诮地瞧着叶戈鲁什卡。
“打他,打他!”叶戈鲁什卡嚷道。
“他说梦话了……”赫利斯托福尔神甫低声说。
“真是麻烦!”伊万·伊万内奇叹道。
“得拿油和醋来把他擦一擦才行。上帝保佑,他的病明天就会好了。”
为了要摆脱噩梦,叶戈鲁什卡睁开眼睛,对火望着。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和伊万·伊万内奇已经喝完茶,正在小声讲话。神甫幸福地微笑着,看来,他怎么也忘不了他在羊毛上赚了一笔钱。使他高兴的,与其说是赚了钱,不如说是想着他回到家,可以把一大家子人聚集在自己周围,狡猾地眼睛,哈哈大笑。他先得瞒住他们大家,说他按照比实价低的价钱把羊毛卖了,然后他就拿出一个肥大的钱夹交给女婿米海罗说:“喏,拿去吧!瞧,生意就该这样做!”库兹米乔夫好像还不满足。他的脸上跟先前一样表现出一本正经的冷淡和操心的神情。
“唉,要是早知道切列巴辛肯出这样的价钱,”他低声说,“那我就不会在家乡把那三百普特卖给玛卡罗夫了。真要命!不过,谁知道这儿的价钱涨上去了?”
一个穿白衬衫的人把茶炊端出去,点亮墙角上神像前面的长明灯。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着什么。那个人做出诡秘的脸相,就像在搞阴谋似的,仿佛说:“我明白了。”然后走出去,不久就又回来,把一个容器放在长沙发底下。伊万·伊万内奇在地板上给自己铺了被褥,打了几回呵欠,懒洋洋地做完祷告,就躺下去了。
“我想明天上教堂去,……”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说,“我认识那儿的圣器看守人。做完弥撒我应当去看看主教,不过据说他病了。”
他打了个呵欠,吹熄了灯。现在,只有神像前面的长明灯放光了。
“据说他不见客,”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继续说,脱去衣服,“这样一来,我只好见不到他的面就走了。”
他脱下长衣,叶戈鲁什卡看见眼前站着鲁滨孙·克鲁梭。鲁滨孙在一个小碟里搅动什么东西,走到叶戈鲁什卡面前,小声说:
“罗蒙诺索夫,你睡着了?起来吧!我拿油和醋擦一擦你的身子。这是很灵的,你只要向上帝祷告就行了。”
叶戈鲁什卡连忙翻身坐起来。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脱掉孩子的内衣,耸起肩膀,断断续续地呼吸,好像谁在呵他的痒似的。他开始擦叶戈鲁什卡的胸膛。
“凭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他小声说:“趴好,背朝上!……这就行了。明天病就会好了,不过以后别再造罪了……你烫得跟火似的!大概起暴风雨的时候,你们正在路上吧?”
“正在路上。”
“那还有不生病的!凭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那还有不生病的!”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擦完叶戈鲁什卡的身子以后,给他穿上内衣,替他盖好,在他身上画个十字,就走了。后来,叶戈鲁什卡看见他向上帝祷告。大概这老人背熟了许多祷告词,因为他在神像前面站了许久,小声念着。他念完祷告,对着窗口、房门、叶戈鲁什卡、伊万·伊万内奇一一画了十字,在一张小的长沙发上躺下来,没垫枕头,拉过自己的长衣盖在身上。过道上一只挂钟敲了十下。叶戈鲁什卡想起到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就烦恼得用脑门子抵住长沙发的靠背,不再努力摆脱那些矇胧的、郁闷的梦景了。可是早晨却远比他预料的来得快。
他觉得他躺在那儿,用脑门子抵住长沙发的靠背,并没过多久,可是等到他睁开眼来,斜射的阳光却已经透过小客房里的两扇窗子,照在地板上了。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和伊万·伊万内奇不在房间里。房间已经打扫过,明亮,舒服,有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的气味:他身上老是冒出柏枝和晒干的矢车菊的气味(在家里,他常用矢车菊做洒圣水用的刷子和神龛的装饰品,因此他身上浸透了那些气味)。叶戈鲁什卡瞧着枕头,瞧着斜射的阳光,瞧着自己那双现在已经擦干净、并排摆在长沙发左近的靴子,瞧啊瞧的,笑起来了。他看到自己不是躺在羊毛捆上,看到四周的东西样样都是干的,看到天花板上并没有闪电和雷,倒觉得奇怪了。
他跳下长沙发,开始穿衣服。他觉得身体挺好。昨天的病只留下一点儿痕迹,大腿和脖子还有点发软。这样看来,油和醋奏了效。他想起昨天模模糊糊地看见的轮船、火车头、宽阔的河流等等,于是连忙穿上衣服,好跑到码头上去看一看。他漱洗完毕,穿上红布衬衫,忽然门锁喀哒一响,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在门口出现了,戴着高礼帽,帆布长衣外面罩着棕色绸法衣,手里拄着长木杖。他面带笑容,满脸放光(刚刚从教堂回来的老人总是满脸放光的),把圣饼和一包什么东西放在桌子上,祈祷过后,说:
“求上帝怜恤我们!哦,你身体怎么样?”
“现在好了。”叶戈鲁什卡回答,吻他的手。
“感谢上帝……我刚做完弥撒回来……我刚才去看一个我认识的圣器看守人。他约我到他家里去喝茶,可是我没去。我不喜欢一早就上别人家里去作客。愿上帝跟他同在!”
他脱掉法衣,摩挲一下自己的胸膛,不慌不忙地解开那个小包。叶戈鲁什卡看见一小罐鱼子、一小片风干的咸鱼肉和一块法国面包。
“瞧,我路过一家活鱼店的时候买来的,”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说,“平常日子原本不该这么奢侈,可是我想,家里有病人,这就可以原谅了。鱼子酱挺好,是鲟鱼的……”
穿白衬衫的那个人端来茶炊和一个放着茶具的盘子。
“吃吧,”赫利斯托福尔神甫说,把鱼子抹在一片面包上,递给叶戈鲁什卡,“现在尽管吃啊玩啊都没关系,可是你念书的时候就要到了。记住,念书要专心,用功,也好有个出息。凡是应该背熟的,你就背熟;遇到你应当用自己的话来说明内在的含义而不涉及外部形式的,那就用你自己的话来说。要努力把各门功课都学好。有的人算术学得挺好,可是却从没听说过彼得·莫吉拉[23];有的人倒知道彼得·莫吉拉,可是又不会说明月亮。不行,你得把书念到样样都懂才行!要学好拉丁文、法文、德文……当然还有地理啦、历史啦、神学啦、哲学啦、数学啦……等你不慌不忙,一边祷告上帝,一边勤奋地学会了各门功课,那就要出去做事了。要是你样样都懂,那就任什么行业干起来都便当。你只要用功念书,求得神恩,上帝就会指点你做什么样的人。医生啦,法官啦,工程师啦……”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在一小片面包上抹了一点点鱼子,放进嘴里,说:
“使徒保罗说过:不要学古怪的、邪道的学问。当然,如果那是巫术,不合法的技术,或者像扫罗[24]从另一个世界招来鬼魂的法术,或是于人于己全没用处的学问,那就还是不学的好。你应该只学上帝所赞同的那些学科。你得学……神圣的使徒们用各种语言讲话,那你就学各种语言。伟大的巴西尔[25]研究数学和哲学,那你就学数学和哲学。圣涅斯托尔[26]写历史,那你就学历史,写历史。要学圣徒的榜样……”
赫利斯托福尔用茶碟喝茶,擦了擦上髭,摇一下头。
“好!”他说,“我受的是老式教育,现在我已经忘了许多,不过我跟别人还是生活得不同。比都没法比呢。比方说,到一个人多的地方去赴宴或者参加大会,说上一句拉丁话,或者提到历史或哲学方面的事,人家听了就会满意,我自己也满意……或者区里的法官们来了,要人主持宣誓仪式,别的教士怕难为情,可是我跟法官啦,检察官啦,律师啦,却随随便便,毫不拘礼。我谈吐文雅,跟他们喝喝茶,说说笑笑,问问他们我不知道的事……他们也挺愉快。就是这么的,小兄弟……学问是光明,愚昧是黑暗。念书吧!当然,念书是很难的,现在念书要化不少钱……你妈是个寡妇,她靠抚恤金过活,可是呢……”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战战兢兢地瞧一下门口,接着小声说:
“伊万·伊万内奇会帮忙的。他不会不管你。他自己没有子女,他会帮你的。别担心。”
他做出严肃的脸容,更加小声地说:
“只是你要记住,叶戈里,别忘了你母亲和伊万·伊万内奇,求上帝让你别忘记。十诫教你孝敬母亲,伊万·伊万内奇是你的恩人,等于是你的父亲。要是你将来有了学问,求上帝不要让你因为别人比你笨就讨厌别人,看不起别人,那样一来,你就要倒霉,倒霉了!”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举起手来,小声重复了一遍:
“你就要倒霉!倒霉了!”
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唠叨起来,如同俗话所说的,讲得津津有味;看来不到吃午饭的时候绝不肯罢休。可是门开了,伊万·伊万内奇走了进来。舅舅匆忙地打个招呼,就在桌旁坐下,开始很快地喝茶。
“好,所有的事全办妥了,”他说,“今天可以回家了,不过叶戈尔的事还得操一下心。得把他安置一下。我姐姐说,她有个朋友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住在此地一个什么地方,她也许肯收留他在她那儿寄宿和搭伙。”
他在皮夹里翻来翻去,从里面抽出一张揉皱的纸,念道:
“‘小下街,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托斯库诺娃,住在自己购置的房子里。’得马上去找她才成。真是麻烦!”
喝完早茶以后过了不久,伊万·伊万内奇带着叶戈鲁什卡走出客栈。
“真是麻烦!”舅舅嘟哝道,“你像牛蒡似的粘在我身上,去你的!你们要学问,要争做上等人,却要我倒霉,为你们受罪……”
他们穿过院子的时候,货车和车夫都已经不在了。他们一清早就离开此地,到码头上去了。院子里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停着那辆熟悉的、黑黝黝的马车,马车旁边站着那几匹枣红马,正在吃燕麦。
“再见,马车!”叶戈鲁什卡想道。
起先,他们顺着大街爬上坡去,爬了很久,然后他们穿过一个大市场。在那儿,伊万·伊万内奇向一个警察打听小下街在哪儿。
“喔唷!”警察笑了笑,说,“路还远着呐,顺这条路要一直走到牧场!”
他们一路上遇见好几辆街头马车,可是只有碰到特殊情况,或者遇到大节期,舅舅才容许自己享受一下坐马车的乐趣。叶戈鲁什卡和他在铺着石板的街上走了很久,然后又在只有人行道而未铺路面的街上走了很久,最后走到了既未铺路面也没有人行道的街上。等到他们的腿和舌头把他们送到小下街,他俩都满脸通红,摘下帽子擦汗了。
“劳驾告诉我,”伊万·伊万内奇对一个坐在街门旁边小凳上的老人说,“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托斯库诺娃的房子在哪儿?”
“这儿没有姓托斯库诺娃的,”老人想了一想,答道,“也许你找的是契莫盛科吧。”
“不,托斯库诺娃……”
“对不起,这儿没有姓托斯库诺娃的……”
伊万·伊万内奇耸一耸肩膀,慢慢往前走去。
“您用不着再找!”老人在他们后面叫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听着,老大娘,”伊万·伊万内奇对一个在墙角摆小摊卖葵花子和梨的老太婆说,“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托斯库诺娃的房子在哪儿?”
老太婆惊奇地瞧着他,笑了。
“难道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现在还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她问道,“主啊,自从她嫁了女儿,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她的女婿,到现在已经有八年了!现在她女婿住在那儿呐。”
她的眼神仿佛表示:“你们这些傻瓜怎么会连这样一点儿小事都不知道?”
“那她现在住在哪儿呢?”伊万·伊万内奇问道。
“主啊!”老太婆惊奇地叫道,合起掌来,“她早已租房子另住了,她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女婿已经有八年了。您这是怎么啦?”
她大概料着伊万·伊万内奇也会吃惊得叫起来:“这不可能呀!!”
然而伊万·伊万内奇很平静地问道:
“那么她租住的房子在哪儿?”
这个女小贩卷起袖口,用赤裸的胳膊指点着,同时用尖细刺耳的声音嚷道:
“照直走,照直,照直……等到走过一所小红房子,左边就有一条小巷子。您走进小巷子,找到右边第三个门就是……”
伊万·伊万内奇和叶戈鲁什卡走到小红房子那儿,向左拐弯,走进小巷子,直奔右边的第三家门口。在很旧的灰色街门两旁伸展着灰色的围墙,墙上有着很大的裂缝。右面那部分围墙大幅度向前倾斜,有倒塌的危险,街门左边的围墙却往后面,往院子里面歪斜。街门本身倒笔直立着,好像没有选定往哪边倒才方便一点:究竟该往外倒呢,还是往里倒。伊万·伊万内奇推开一个小小的边门,他和叶戈鲁什卡就看见一个大院子,里面长满了杂草和牛蒡。离街门一百步远,立着一所小房子,红房顶,绿百叶窗。有一个胖女人,卷起袖口,撩起围裙,站在院子中央,正在往地下洒什么东西,用一种跟女小贩那样尖细刺声的声调嚷道:
“咕!……咕!咕!”
她身后有一条生着尖耳朵的红毛狗坐在地上。它一看见客人,就往小门这边跑来,送上一片男高音的叫声(凡是红狗都用男高音叫)。
“您找谁?”女人叫道,把手放在眼睛上,遮住阳光。
“您好!”伊万·伊万内奇也叫道,一面挥动手杖,赶走那条红毛狗,“劳驾告诉我,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托斯库诺娃住在这儿吗?”
“就住在这儿!您找她有什么事?”
伊万·伊万内奇和叶戈鲁什卡朝她走去。她怀疑地瞧着他们,又问一遍:
“您找她有什么事?”
“也许您就是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吧?”
“嗯,就是我!”
“幸会幸会……是这样的,您的老朋友奥莉迦·伊万诺芙娜·科尼亚泽娃问候您。这是她的小儿子。我呢,也许您记得,就是她的亲弟弟伊万·伊万内奇……您原是我们县城的人……您生在我们那地方,而且是在那地方出嫁的……”
随后是沉默。胖女人呆呆地瞧着伊万·伊万内奇,好像不信他的话,或者没听懂他的话似的,然后她满脸通红,合拢两只手,她围裙里的燕麦撒了下来,眼睛里迸出了眼泪。
“奥莉迦·伊万诺芙娜!”她尖叫道,兴奋得直喘气,“我最亲爱的人!啊,圣徒呀,我干吗像傻子似的呆站在这儿?我的漂亮的小天使!……”
她搂住叶戈鲁什卡,眼泪沾湿了他的脸,哭得泪人儿似的。
“主啊!”她说,绞着手,“奥莉迦的小儿子!真是招人疼!跟他妈像极啦!长得跟他妈一模一样!可是你们干吗站在院子里啊?请到屋里坐吧!”
她匆匆朝那所房子走去,一面走,一面哭着,喘着,讲着。客人们跟着她走。
“我的房间还没收拾好呢!”她说,领着客人走进一个闷不通风的小客堂,那儿装点着许多神像和许多花盆,“啊,圣母!瓦西里沙,至少去把百叶窗打开!我的小天使!这孩子有多漂亮,简直没法儿形容!我不知道奥列琪卡[27]有这样一个小儿子!”
等到她安静下来,跟客人们处熟以后,伊万·伊万内奇就要求跟她单独谈一谈。叶戈鲁什卡走进另一个小房间,那儿放着一架缝纫机,窗口挂着一只鸟笼,笼里装着一只椋鸟,这儿跟客堂里一样,也有许多神像和花盆。靠近缝纫机站着一个小姑娘,一动也不动,脸儿给太阳晒黑,腮帮子跟基特一样胖乎乎的,身上穿着干净的花布连衣裙。她眼睛一也不地瞧着叶戈鲁什卡,大概觉得很窘。叶戈鲁什卡瞧着她,沉默一会儿,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微微动了动嘴唇,做出一副哭相,小声答道:
“阿特卡……”
这意思是说她叫卡特卡。
“他准备住在您这儿,”伊万·伊万内奇在客堂里小声说,“如果您肯费心的话,我们就按月给您十卢布。他倒不是宠坏了的孩子,挺安分的……”
“我真不知道该跟您说什么才好,伊万·伊万内奇!”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含着眼泪叹道,“十个卢布倒很好,不过带领别人的孩子却叫人害怕!他也许会生病什么的……”
等到叶戈鲁什卡被叫回客堂去,伊万·伊万内奇已经站在那儿,手里拿着帽子在告辞了。
“好了,那么,现在就让他留在您这儿了,”他说,“再见!你待在这儿吧,叶戈尔!”他对外甥说,“在这儿别胡闹;你得听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的话……再见!我明天再来。”
他走了。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又搂抱叶戈鲁什卡,叫他小天使,流着泪,准备开饭。三分钟以后,叶戈鲁什卡坐在她身旁,回答她的无穷无尽的问题,喝着又油又烫的白菜汤了。
那天傍晚,他又在桌旁坐下,把头枕在一只手上,静听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讲话。她呢,时而笑,时而哭,对他讲起他母亲年轻时候的事,讲起她自己的婚姻,讲起她的子女……一只蟋蟀在炉子里地叫,灯头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女主人低声讲着,在兴奋中不时地把顶针掉在地上。她的小孙女卡嘉就爬到桌子底下去拾,每回都在桌子底下坐很久,多半是在端详叶戈鲁什卡的脚。叶戈鲁什卡听着,半睡半醒,瞅着老太婆的脸、她那生着毛的痣和一条条泪痕……他觉得难过起来,很难过!他给安置在一只箱子上睡下,又受到嘱咐:要是他晚上想吃东西,可以自己到小过道里窗台上拿点童子鸡吃,它上面覆盖着一只盆子。
第二天早晨伊万·伊万内奇和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来辞行。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很高兴,正要烧茶炊,可是伊万·伊万内奇忙得很,摇摇手说:
“我们没有工夫喝茶吃糖!我们马上就要动身。”
在分别以前,大家坐下来,沉默了一分钟。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长叹一声,用泪汪汪的眼睛瞧着神像。
“好,”伊万·伊万内奇站起来,开口说,“那么你留在这儿了……”
忽然,那种一本正经的冷淡表情从他脸上消失,他脸色微微发红,带着苦笑说:
“记住,你要用功读书……别忘记妈,听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的话……要是你念书的成绩好,叶戈尔,那我不会不管你。”
他从衣袋里拿出钱夹来,扭转身去,背对着叶戈鲁什卡,在零钱里摸索很久,找到一个十戈比的银币,就递给叶戈鲁什卡。赫利斯托福尔神甫叹口气,不慌不忙地为叶戈鲁什卡祝福。
“凭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要好好念书,”他说,“用功念书,小兄弟……要是我死了,那就在你祷告的时候提到我。喏,我也给你一个十戈比的银币……”
叶戈鲁什卡吻他的手,哭了。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他从此再也不会见到这个老人了。
“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我已经在中学里报过名了,”伊万·伊万内奇说,听他的声调,仿佛在这客堂里停着一具死尸似的,“到八月七日,请您带他去参加入学考试……好,再见!愿上帝跟您同在!再见,叶戈尔!”
“您至少总该喝杯茶呀!”娜斯塔西娅·彼得罗芙娜用悲哀的声调说道。
叶戈鲁什卡的眼眶里含满泪水,没有看见舅舅和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怎样走出去。他跑到窗口,可是他们已经不在院子里了,刚才汪汪叫的红毛狗从街门口跑回来,现出已经尽了职责的神气。叶戈鲁什卡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跳起来,飞出房外去了。等他跑出街门,伊万·伊万内奇摇着弯柄的手杖,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摇着长木杖,刚刚转过弯去。叶戈鲁什卡这才感到:这以前他所熟悉的一切东西随着这两个人一齐像烟似地永远消失了。他周身发软,往小凳上一坐,用悲伤的泪珠迎接这种对他来说现在还刚刚开始的、不熟习的新生活……
这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1888年
* * *
[1] 叶戈鲁什卡和下文的叶戈尔卡都是叶戈尔的爱称。
[2] 罗蒙诺索夫(1711—1765),俄国启蒙运动杰出的倡导者,科学家和诗人,出身于渔民家庭。
[3] 拉丁语: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4] 拉丁语:我叫赫利斯托福尔。
[5] 英国文学家笛福(1661—1731)所著《鲁滨孙漂流记》中的主人公。
[6] 犹太教习用的欢呼语,后为基督教沿用,意为“赞美上帝”。
[7] 拉丁文:完了!
[8] 基督教的一个派别,十八世纪后半期出现于俄国,反对设神甫和教堂。教徒不吃肉,只吃牛奶和鸡蛋。
[9] 古埃及国王的称号。
[10] 《圣经·旧约·创世记》载,雅各有十二个孩子,曾招来不少麻烦。
[11] 根据《圣经》传说,所罗门是大卫的儿子,纪元前十世纪以色列的国王,以机智聪明著称。在这儿是因为名字的音相同用来取笑的意思。
[12] 1俄寸等于4.4厘米。
[13] 1俄亩等于1.09公顷。
[14] 俄罗斯民谣中的勇士。
[15] 俄罗斯民谣中的勇士。
[16] 即叶戈尔。
[17] 此处指俄磅,1俄磅等于409.5克。
[18] 基督教的节日,在旧俄历一月六日。
[19] 尼古拉的俗称。
[20] 对正在吃饭的人的问候辞。
[21] 马泽帕(1644—1709),一六八七至一七〇八年的乌克兰首领。一七〇〇至一七二一年北方战争时期,他带领四五千哥萨克人投奔瑞典王查理十二世。后来瑞典军队在波尔塔瓦战败,马泽帕同查理十二世一起逃跑。
[22] 拉丁语:好孩子。
[23] 彼得·莫吉拉(1596—1647),俄国宗教学者,写过许多宗教书。
[24] 古以色列王。《圣经》上关于扫罗招鬼魂的传说见《旧约·撒母耳记(上)》,第二十八章。
[25] 巴西尔(约330—379),教会活动家,神学家,小亚细亚凯撒里亚主教。
[26] 圣涅斯托尔,生活在十一世纪至十二世纪的古俄罗斯作家,编年史编纂者;基辅山洞修道院教士。
[27] 奥莉迦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