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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13

发布时间:2022-11-09 11:4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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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窗户纸刚发亮,少平就悄悄地爬起来。

他到院子里的时候,贾冰一家人还在熟睡之中。他很快离开这里,转到了街道上。

从南关通往北关的大街上,除过赶长途汽车的旅客外,此刻还没有什么人。

他迎着清冷的晨风,在静悄悄的街道上匆忙地走着。城市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模糊的,他现在一心想的只是要找到那位没见过面的亲戚。

赶到北关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他从一个扫街道老头那里打问清楚了去沟的路。于是在黄原宾馆旁边折转身,拐进了一条小沟。沟道相当狭窄,两面坡上象蜂窝似的挤满了房屋和窑洞。从这些房屋和窑洞好坏差异来看,少平估计这里是干部、工人和农民的混杂居住区。

他在沟道中没有铺沥青的土路上一边走,一边发愁地想:在这么密集庞杂的居住区寻找一家农民,看来太困难了。迎面不时有骑自行车和步行的人走过来,但他没有开口。这些都是上班的干部或工人,他们不可能知道有个叫马顺的庄稼人。

他看见路边水井旁边有个正用辘轳绞水的老头,尽管穿戴也还可以,但可能是个农民——城边上的农民穿戴当然不象山区农民一样破烂。

他便试着走过去向这老头查问他的亲戚马顺。

一下问对了!老头向他指了指面土坡上的一个院子,说:“就住在那里,我们原来是一个生产队的。”

少平的心咚咚地跳着,兴奋地爬上了那个小土坡。

马顺两口子看来刚起床,尿盆都还没倒,两个孩子仍然在炕上睡觉。

当少平向他的亲戚说明他是谁的时候,没见过面的远门舅舅和妗子算是勉强承认了他这个外甥。

马顺看来有四十岁左右,一张粗糙的大脸上,转动着一双灵活的小眼睛。他不冷不热打量了他一眼,问:“你就这么赤手空拳跑出来了?”

“我的行李在另外一个地方寄放着,我想……”

少平还没把话说完,他妗子就对他舅恶狠狠地喊叫说:“还不快去担水!”

少平听声音知道她是向他发难,他于是立刻说:“舅舅,让我去担!”说话中间,他眼睛已经在这窑里搜寻水桶在什么地方。

水桶在后窑掌里!他没对这两个不欢迎他的亲戚说任何话,就过去提了桶担往门外走。马顺两口子大概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到了院子里。

他舅撵出来说:“井子你怕不知道……”

“知道!”他头也不回地说。

孙少平一口气给他的亲戚担了四回水——那口大水瓮都快溢了。

这种强行为别人服务的“气势”使亲戚不好意思再发作。马顺两口子的脸缓和下来,似乎说:这小子看来还着哩!他舅对他说:“你力气倒不小,是这,我一下子想起了,我们大队书记家正箍窑,我引你去一下,看他们要不要人。你会做什么匠工活?”

“什么也不会,只能当小工。”少平如实说。

“噢……我记得前两年老家谁来说过,你不是在你们村里教书吗?小工活都是背石头块子,你能撑架住?”“你不要给人家说我教过书……”

“那好吧,咱现在就走。”

马顺接着就把少平引到他们大队书记的家里。

记正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坐在小炕桌旁边喝啤酒。桌子上摆了几碟肉菜。

少平跟他舅进去的时候,书记没顾上招呼他们,只管继续对那个干部巴结地笑着说:“……这地盘子全凭你刘书记了!要不,我这院地方八辈子也弄不起来……喝!”书记提起啤酒瓶子和那人的瓶子“咣”地碰了一下,两个人就嘴对着瓶口子,每人灌下去大半截。

把啤酒瓶放下后,书记才扭头问:“马顺,你有什么事?”

他舅说:“我引来个小工,不知你这里要不要人了?”“小工早满了!”书记一边说,一边又掂起啤酒瓶子对在嘴巴上。不过,他在喝啤酒的一刹那间用眼睛的余光打量了一眼少平。

估计书记看这个“小工”身体还不错,就对那位干部说:“你先喝着,我和他们到外面去说说!”

三个人来到院子里,书记问马顺:“工钱怎么说?”“老行情都是两块钱……”他舅对书记说。

记嘴一歪,倒吸了一口气。

“一块五!”少平立刻插嘴。

记“扑”一声把吸进嘴里的气吐出来,然后便痛快地对少平说:“那你今天就上工!”

他舅在旁边愣住了,不知外甥为什么把自己卖了这么低的价钱。对于少平来说,就是一天挣一块钱也干。他先问最迫切的问题:“能不能住宿?”

“能!就是敞口子窑,没窗户。”主家说。

“这不要紧!”

上工的事谈妥后,少平急地连他舅家也没再去,就起身直到南关贾冰家寻他的铺盖卷。

来到大街上,他觉得脚步异常地轻松起来。这时他才注意到街道两旁的景致,商店的门都开了,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大橱窗里花花绿绿,五光十。姑们率先脱去了冬装,换上鲜艳的衣线衣,手里拎着时髦的小皮革包,挺着高高的脯在街市上穿行。人行道上的汉槐洋槐缀满了一嘟噜一嘟噜雪白的花朵,芬芳的香味飘满全城。

少平于是在书架上挑了一本《牛虻》——他很早就听晓霞介绍过这本书。

就这样,他背着自己的铺盖卷,手里提着那只烂黄提包,怀里揣着《牛虻》,来到了北关沟大队书记家。书记的老婆是个明麻利人,看来最少能主半个家事。她引着少平,把他送到匠工们住的敞子窑里,并且又把站场监工的亲戚叫来,把他交待给了这位工头。

这敞口子窑铺了一地麦秸;麦秸上一摆溜丢着十七八个铺盖卷,地方几乎占满了。少平只好把自己的那点行李放在窑口最边上的地方。

吃过中午饭,少平就上了工。

他当然干最重的活——从沟道里的打石场往半山坡箍窑的地方背石头。

背着一百多斤的大石块,从那道陡坡爬上去,人简直连腰也直不起来,劳动强度如同使苦役的牛马一般。

少平尽管没有受过这样的苦,但他咬着牙不使自己比别人落后。他知道,对于一个揽工汉来说,上工的头三天是最重要的。如果开头几天不行,主家就会把你立即辞退——东关大桥头有的是小工!

每当背着石块爬坡的时候,他的意识就处于半麻痹状态。沉重的石头几乎要把他挤压到土地里去。汗水象小溪一样在脸上纵横漫流,而他却腾不出手去揩一把;眼睛被汗水腌得火辣辣地疼,一路上只能半睁半闭。两条打颤的如同筛糠,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这时候,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了,思维只集中在一点上:向前走,把石头背到箍窑的地方——那里对他来说,每一次都几乎是一个不可企及的伟大目标!

三天下来,他的脊背就被压烂了。他无法目睹自己脊背上的惨状,只感到象带刺的葛针条刷过一般。两只手随即也肿胀起来,肉皮被石头磨得象一层透明的纸,连细血管都能看得见。这样的手放在新石茬上,就象放在刀刃上!第三天晚上他睡下的时候,整个身体象火烧着一般灼疼。他在睡梦中渴望一种冰凉的东西扑灭他身上的火焰。他梦见下雨了,雨点滴嗒在烫热的脸庞上……一阵惊喜使他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真奇怪!他感觉自己脸上真有几滴湿淋淋的东西。下雨了?可他睡在窑里,雨怎么可能滴在脸上呢?

他睁大眼,发现他旁边的一个石匠工光着屁股往被窝里钻。他感到一阵发呕,赶忙用被子揩了揩脸——他知道,这是那个撒完尿的石匠从身上跨过时,把剩下的几滴尿淋在了他的脸上。没有必要发作,揽工汉谁把这种事当一回事!他蒙住头,很快又睡得什么也不知道了……三天以后,孙少平尽管身体疼痛难忍,但他庆幸的是,他没有被主家打发——他闯过了第一关!

以后紧接着的日子,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他继续咬着牙,经受着牛马般的考验。这样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考虑他为什么要忍受如此的苦痛。是为那一块五钱吗?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他认为这就是他的生活……晚上,他脊背疼得不能再搁到褥子上了,只好叭着睡。在别人睡着的时候,他就用手把后面的衣服撩起来,让凉风抚慰他溃烂的皮肉。

这天晚上,当他就这样趴着睡觉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在轻轻摇晃他的头。

他一惊,睁开眼,看见他旁边蹲着一位妇女。

他在睡眼朦胧中认出这是书记的老婆,他赶紧把背后的衫子撩下去。遮住了自己的脊背。

“你原来是干什么的?”书记的老婆轻声问他。

“我……一直在家里劳动。”少平吞吞吐吐说。

记的老婆摇摇头,说:“不是!你就照实说。”

少平知道他瞒哄不住这位夜访的女主人,只好把头扭向一边,说:“我原来在村里教书……”

记的老婆半天没言传。后来听见她叹了一口气,就离开了。

少平再也不能入睡,他透过洞开的敞口窑,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忍不住眼里涌上了两泪水,一片深沉的寂静中,很远的地方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他心想:也许明天他就会被主家打发走——那他到什么地方再能找下活干呢?

第二天,出乎少平意料的是,他不仅没有被打发走,而且还换了个“好工种”——由原来背石头调去钻炮眼。

新的活当然要比背石头轻松得多。通常这种美差都是由站场工头的亲戚或朋友干的。不用说,和他一块背石头的小工都大为震惊;为什么突然把你小子“提拔”了?

少平心里明白,这是女主人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唉,为了这位好心的妇女,他真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一鼻子。对他来说,换个轻活干当然很好,但更重要的是,他在这样更换的环境中,竟然也感觉到了人心的温暖。无庸置疑,处在他眼下的地位,这种被别人关怀所引起的美好情感。简直无法用言语来表述……

半月以后,孙少平已经开始渐渐适应了他的新生活。脊背上溃烂的皮肉结成了干痂,变成了一种深度的疼痈;而不象开始时那般尖锐。手上的肉皮磨薄后又开始厚起来,和石头接触也没有了那种刀割般的疼痛感。身架被强度的劳累弄得松松垮垮——这样就可以较为舒展地承受一般的压力……黄土高原第一场连绵的春雨来临了。雨天不能出工,做活的工匠们就抓紧时候,开始白天黑夜倒在没门窗的敞口子窑里睡觉;沉重的鼾声如雷一般此起彼伏。雨天不出工,当然没有工钱,但主家按行规给工匠继续管饭。

下雨的第二天,少平睡足觉后,很想去街上走一走。他计算过,他已经赚下二十多块钱,他想从主家那里预支十块,加上他原来带的十几块钱,到街上为自己买一身外衣……他的衣服烂得快不能见人了。

他从女主人那里拿了钱以后,又从一个工匠那里借了一顶破草帽。就一个人冒着朦朦春雨来到街上。

雨中的大街行人稀稀疏疏,小汽车溅着水急驶而过;远处,涨水的黄原河发出深沉的呜咽。

少平从沟泥泞的路上走出来后,先忍不住趴在黄原宾馆的大铁门上。向里面张望了一会——那里面是他所不了解的另一种生活……

离开这座富丽的建筑物,不知为什么,他猛一下想起了田晓霞。

是的,他们又在同一城市里了——不远处就是著名的黄原师专。但他决不会再去找她。人家已经成了大学生,他现在是个揽工小子,怎么能去找她呢!随着社会地位差距越来越大,过去的那一切似乎迅速地变得遥远了。

他想,要是眼下碰见晓霞,双方一定会有一种陌生感……朋友,看来我们是永远地分别了!

少平走到市最大的一个百货商店,为自己细心地挑选了一身深蓝的卡衣服。他怀着喜悦的心情,把这身玻璃纸包着的服装夹在胳膊窝里,然后又顺着街道闲逛了一会,就返身向沟那里走去;买衣服后,他身上就没几个钱了,在街上瞎逛荡还不如回去再睡一觉!

当他从街上回到那个敞口子窑后,满窑的工匠仍然睡得象死人一般。

他从被子旁把黄提包打开,将新买来的衣服放进去。这时候,他才发现了提包里那本《牛虻》——半月来,他已经忘记了从贾老师那里借来的那本书,甚至也忘了他自己是个识字人呢!好,雨天不出工,他现在正好能看这本书了。他心立刻感到一种颤栗般的激动!

他很快倒在自己的一堆烂被子里,匆忙地打开了那本书,竟忍不住念出了声:“亚瑟坐在比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正在翻查一大堆讲道的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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