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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冷

发布时间:2022-11-09 08:5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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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的7月。

把“博雅”宅的院墙和门楼镀上了一层厚重的金黄,檐下那暗的大门便融在影里了。门前的古槐,龙钟的老于和婆裟的树冠都被染成了古铜,枝叶间传出悠长的“伏天儿——伏天儿——”,仿佛在故意拖延这炎热的长昼。

一条长长的、蓝幽幽的影子从路面跳上青石台阶,随之,一个少女的身姿就出现在大门前了。她轻快地迈动双脚,脚上穿着白袜和方口扣襻儿黑布鞋,是最平常的样式。双挺秀而白皙,被飘然下垂的白裙子遮住了大半。她的右肩挎着蓝印花布书包,放学回来的路上走得热了,象牙的面庞上泛出微微的潮红。她抬起手,拂去垂在额头上的一绺乱发,两条短辫子在耳后轻轻地晃动。她惯于梳这样的辫子:短短的,辫梢不用绸带,也不用猴皮筋儿;编到了头儿,再返回去掖进辫子里,呈垂露似的圆形,简洁而舒适。她不必特别地打扮自己,便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朴素的美。

她微微地喘息着,向紧闭的大门伸出手去,拍响门钹上的铜环。

“来了,来了!”她听到在大门旁边倒座南房中的姑的应声,随着一串橐橐的脚步声,门闩响动,大门便“呀”地一声开了。

“新月?我还当是你哥先到家呢!”胖胖的姑叨唠着。

“姑!”新月抬迈过那高高的、中间被踩得凹下去的门槛,把挎在肩上的书包拿下来,提在手里,“我们学校今天……”

“得了,得了,先甭跟我说了,”姑不安地打断了她的话,等她进来,又把门关上,往里院瞅了瞅,“今儿个家里又不安生!”

新月的脸上立时罩上了云,她放学回来一路上的好兴致全被破坏了。她知道姑所说的“不安生”是什么。

她垂下头,提著书包,默默地从影壁旁边的藤萝架下走过,穿过垂华门,然后,不走天井中的雨路而直接沿着抄手游廊回自己的西厢房。果然,她听到上房里在争吵,时高时低,时断时续。

“你倒是说话呀,怎么又不言语了?”这是的声音。她在生气的时候,平时的和善、宽容一点儿也没有了,变得十分威严,声俱厉。但又不同于市井常见的泼妇骂街,她从不摔盆砸碗、捶顿足,从不口吐脏字,即使在大怒的时候也很少失态而有损自己的形象,而只希望对方充分认识她的凛然不可侵犯并且不得不服从。

“我……我说什么呀?既然我的话在这个家一点儿用都没有,还不如什么都不说!”这是爸爸的声音,显得愤然、屈辱而又无可奈何。和正好相反,他平时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孩子们都对他有几分畏惧。而一旦和发生了冲突,他那份威严感便一落千丈,仿佛受了多少委屈而又无法申辩,敢怒不敢言似的。这时候,他常常是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两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捂住脸,好像要避开一切纷扰;或者倒背着手站在那儿,两眼失神地望着顶棚,老半天一动也不动,黧黑的额头上泛着青光,太暴着青筋,两颊的皱纹明显地加深了,嘴唇无声地嚅动,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说。现在,不知天他是在采取哪种姿态,反正是又在受折磨了。

又说话了:“哟,这可是把正话反着说了!这房子是你的,家是你的,你挣工资养活居家老小,你是一家之主,谁敢贱遇你啊?”她的话说得很慢,但很有力,像咀嚼牛蹄筋儿似的,让你慢慢品味、琢磨,每个字都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说的全是奉承话,可让人听起来却句句是嘲讽和挖苦。新月有时候完全凭主观想象,觉得慈禧太后大概就是用的这种语调说话。

“哼,真是这样儿吗?”又是爸爸的声音,“那你就再让我做一回主,她的事儿你就别管了,成不成?”

“哼,笑话!”冷笑着,“你当我是你花钱雇来的佣人?是两旁世人?我是她!我不管,谁管?”

“你呀,亏得还是她!你……没个当的样儿!……算了吧你!”爸爸好像失去了控制,他的声音急促,带着愤愤的喘息,以往的争吵很少达到这种几乎要爆炸的高潮,他似乎全然不顾后果了,“你毁了我一辈子还不算,还要毁了后辈?”

“哗啦”一声,上房里的什么东西被摔碎了,新月猜想那是一只喝茶的青花盖碗。她的心怦怦地跳,不知道这场战火将蔓延到什么地步。

并没有回到倒座南房里去,而是一直陪着新月往里走。里边的争吵使她不安,她感到恼火、难堪,却又没有足够的权威去平息战火;她不愿意让新月因为父母的不和而遭受刺激,但也没法儿不让新月听见。老太太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心惊肉跳地随着新月往里走,这会儿已经走到了西厢房廊子底下。上房的吵闹突然激化,下边将要发生什么事儿就难说了!一向没有主见的姑这时突然急中生智,想到了新月正是她要搬的救兵,便可着嗓子朝上房嚷了一声,虽然她极力装得轻松、随便、若无其事,但那声儿却因为紧张而显得古怪:“俩人没事儿又逗门子玩呢?新月都放学回来了,该吃饭了咳!”

上房里的吵闹声戛然而止,姑果然一鸣惊人,收到了奇特的效果。新月看见从屋里走出来了。

韩太太站在廊子底下,悠闲地摇着手里的芭蕉扇,根本不像刚刚吵过架的样子。她年纪已经过了五十,看起来还像一个中年妇女,面白净,仪态端庄,丰满而不显肥胖,穿着一双藏青礼服呢面方口布鞋,烫得平平整整的灰暑凉绸长,深褐的靠纱短袖大襟上衣,露着象牙的胳膊,一双手细腻而柔软,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巧的金戒指。虽然年月变了,她仍然保持着昔日的风度,表明她和左邻右舍那些出门提篮买菜、进家洗衣裳做饭的老太太、半大老们儿是不同的,令人不敢小瞧。在家里当然更是这样了,在丈夫、孩子和孩子的姑眼里,她是这个家庭的主宰,有着不可动摇的权威。

她从容地摇着扇子,看见新月正噤若寒蝉地顺着廊子往里走。

……”新月不安地叫了她一声。

“哎,放学了?”韩太太笑了笑,“瞧你晒的,脸上那红!”

新月一低头,进了西厢房。她也觉得脸上发烫,不是被太晒的吧?是让刚才父母的吵闹给臊的。

韩太太却像没事儿人似的,轻轻松松地朝姑说:“大姐,今儿晚上吃什么?”

瞅着一场大闹已经烟消云散,心里高兴,便笑吟吟地说:“打卤面!今儿不是新月的生日嘛,我买了点儿牛肉,买了点儿……”

“噢!”韩太太声音细长地接了这么一声“噢”,然后说,“那好哇,等天星回来,就吃饭吧!”

新月回到自己房里,把书包丢在床前的写字台上,听到姑的话,心里一动,才记起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唉,忘了,几个月来她一直像枕戈待旦的战士一样埋头复功课,准备迎接严峻的高考,竟然把生日都忘了!看起来,要不是姑提醒,连爸爸也忘了,要不然,他们不会在这个日子吵吵闹闹。只有姑记着呢,她知道自己在姑心中的位置!新月不由得泛起一阵伤感:生我的父母,还不如姑疼我!可是,父母刚才的争吵又是因为什么呢?她模模糊糊地觉得和自己有关,因为她明明白白地听见爸爸说:“她的事儿你就别管了!”听见说:“我是她!”爸爸还说:“不能让你毁了后辈!”这不是在指她吗?可是,汉语里的“她”和“他”发的是同一个音,使她又不能断定指的到底是她还是哥哥。咳,要是爸爸用英语吵架就好了,“she”和“he”分得清清楚楚!但又不懂英语……新月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觉得好笑了,她对着镜子无声地笑了笑,那笑容是困惑的,是苦涩的。

哥哥天星下班回来了,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吃晚饭。大门旁边的五间倒座南房,东头两间姑住,西头是厨房和贮藏室,中间这一间是接待一般客人的外客厅,也是一家人吃饭的餐厅。

端上了打卤面,这是为了祝贺新月的十七岁生日而特意做的“寿面”。北京人吃面,能做出许许多多不同的名目,炸酱面、麻酱面、热汤面、一和汤面、氽子面……都不算什么稀奇,比较讲究的就算打卤面了;姑做的打卤面就更为讲究,她把面神得又细又长又匀溜又筋道,挤在碗里,浇上又香又浓的卤汁,那里边有香菇、口蘑、木耳、虾仁、黄花菜、玉兰片,像流动的“金绞蜜”琥珀,不等吃到嘴里,看着就让人眼馋,何况又是在1960年!自从国家进入“经济困难时期”,珠米桂薪使人们把兴趣相当浓厚地集中到“吃”上:怎样让有限的粮食定量填饱肚子,怎样更有效地保持体热量,怎样充分地受用那些珍贵的票、证……从家庭主妇、一般市民到机关干部、工人、学生都不得不在饥肠辘辘声中时时想到这些问题,切身体会“民以食为天”这一自古真理的严峻。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北京、天津、上海和辽宁的粮库已经几乎挖空,面临脱销的危险,中央发出紧急指示,要求马上突击赶运一批粮食以解燃眉之急,并且采取措施,减少民用布的平均定量,压低城乡口粮标准和食油定量,提倡采集、制造“代食品”……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姑为这顿打卤面所做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就简直像一场成功的战役了,也不知她是怎样从无货不缺的商店里买到那些原料的!

新月捧着这碗“寿面”,几乎要落下泪来。十七岁了,她已经度过了十六个生日。她不记得最初的几次生日是怎样度过的,自从她记事儿以来,这一天常常是毫无表示的,似乎被人遗忘了。而且,她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还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爸爸说是历七月七日,历六月初五。可是这两个日子很难赶到一天,就不知道该以哪个为准了。和姑都是不理睬历的,今天的这个生日显然也就按她们的原则来过的,爸爸也并没有反对。过生日无非是表达一点美好的愿望吧,爸爸不会因此而争执,何况也不是每年都过。如果不是姑心里记着,恐怕今天又被忘记了。新月端起碗来,深情地望着姑,说:“姑,谢谢您……”

慈祥地笑了,对她说:“新月,不是这么个说法儿,你该谢的是你,这一天是她为你受难的日子!”

新月顿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脸微微红了,朝旁边望着,按照姑的指点,说:“,今天是我的母难之日,感谢您把我带到人间……”

韩太大刚要吃面,看新月说得那么一本正经,笑了笑,对姑说:“成了,成了,别难为孩子了!当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一个姑家哪儿知道那受的是什么罪?吃面吧!”

韩子奇一直沉着脸,也许是因为刚才吵架引起的不快还没有消散。他望着新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新月,十七岁了!爸爸没忘……原谅爸爸,不能给你过一个像样儿的生日……”

“打卤面,我已经很知足了!”新月说。

“该买一块生日大蛋糕,插上十七根儿蜡烛……”

“我憋足一口气,噗,一吹,全灭了!对不对?我在电影里看过!”

听得各漾:“那叫什么事儿?吹灯拔蜡?”

新月笑着说:“姑,您不懂,那是外国的风俗!”

“外国的风俗有什么好?”韩太太面带不悦。瞪了韩子奇一眼,“吃吧你!又显摆你多知多懂?”

韩子奇就不言语了。这年头儿,“外国”这个词儿不怎么好听,容易令人联想到“帝国主义反动派”之类,这一点,做外贸工作的韩子奇自然是很敏感的。韩太太这么点了一下,他就住了嘴。在孩子面前谈论西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是不好的。

餐桌上的空气显得压抑,姑只好出面打岔:“什么洋风俗、土风俗的,还不快趁热吃?新月,天星,吃!”

新月望望下班回家之后一直没说话的哥哥天星:“哥,吃吧!”

韩天星比新月年长八岁,今年二十五,是国营五四一厂的工人。那是全国独一份的专管印制人民币的工厂,重点保密单位,制度极严。也许正是因为长期在这种环境中工作养成了惯,或者还有其他原因,他的格极其向,不到非说话不可的时候,很少开口。每天一早,吃了早点蹬上车子走人,傍晚蹬着车子回家,一进门,就耷拉着留着“寸头”的脑袋,板着和爸爸一样黑却比爸爸胖的脸,穿着一身工作服,直奔他住的东厢房,等姑喊他吃饭,才出来,闷着头吃完晚饭,又钻回东厢房,如果夜里不上厕所,再露面就得等到第二天早上了。爸爸说:“这小子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姑有时候逗他:“咳,天星,你的脸耷拉得有二尺长,冲谁呀?”他头也不抬地回答:“谁也不冲。”完全不动声

现在,太打西边儿出来,老蔫儿有话要说了。

“新月,”他望着妹妹,笨拙地启动他那金口难开的厚嘴唇,“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

新月吃了一惊:“哥,你也记着我的生日?”

天星说:“记着呢。昨儿晚上我瞅见了天上的月牙儿,就想起来了,我的生日,月亮是圆的;你的生日,月亮是弯的。”

韩子奇和韩太太不约而同地对看了一眼,又立即闪开了,他们都没想到这个蔫儿子还会这么留心月亮,惦记着他妹妹的生日。

大为感动的样子:“那是啊,你是三月十五,她是六月初五。哪儿能忘得了啊,亲的呗!”

新月好奇地盯着天星:“哥,你送我什么礼物啊?”

天星不答话,伸手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郑重地递给妹妹:“呣,你拿着吧!”

新月急切地打开信封,里面竟是四张崭新的五元一张的钞票。爸爸、和姑显然都和新月一样感到意外。

“哥,你干吗给我钱?”新月有些失望,她本来期望得到比钱更有意义的礼物,比如一本书啊什么的。

“我……我旁的什么也没有啊!”天星憨厚地笑笑说,“这钱,是我干活儿挣的!”

“可是,你每个月也只有四十啊!你留着花吧,我还有,爸爸给我的。”

“我又不是每个月都给你二十,我没有这个能力,”天星说,“这个月,你不是该考大学了嘛,拿这钱买双新鞋吧,或是买支新笔啦唔的,要当大学生了!”

正在吃饭的韩子奇和韩太太,筷子都停了一下,但都没说什么。

新月这才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心里一热,说:“哥,你准知道我能考上大学吗?”

“能考上,”天星不再看她,低头吃面,“呼噜呼噜”响,他是用吃面来掩饰自己心的激动,“要是连你都考不上,大学里还要谁呢?咳,我没上过大学,连高中都没上过,说不好啊!”

这老蔫儿今天一口气说的话比平常一年说的还多,他是动了感情了。但他并没有注意到,爸爸和也被他触动了,同时停下筷子,朝他看了看,那眼神是充满了歉疚的,仿佛是欠了他的债。姑这时却不言声儿,闷头吃她心制作的打卤面,仿佛在咂滋味儿,其实,她的心思已经全然不在这上头了。

新月默默地抚弄着手里的那四张崭新的钞票,心里也不是滋味儿,虽然她明白哥哥对她考大学仅仅是羡慕,而并不是妒嫉。她不知道哥哥是由于什么原因只上完初中就早早地中止学业参加了工作,是不是因为她影响了哥哥在家里的位置、耽误了他的前途?按说,她这样一个家庭,爸爸每月有一百二十块钱的工资收入,不至于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学。那么,是哥哥的功课不好吗?

天星打断了她的思路。他已经吃完了那碗美味的打卤面,抹了抹嘴说:“你看,吃你的‘寿面’,我多高兴!好好考吧,准能考上!你不能再像我这样儿了,应该比我强!”说完,第一个离开了餐桌,回他的东厢房去了。

新月本想跟哥哥到东厢房去聊聊,但她面前的这碗面还没吃完,而且,还有话要对爸爸说,就没动地方。想了想,说:“爸,我们学校今天发了高考的报名单,老师让填升学志愿。”

“噢?”韩子奇似乎在想什么事儿,这时一愣,问她,“那你填了吗?”

“还没有,老师让征求征求家长的意见。”

“家长的意见……”韩子奇重复着这句话,并没有立即表态,却反问她,“你自己的意见呢?”

“我想报北大西语系!”

“学英语?”

“对,我喜欢英语。”

“呣!”韩子奇心里一动,女儿正是选择了他所希望的专业!

“学外国话?”韩大大很不以为然地瞅着他们,“你们爷儿俩在家说外国话还没说够?还要上这样的大学?”

,”新月解释说,“英语不是能说几句话就行的……”

“这是一门学问!”韩子奇接过去说,“比如你吧,中国话说得比谁都利落,可写在纸上的,一个字也不认识,这就不能算汉语毕业了!”

“你拿我开什么心?”韩太太脸一沉,“嫌我没文化,没能耐,你早干吗呢?你不会找比我强的去?找个又年轻、又漂亮、又会说洋话的去啊!”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新月感到难堪,脸都羞红了。

“实话!不好,太土!让他给你找个好、洋去!”韩太太好像下定决心要打架似的,话越说越冲。

韩子奇的火被挑起来了,怒气冲冲地看着她,新的争斗一触即发!

“咳,咳,新月她!”姑赶紧从中调停,“都五十多的人了,也不怕孩子笑话!有个当老家儿的样儿吗?孩子考学的事儿当紧,咱不懂,就甭搭茬儿了,让她跟她爸好好儿地合计合计!”

是这个家庭的润滑剂,她总是在两个齿轮咬得咯吱咯吱响的时候,赶紧抹油,齿轮也就不响了,这架机器也就接着转。倒不是她的话有多大的权威,而是因为长期相处,她对这争斗的双方都透了长处和弱点,在关键时刻,总是打在点子上,被点到的人心里都明白,一经点拨,权衡利弊,也就忍了。当然,局外人未必能明白,比如新月,她就不知道爸爸和为什么总是在吵,又总是能和。现在,就又和了,起码是暂时偃旗息鼓。

韩大太继续吃她的面。

韩子奇抑制住被妻子挑起的怒火,他现在挂在心上的是女儿的学业。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一天天地盼着她长大,现在终于盼到她高中毕业,要考大学了。这是她人生道路上的一大关口,跨过了这个关口,新月就成为大学生了,五年之后,就可以拿着一张大学文凭走向社会、开始自己独立的人生了。韩子奇没上过学,更不要说大学,他的中文、英文都是为生活所迫、事业所需而刻苦自学的,是环境造就的;天星只上过初中……这个家庭的祖祖辈辈还没有一个人得到过大学毕业的文凭,这是令韩子奇深深遗憾的。弥补这个巨大的遗憾,惟一的希望就寄托在新月身上了。到了那一天,做父亲的就偿还了夙愿,可以舒开笑颜,说一声:“我总算对得起你,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这一切,与其说是为了女儿,倒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不然,他会永久地不安。他相信女儿能够实现他的这个殷切的希望。新月在还是很小的时候,几乎是从牙牙学语的幼儿时期,就同时受到了汉、英两种语言的启蒙教育,她对汉语和英语的反应同样灵敏,两三岁就掌握了一些常用词汇,可以做简单的交谈了。在家里,韩子奇喜欢和新月用英语对话,这个惯一直保持了十多年,无疑为新月在高中阶段正式学英语打下了极好的基础。新月的各门功课都成绩优秀,而英语更为突出,当然是毫不奇怪的。现在,她自己选择了英语作为高考志愿和终生的职业,正是发挥了自己的长处,也使父亲充满了信心。

“很好啊,新月,”他说,“这也是我很早就有的想法,对你来说,没有比英语专业更合适的了!”

“爸爸希望我将来成为一个翻译家吗?”新月的情绪又兴奋起来,眼睛里闪烁着希望之光。

“这,我倒也说不上,”韩子奇温和地看着女儿,话却说得很深沉,“事业的追求,并不一定要什么头衔和称号来满足,你上了一种东西,愿意用全部心血去研究它,掌握它,从中得到了乐趣,并且永远也不舍得丢弃它,这就是事业心,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就像爸爸对玉那么着迷?”新月笑了。

“是的……”韩子奇答道,而心里却在叹息。

“太好了,爸爸坚定了我的信念,”新月愉快地吃着面说,“那我就填这个志愿了噢?表儿明天就得交呢!”

“你的志愿嘛,谁也不能阻拦你,你已经长大了,十七岁了,”韩子奇回答得很肯定,想了想,又问:“你的第二志愿是什么?”

“没有,我没有第二志愿!”新月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没有?万一第一志愿考不上呢?总得有个退路……”

“我不给自己留退路,根本不相信我会考不上!”

“噢!”韩子奇感到震惊,虽然他知道新月的能力,但没有想到女儿的自信竟然达到了这种程度,好像已经把未来的命运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这使他十分欣慰,似乎心头的重负已经解脱了,“爸爸欣赏你敢于破釜沉舟的胆量!不要退路,退路从来都是留给……懦夫的!”

“谢谢爸爸!”新月深情地说,“我一定要考上北大,才对得起您的鼓励!”

“你们说的这个‘北大’,在哪儿啊?远不远?”老半天也没敢插嘴的姑忽然问,她虽然听不大懂,可是上心着呢!

“远倒是不远,”韩子奇吃着面说,这碗打卤面他现在才吃出点味儿来,“就在沙滩儿红楼嘛!”

“哪儿呀,您这是老皇历了,”新月噗地笑了,“北大早就不在沙滩儿了,在西郊,远着呢!”

韩子奇一愣:“是不是在原来的燕京大学?”

新月点点头:“是啊,就是那儿!”

“啊?”埋头吃面的韩太太忽然停住了筷子,吃惊地问新月:“真是在那地方?”

“怎么了?”新月不解地问。

“你干吗非上那儿上学去?”韩太太却反问她,脸前的这碗面也吃不下去了,把筷子放在碗上。

“北大不好吗?我们老师说,那是全国最好的重点大学,历史最悠久,五四运动的时候,还是……”新月似乎要把招生简章背给父母听。

“我也没说它不好……”韩子奇喃喃地说,“我是说……”

在旁边插嘴:“你、你爸横是嫌那个地方太远,你就不能考个近一点儿的?”

“是啊,”韩子奇赶快接过去,“可以报个别的学校嘛,比如外语学院、外贸学院……”

“不,我就要考北大!”新月却坚定不移。

“为什么?你跟那儿有缘是怎么着?”韩太太满脸的不高兴。

“因为……”新月看着,再看看爸爸,“因为北大的录取分数最高,最难考,我想用高标准来考验自己的能力!,我能考上,远一点儿有什么关系?爸,您说呢?”

餐桌上,出现了沉默。

“好吧,既然你的志愿这么坚决,我也不好勉强了!”韩子奇终于说,似乎有些无可奈何。

“那我就……”新月不放心地再追问一句,她希望爸爸能有一个明确的答复,不要这么含含糊糊。

韩子奇却垂着头说:“你再听听你的意思……”

……”新月为难地望着

“甭问我,既然你们爷儿俩都商量好了,还敢挡你的道儿?”韩太太连看都没看她,只是眉动了动,慢条斯理地说,那声调让人听了心里发冷。她把碗一推,干脆站起身来,走了,走到餐厅门口,又甩过来一句话,是说给韩子奇听的:“不是说她的事儿不让我管吗?我可就真不管喽!”

韩子奇手中的筷子落到了桌子上,他那高耸着的瘦肩膀像散了似的耷拉下来。

新月的心突然一沉,她明白了:傍晚时父母的争吵,毫无疑问说的就是她!那么,他们争论的是什么事儿呢?也许就是她面临的高考问题,父母的分歧恐怕不仅仅是报哪个志愿吧,看那意思,似乎对参加高考都不一定赞成!

天黑下来了,“伏天儿”还在悠然地鸣唱,但白天的炎热已经消退了,微风吹来,让人感到一丝凉意。夏夜的晴空,撒满了无数的星斗,闪烁着清冷的光芒。弯弯的一道新月从西南方向的大际升起,浮在远处的树梢上空,浮在黑黝黝的房舍上空,它是那么细小、玲珑,像衬在黑丝绒上的一枚象牙,像沉落水中仅仅露出边缘的一只白壁,像漂在水面上的一条小船,这小船驶向何方?

新月在姑的房里坐了很久才回去睡觉。父母的争吵,高考志愿的悬而未决,都使她不安,而又无处诉说。只有姑最疼她,最宠她,最能安慰她,遇到不愉快的事儿,她总是首先在姑那儿寻求安慰,姑就把话正着说,反着说,掰碎地说,直到把她哄笑了,儿俩才算完。但是这一次,姑的法宝失灵了,报考大学这件事儿太大了,超过了姑的权限,她可做不了主,只是反复说:甭着急,再跟你商量商量;甭着急,你疼你,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什么事儿还不都尽着你?她是不放心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上学,再跟她好好儿说说!姑甚至还说:我寻思着,一个姑家,上不上大学也不当紧……唉,姑不识字,她懂得太少了,话说得啰里啰嗦,糊里糊涂,不得要领,她安慰不了新月。

新月从姑那儿出来,忐忑不安地走回西厢房去。她抬头看到天上的那一弯新月,便想到了自己,她和那个神秘的天体是一样的名字。十七年前,也是新月升起的时候,她在人间落生了,像弯弯的新月一样升起来了,十七年,长成了一个大姑。以后的路怎么走呢?天上的月亮有自己的运行轨道,从容不迫地向前走去,她呢?她现在却在一个十字路口,茫然徘徊。

她站在天井里,望望上房。上房东间里父母的卧室,窗纸上已经没有灯光,不知他们睡了没有。她想再去跟父母谈谈,但走到廊下,听听里面没有声息,便又犹豫地站住了。也许他们已经睡着了,她不敢叫醒。站了一会儿,就悄悄地退去了。

回到西厢房,她没有开灯,便浑身无力地和衣躺在床上。屋里很暗,朦胧的月光从窗外反射过来,窗纸是一片淡淡的灰白,墙边的立柜、梳妆台、写字台都只是幢幢黑影,她像走进一个无人的空谷,感到孤独和凄凉。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这张两头装着镂花栏杆的双人大铜床,是她从小睡的地方,也是睡过的地方。姑说,生哥哥的时候和生她的时候,都是住在这儿的。岁月太久了,她已经记不起自己在婴儿时期是怎样被抱在怀中喂,母女之间是怎样亲密无间。在她的记忆中,幼时陪着她睡觉,帮她穿衣服,喂她吃饭,带着她在院子里玩儿……这一切都是由姑来做的。她上小学了,姑给她缝了书包,送她到学校门口;放学时,姑在学校门口等她,惟恐她走迷了那一段长长的路,也怕街上的男孩子欺负她。这样一直延续了好几年,直到她上了初中,姑确信她已经有了自卫能力,才停止了迎送。但每当放学的时候,总是眼巴巴地等着她回家,如果她来晚了,姑一定焦急地在大门外瞭望。记得十二岁那一年,她第一次因为床单上的血痕而惊惶失措,掩饰不及而遭到了的白眼:“这么大的丫头了,连这都不懂……”是姑赶忙拿去洗,还悄悄地对她说:“新月,你是大姑了,别怕,这不是病,也不是伤,姑告诉你……”从那时起,已经五年了,她觉得自己真的一天天长大了,渐渐地会料理自己的一切,姑为了让她清静,就不再陪她睡,搬到倒座南房里去了,可是仍然主动地为她缝补浆洗,默默地关心着她的一切,一直到今天的生日晚餐……而这些,似乎都不大在意。现在,她高中毕业了,面临着激烈争夺的高考,这是她人生中的一大关头,不但需要自己去全力拼搏,也多么需要亲人的支持和鼓励啊!爸爸显然是支持她的,但是爸爸似乎又顾虑重重,没有的点头,爸爸是很难做出最后决定的,他今天的话越说越无力,还是要看的脸嘴里说“不管”,而实际上却是坚决要管,要阻拦,要在这决定命运的一步改变女儿的道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烦乱地从床上坐起来,打开了台灯。台灯下赫然摆着她的报名单,“升学志愿”那一栏还空着,她不知道明天将怎样交给老师?已经立下破釜沉舟之志的姑面前还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这障碍竟然来自她的生身之母!

泪水洒在那张还没有填写志愿的报名单上。她掏出手绢儿,轻轻拭去泪痕,珍惜地把那张纸夹在英语课本里,两肘支在书桌上,对着一盏孤灯,思绪茫然。她的目光落在台灯旁边的那只小巧的硬木雕花镜框上,那里面,镶着一张发黄了的六英寸照片,是她和的合影。照片上,文静、端庄,脸上浮现着温柔、慈的笑容,纤细优美的手,一只揽着她的腰,一只拉着她的手;她坐在的膝上,甜甜地偎依着,两只不谙世事的大眼睛望着镜头微笑,充满了甜蜜。她那时留着长发,垂到肩上,穿着白的纱裙,白的长袜,白的小皮鞋,就像是抱着一个玩具小洋娃娃。那时候,她才两岁吧?可是,她的脸型、眉、眼睛、鼻子、嘴巴都已经看得出很像。现在,她长大了,她从镜子里看自己的时候,觉得越长越像了。但是,后来再也没有和她合拍过照片,十七年,只留下这么一张。她无限依恋地望着这张照片,真希望自己重新变小,再退回到的怀抱中去,体味那越来越淡的母女之情。照片上的比现在年轻得多了,那时还是一个美丽的少妇,烫着鬈发,穿着旗袍。现在老了,装束也改换了,但脸型、眉目并没有多大变化;变化最大的不是形象,是对她的情感!她好像又看见了的那晴难以捉的脸,虽然也有过笑容,也有过亲切的话语,但更多的是冷漠,有时甚至是冷若冰霜,使她常常本能地惧怕,回避。她多么希望不要变,永远像照片上那样和蔼可亲!往日的温柔慈到哪里去了呢?是什么力量在母女之间造成了一道看不见、不着却又时时可以感觉得到的鸿沟?,您怎么让女儿无法理解啊?

新月根本没有料到,就在她愁思百结不能成眠的夜晚,她45的父母也根本没有入睡。上房东间的卧室里,这一对老夫妻就女儿的升学问题,在深夜进入了实质的谈判。

年近花甲的韩子奇已经有十几年不和妻子同榻而眠了。上房的东间,是他们过去的卧室。隔扇门里,靠墙摆着榆木擦漆大立柜,南墙窗下一式四件包着铜角带着铜扣儿、铜锁的衣箱,东面靠墙一只硬木茶几,两张明式靠背椅。挨着床的地方,一头儿是带屉的床头柜,一头儿是钱柜和梳妆匣。全套家具都是搬入新居那年买的龙顺成桌椅柜箱铺的“百年牢”。牢是真牢,算来已经二十五年了,至今都没走样儿,只是都旧了,彩黯淡了。北面,一张大铜床占据了房间的四分之一。自从韩子奇全家搬进了“博雅”宅,就淘汰了北方旧式的土炕,买了这种西式大铜床,两头儿高高的床栏上铸着浮雕缠枝花卉,洋味儿的古古香,和这房间的雕花隔扇、硬木家具倒也协调。床栏上的花纹,凹处已经锈迹斑斑,凸处磨得闪光锃亮,像古董似的。这儿至今仍然在名义上是他们夫妻俩的卧室,床上是两只枕头、两条被子,而实际上,韩子奇从四十多岁起就没再住过这儿,他的卧室是西间的书房,那张西式大沙发,便是他的卧榻了。他每天一早到特种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去上班,到晚上才回来,这间书房兼卧室是经常锁着的。儿女们也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

今天,韩子奇破例地强制着自己,低声下气地走进了妻子的卧室。打开灯,韩太太也根本没睡,看见他进来,只翻眼瞅了瞅,也没答理。韩子奇默默地坐在靠东墙的椅子上,低着头愣了一阵,却不知该怎么开头。

“有话就说吧,不还是为那件事儿吗?”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

“就这事儿,”他说,“我已经答应新月了,你就别再……”

“我不也答应了吗?”她冷冷地一笑。

“你那也叫答应?吓得孩子都不敢说话了!”

“她该说的不都说完了吗?哼,她还要上……”韩太太说到这里,把下边的话咽住了。

“我知道,你不想让她报考北大……”韩子奇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这叹息似乎包含着许许多多在心中憋了好久的言语,而他又没有说出。对妻子,他不必说,韩太太也完全明白;对女儿,他不能说,不能让新月明白。

“哼,甭管什么‘大’,都甭考了!”韩太太沉默了片刻,才说,脸上沉沉的。

“那怎么行呢?”韩子奇从沉思中被她惊醒了。

“怎么不行?一个姑家,能上完高中,也就足矣!眼瞅着大了,聘个人家儿,我也就踏实了,免得老在外头疯,想拴都拴不住!上大学有什么用?说洋话有什么用?你还想把她送到外国去是怎么着?”

“我……我根本就没这么想!”韩子奇急了,“我只是想满足她的要求,也了却我的心愿!这孩子是个好材料,是块璞玉,玉不琢不成器。我们做父母的有责任成全她,不能让她半途而废,误了一辈子的前程!我……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啊!”

“儿子不也只有一个吗?”韩太太突然反间,“天星就是半途而废,误了一辈子的前程,你怎么不说啊?他和新月一样,都是你的骨血!”

韩子奇竟被她问住了。

韩太太一提起天星,就勾起了满腹伤感:“一样的儿女,你没一样地待承啊!是天星这孩子笨吗?不争气吗?让他考大学了吗?连高中都没考,就进厂当学徒去了,那年,他才十五啊……”

各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她说起伤心往事,眼圈儿就红了,扑簌籁落下泪来。

“你别说了……”韩子奇惭愧地垂下头,两手托着脸,十个手指头着那黧黑的、皱纹交错的额头。妻子的话,打在他的心上,触及了他的痛处,“别说了!一想起天星的辍学,我就心跳,是我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可我当时……唉,天星没赶上好‘腮拜卜’(机遇),人的一生,成功或者失败,常常要看机遇,命运很难掌握在自己手里!”

“好‘腮拜卜’都给了新月了,钱尽着她花,学尽着她上,可是,她能替得了她哥吗?”韩大太擦着泪,喃喃地说,“我不是不疼新月,不是重男轻女,姑终究是个姑,她替不了儿子啊!”

“人生在世,谁也替不了谁;生儿育女,不是为了父母,是为了儿女自己,各人的路,让他们自己闯去吧!”韩子奇转过脸来,看着妻子,“我已经耽误了儿子,不能再耽误女儿了!”

韩太太刚才听到韩子奇痛苦的自责,也曾感到一丝安慰,却不料丈夫的话题一转,九九归一又落在新月身上,他心里最占地方的还是新月!

韩太太突然冷静了,她不再伤心落泪,不再提那些已成定局无可挽回的往事,更关心的是现在。她准备结束这场谈判了,冷冷地说:“半夜三更的,你跟我软磨硬泡,不就是要我一句话吗?我今儿就是不吐口儿,你又能怎么着呢?有胆量,你就真的自个儿做主去,甭跟我商量!”

“别……别这样,我求你!”韩子奇面对妻子的强硬态度,竟是如此的软弱,他压低了声音,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的脸,苦苦地哀求,“新月正面临着升学考试,在这种时候,气可鼓而不可泄,我们怎么能忍心给她当头泼一盆冷水?孩子还小,她感情上受不了!你无论怎么对待我都可以,别这么折磨孩子!让她上大学,这不是今天才想到的,我们举过意,许过‘口唤’(许诺),我们不能违背自己的许诺!我求你了……”

韩子奇那张痛苦的脸,肌肉在动,一双沉陷的眼睛,埋藏着悔恨,潜伏着恐惧,又闪烁着希冀和追求,他从椅子上欠起身,手扶着妻子倚着的床头钢栏杆,几乎要向她下跪了!

韩太太斜靠在床栏上,翻翻眼皮儿瞅瞅韩子奇,也并没有阻拦他,似乎觉得丈夫真的对她跪一跪也无不可。

“‘口唤’?你还记着呢?你倒真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我今儿也要你一个‘口唤’!”她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一下子把话题扯得很远,和刚才争论的容简直难以找到直接的关联,“天星都二十五了,你还记着吗?”

“当然记着,”韩子奇说,“他是三五年生的嘛,二十五了,生日都过去了……”

“我没说生日,一顿打卤面吃不吃的不当紧!他眼瞅着也有一件大事儿,你想到过吗?”

“什么事儿?”韩子奇一时不着头脑。

“男大当婚,该准备娶儿媳妇了。你想让他耗到什么时候?”

“噢!”韩子奇这才意识到这的确也是一件大事儿,“可是,他不是还没对象吗?”

“哼,你不管,我还能不管吗?耽误了儿子,不能再耽误孙子,我张罗着呢!跟你打个招呼,是想商量商量钱的事儿。儿子结婚,可不能像当初你娶我的时候那样穷凑合。我就这么一个儿于,得大办,你准备破费吧!”

“得多少钱?”韩子奇下意识地抬手中山装上衣口袋,似乎想立即点出钱来。一种长久以来的负债感,使他巴不得要向儿子表达他偿还的诚意。

“你照这个数吧!”她伸出两个指头。

“两千?”他一愣,“要这么多?我拿不出来……”

“你上馆子胡吃海塞的钱,拿得出来;供女儿上高中,又要上大学,月月年年都是钱赔着,拿得出来;到了儿子身上,哼,拿不出来了!”

“这……你明明知道,我没有存款,每月的工资是有数的,家里只剩个空架子,这房子又不能卖!”

“你不是还趁点儿东西吗?要是真心疼儿子,就把心尖儿上的肉,割下那么一点儿……”

韩子奇的脸变了。他没想到妻子会朝他这么进攻,触及了他心中的另一个敏感区。那是他的隐私,他的秘密,他的神支柱,生命的组成部分,多年来与世隔绝、无人涉足的一个小天地,说是他的“心尖儿”也毫不过分!现在,妻子的手朝这里伸来了!

“那不行,决不行,我舍不得!”他战栗着说,要撤退。

“那,你舍得让新月失学吗?”她稳胜券地从另一个方向堵击。

他愣住了。原来,这是一场赤的交易!

进退维谷,走投无路。他不能接受投降条件,只想找一些托词:“不,你听我说,那不行。外面谁都知道我早就‘破产’了,要不然,公私合营的时候准得给我划个资本家!可我现在是国家干部,那些东西……万一漏出风去,说不清,道不明,人家会说我什么?我……我就完了!”

“没那么邪乎!”她镇静地说,根本不为他那耸人听闻的言词所动,似乎一切都早已想到了,未雨绸缪,万无一失,“我哪儿能毁了你?你是咱家的靠山!这事儿不用你出面,也不用我出面,自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来管闲事。你呢?什么也不用管,把那屋的门给我开开,你的事儿就算办完了。往后,娶儿媳妇的前前后后一大摊子事儿,都不用你心了!”

韩子奇愣愣地听完了她指出的这条道儿,暗暗吃惊她用心之良苦,看来,她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别担心,帮忙的人只不过中间儿图几个钱儿,他根本就不知道是给哪家儿跑儿。”她进一步安定他的情绪,截断他的退路,促使他早下决心。

韩子奇不语。仿佛真的有一把利刃刺入他的膛,在他的“心尖儿”旁边晃悠,难道他真的要“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吗?

“唉,你瞅瞅咱俩有多难!”她却并不以持刀的人自居,在这个时候把自己摆在和韩子奇同命运的地位上,加重语气说,“这可都是为儿女啊!”

最后的一个鼓点儿敲在韩子奇的心上,含蓄地指明了要害所在,他明白自己已经一步步落入了她的圈套,难以自拔了,无论情愿或是不情愿,只有按她说的办了!

西天的月牙儿已经转到了东南,天不知不觉从浓黑变成了灰白。韩子奇默默地离开了妻子的卧室,出须臾不离身边的钥匙,打开了与他的卧室毗邻的最西头的那间房子,走进了他的秘密世界……

天亮了。彻夜无眠的韩新月背着书包跨出了院门,她的脸苍白而疲惫,而一双眼睛却充满了光彩。刚才,微笑着正式告诉了她:“新月,盼着你能考上……”正张罗早饭的姑听见这句话,乐得泪珠儿都滚出来了。新月简直不敢置信,她惊奇地感到,又恢复了照片上的慈!她情不自禁地伸开双臂,勾住的脖子,在那张略显苍老的脸上留下一个感激的吻:啊,

韩子奇倒背着双手,一步一步走下大门前的青石台阶,朝着和女儿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也该上班了。走了几步,又停住脚,转身望着新月洁白的衣裙在烟霭迷离的晨曦中轻快地飘向远方,他的脸上不觉泛出了难得的笑容。女儿已经走上了希望之路,成功之路,女儿是幸福的,但愿她永远不知道她的父亲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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