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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月落(一)

发布时间:2022-11-09 08:2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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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灯下的雕花镜框里,正朝着新月微笑,拉着她的手,亲着她的脸,那么温柔,那么慈祥!

新月双手捧过镜框,贴在自己的脸上!饥渴得太久了,她吻着的照片,疯狂地吸着母:“!我的……”

一个负罪的灵魂在女儿面前颤抖,韩子奇痴痴地望着女儿,啊,多像她的!现在,他把那封密封的信交给了新月,它和他那些稀世美玉一起珍藏在秘室中,已经十七年了!

这封信现在展开在女儿的手中。

新月,我亲的女儿:

你还在梦中,却要走了,我真不知道你一觉醒来该会怎样哭叫着寻找

你永远也不要原谅,她在你还不到三岁的时候就扔下了你,的心太狠了!可是,这个家已经容不下她,她也决不愿意在这里多停留一天,她非走不可了!

你永远也不要原谅,她在你最需要母的时候没有把你带走,太无情了!可是,和她同样你、同样需要你的,还有你的爸爸,你是他的骨肉,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虽然我和他之间的情已经死去,只能分道扬镳,但我却不能把女儿的心也分作两半,不能把你从他的身边夺走!我把你托付给他了,也托付给我的姐姐、你的大姨,请她代替我做你的。从今以后他们就是你的父母,我恳求你真诚地他们!我想你是可以做到的,因为我在你幼小的心灵里不会留下太深的记忆,随着岁月的推移,你就会把我忘了!

我希望是这样!亲的女儿,把我忘了,把都给他们,你的身上流着韩家和梁家溶在一起的血,他们会用骨肉至亲的的雨露浇灌你长大成人。我要求他们,在你长大之前,不要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免得你想我,只让我想着你,把思念的痛苦都给我一个人!虽然命运把我们母女分开了,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心中的月亮,只要天上的明月不落,只要血液还在我的血管里涌流,女儿就永远在的心里。

也许,冥冥之中的真主并不承认我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我仍然要虔诚地祈祷,不是为了我这个漂泊无依的灵魂,而是为了你,我的女儿。我祈求真主保佑你,给你幸福,给你,让你在这个冷漠的尘世中得到温暖,让你那颗纯洁无瑕的心中充满希望,让你的美丽的青春光辉灿烂!这样,就满足了……

走了,继续在陌生人当中孤独地旅行,不是去寻找谋生的路,也不是去寻找,而是去寻找自己。人可以失落一切,惟独不应该失落自己。过去的三十年已经付之东流,从今以后,将开始独立、自由的人生!

再见,我的女儿!什么也没有给你,只留下这封信,它将长久地等待着,等待你长大,当你看到它的时候,你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大姑了,大学毕业了!……

泪水滴落在信笺上,新月的心猛地一阵搐,啊,!女儿虽然有幸考进了您曾经读过书的燕园,但却没有能够实现您的期望,女儿只在大学读了不到一年,就半途而废了!她的手在发抖,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不,这是的声音,是在对女儿说话,每一个字都是多么宝贵!她拭去泪水,急切地看着那留着十七年前的泪痕的字迹:

……当你独立地走向属于自己的人生时,也许已经不需要了,但是,还是听听用逝去的岁月换取的教训吧,也许会对你有用的!

新月,当你到了青春年华,将不可避免地碰到这两个字:情。你将怎样对待它啊?当然衷心祝愿你能遇上一个和你真诚相、忠贞不渝的人,而不再尝所经受的苦难;但是,情并不像一个少女所想象的那样美妙,它的背后,往往是陷阱、是深渊!

情常会对错误视而不见,

永远只以幸福和欢乐为念,

它任意飞翔,无法无天,

打破一切思想上的锁链。

欺骗永远只能秘藏在心间,

守法、守礼、道貌岸然,

它除开利益,什么也看不见,

永远为思想铸下铁监。

这是英国诗人布莱克的一首短诗,抄给你,是让你引以为戒,希望你能有一个清醒的头脑,一双明亮的眼睛,一颗坚强的心,在布满迷雾的人生中能牢牢地把握自己的命运,闯过一道道的难关!

你懂了吗?希望在将来的某一天,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是一个强者!

吻你,我的女儿!

你的冰玉

1946年3月6日凌晨

十六年的岁月浓缩于一刹那,母女两颗心猛地撞在一起!十六年前,不可能真正预见女儿情的不幸,十六年后,女儿也不可能向诉说她不幸的情!,您在哪里啊?为什么不来救救女儿?

强烈的渴望和绝望同时向新月袭来,她那颗柔弱的心脏慌乱地抖动,像奔驰的马队从膛上踏过,她那涌流的热血像突然淤塞在一个无路可走的峡谷,她那苍白的肌肤骤然渗出淋漓的冷汗,面颊和嘴唇憋得青紫,她艰难地大张着嘴呼吸,仍然觉得部像压着千钧磐石……

“新月!新月……”韩子奇惊叫着,急忙抱住女儿!

!……”新月用尽气力喊出了这一声,倒在爸爸的怀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同仁医院的急诊室里,紧张的抢救。高流量吸氧,输液,静脉注射强心剂,利尿……

新月还在昏迷中,她半卧在病床上,双下垂,面青灰,嘴唇绀紫,嘴角涌出淡红的泡沫。她一动也不动,好像生命已经停止了。不,她那衰竭的心脏还在艰难地跳动,急水肿的肺脏还在艰难地呼吸……

医务人员围着新月,争分夺秒地和死神较量!卢大夫亲自守在现场,密切监视着病情……

毁灭的灾难把韩子奇击垮了,他半跪在女儿的床前,抓着那只苍白的、软弱无力的手,不肯松开。天星挤在他的身旁,那黑红的脸上,冷汗和热泪纵横交流。

“请家属离开现场!”卢大夫威严地命令他们。

“大夫!大夫……”韩子奇乞求地望着她,几乎要给她下跪了,“求求您,一定要救活我的女儿!我不惜一切代价……”

“什么代价能抵得上生命呢?”卢大夫冷冷地说,“她也许闯不过这一关了!我们尽力吧……”

“啊?!”韩子奇惊恐地颤抖!

“爸爸……”天星把父亲搀起来,“让楚老师……来见见新月吧?”

“你去……”韩子奇痉挛的手抓着儿子的胳膊,“……去给他打个电话!”

天星把父亲放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匆匆地跑去了。韩子奇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上昏黄的吸顶灯,他那颗心四分五裂了!一份系在抢救中的女儿身上,一份追赶着不知飘落何方的梁冰玉,一份等待着他不能忘怀的楚雁潮……女儿不能死!这个世界上还有她不能离开、不能丢下的人!

新月在一个陌生的世界漫游。天是黑的,地也是黑的,或者说根本没有天,也没有地,没有日月星辰,没有山川河流,没有花草树木,没有鸟兽鱼虫,也没有任何声音;这是一个混沌虚无的世界,一切都不存在,因为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自己在向下坠落,不知道是从哪里落下来,又落到哪里去,仿佛是乘坐一部看不见、不着的电梯,一直往下开,往下开,开往深不可测的地方,仿佛她的整个身体都消失了,只剩下一颗心脏,在失重状态飘飘荡荡地下沉……

终于落到了一个地方。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四周仍然是漆黑一,只感到自已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狠狠地刺在身上,火辣辣地疼,她像一只气球似的弹跳了几下,每一次落下来都被那坚硬的东西刺着不同的部位,粉身碎骨般的疼痛。终于又不再弹跳了,她似乎实实在在地落在那里了,一动也不动,像一只中弹的鸟儿,从空中坠落地面,静静地死去了,连扑打翅膀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她毕竟还要挣扎,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去,她还活着,她要活着逃离这个黑暗的世界。她尝试着翻动身体,遍体鳞伤,哪儿都疼得刺骨,每动一下就像在遭受万剐凌迟的酷刑。但她宁愿忍受这酷刑,也要挣扎,她知道,如果她倒下去不再起来,她就完了。她不愿意死。她伸出手,索着自己的周围,触到的地方,坚硬而粗砺,像断裂的岩石,像腐锈的钢铁,像恐龙身上的销甲。她到一片流质的东西,冰凉粘湿,散发着血腥气息,这不是水,在没有生命的地方也没有水。她到一根像树枝似的东西,布满扎手的棘刺,分着像鹿角、像珊瑚那样的权,这不是树,在没有生命的地方也没有树。她觉得,在身体的周围都是血和枯骨!她骨悚然,这里比火山熔岩掩埋的庞口古城和冰雪封锁的阿拉斯加还要可怕,这里是魔窟,是地狱,是死亡之所,这不是她应该来的地方,离开这儿,赶快离开!她命令自己向前爬行,手抓着露出地面的怪物牙齿,脚蹬着重重叠叠的枯骨,脸贴着那冰冷的血,每向前移动一寸,身体都要被锋利的东西划伤,她感到自己的血在涌流,自己的血是热的,可以嗅到一股生命的气息,这给了她力量,她要以生命和死亡较量!

黑暗茫茫没有尽头,不知道这条隧道有多长,她不肯停歇地向前爬行。几丝蛛网挂在她的脸上,她听到头顶有蝙蝠扑动翅膀的声音。她欣喜终于遇到了活的东西,要向蜘蛛和蝙蝠问个讯:从这儿离人间还有多远?她失望了,挂在脸上的是自己的头发,不是蛛网;咝咝的声音是自己的喘息,不是蝙蝠在飞动,在这个魔窟里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生命!她喘息着停在那里,积蓄着力量,估计自己的血还没有流完,筋骨还没有扯断,她还要向前爬……

她艰难地继续前进,每挪动一次就要歇息好久,而向前移动不过一两公分。但她决不能中断,决不能!她朝着黑沉沉的前方爬去,前方有人在等着她。她向他们呼救:

“爸爸!……”

!……”

“哥哥!……”

“楚老师!……”

没有任何回音,她的喊声连自己也听不见,好像她大张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个鬼地方,连声音都传不出去!

但她坚信她所呼唤的人在等着她。她的心更加急迫,速度却减慢了,每次忍着剧痛的挣扎只能移动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她以细若毫发的尺子丈量着死亡之路……

终于,一线灰白的光亮出现在面前。她缓缓地挪动着,奔向地狱的出口,那光亮越来越大,变成了一片灿烂的光斑……

新月缓缓地睁开眼睛,那朦胧的光斑渐渐清晰了,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正亲切慈祥地看着她,这是卢大夫!她想挪动一下子,却一点气力也没有,完全动弹不得,鼻子里插着输氧管,腕子上缚着输液管,上扎着止血带……像一个身受“酷刑”的犯人!但她的眼睛中仍然涌出了泪花,因为她确切地知道自己又回到人间了!

“啊,她醒过来了!”

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循着声音急切地寻找,看见了,楚老师!还有爸爸、哥哥,都挤在门边呢!他们冲动地朝病床奔过来,喊着她:“新月!新月……”

新月含在眼眶里的泪水涌流出来。我刚才喊你们呢,你们听到了吗?她的嘴唇嚅动着,却说不出话,她没有说话的力气,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们。

“新月,”楚雁潮的泪水滴在新月的脸上、脖子上,他俯下身去,贴在她的耳旁,“你好了,好了……”

“不要和她说话,她不能激动!”卢大夫威严地说。

“让我在这儿看着她吧,”楚雁潮向卢大夫恳求,“我不说话,不说话……”

新月的眼睛也在同样恳求着卢大夫。

卢大夫的眼睛潮红了,拒绝这样的恳求是困难的,她没有回答楚雁潮,只对新月说:“孩子,还记得我们去年夏天的谈话吗?你不是莪菲莉娅,你是一个坚强、勇敢的姑!要稳定情绪,增强毅力,和我密切配合,战胜疾病!”

新月的嘴唇嚅动着,她想说:我记住了,我一定这样做,我不愿意死!可是,她没有力气说这些话……

“我相信你,孩子!”卢大夫轻轻地替她擦去泪水,“你也要相信我,相信你的……老师,我们一起来帮助你,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新月的眼睛闪烁着生命的光彩,她坚信,既然自己已经爬出了那个死亡魔窟,就能活下去!

楚雁潮不忍看着她那双渴望生命的眼睛,转过了脸去,担心自己会对着她号啕大哭!

在他的身后,心力交瘁的韩子奇和天星在茫然地饮泣。

“韩伯伯,”楚雁潮低声说,“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我在这里看着她,你们回去休息吧!家里不是还……”

韩子奇打了一个冷战!家里还停着一个亡人呢,今天是安葬的日子,家里只剩下妻子和怀着身的儿媳,一个男人也没有!此时此刻,他怎么能忍心离开女儿?可是,这里躺着病人,家里还要举行葬礼!虽然姑并不是他的亲姐姐,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她对这个家有恩有情啊,到了把她最后送走的时候,如果他韩子奇和吃姑长大的天星不在场,不仅会被世人所不齿,而且有悻于自己的良心!

“楚老师,您看着她,看着她……”天星抹着泪,望着楚雁潮,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他知道这个和自己同龄的男子汉是多么痛苦,他知道妹妹逃脱了死神的手之后还要继续受人间的折磨,他知道在楚雁潮和妹妹之间的情感只要活一天就一天不能切断,而面对这个必然的悲剧,他这个做哥哥的却完全无能为力,他自己就是个可怜的人,又怎么能帮助别人呢?如果不是为了不伤害他那无辜的妻子,如果不是留恋他那苦命的妹妹,如果不是想保住这个已经伤了元气的家,他早就不想再活着了——他不活着怎么行?他的肩上挑着这个家的未来呢!

他词不达意地把妹妹托付给了楚雁潮,还得疲惫地赶回去给姑送葬,对他的老母,他得尽儿子的责任!

“楚老师……”韩子奇拉着楚雁潮的手,走到门外,泣不成声!对这个一片痴情的年轻人,他能说什么呢?拜托人家好好儿地安慰新月吗?妻子的“逐客令”言犹在耳,他愧对楚雁潮,说不出口;劝说人家不要以新月为念而珍重自己吗?那违背他的意愿f他把楚雁潮请来决不是这个目的!这位在人间跋涉了将近六十年的老人,一辈子读了那么多的书,熟练地掌握着汉语和英语,此刻却找不到任何一种语言能向楚雁潮表达他的感情,只能洒下一掬辛酸的老泪!

“韩伯伯,您什么都不必说了,”楚雁潮恳切地望着他,“我一直认为,我的心和您是相通的!”

韩子奇拖着疲惫的身躯,和儿子一起走了。到了医院门口,又回头望望,驻足不前。犹豫片刻,还是狠心朝前走去,活着的,死了的,都需要他,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去奔走!

输液管中的水,一滴,一滴……

医护人员密切注视着新月;

楚雁潮默默地守护着新月。

士送来一杯牛。楚雁潮接过来,轻轻地问新月:“吃一点儿,好吗?”

新月没有丝毫的食欲,但她仍然对楚雁潮点点头。她想起老师讲的那个淘金者的故事:他的胃已经“睡着”了,纯粹出于理智,着自己吃东西,为了活,他必须吃!

楚雁潮用小勺盛了牛,送到她的嘴边,那干燥的嘴唇微微张开,洁白的、温暖的汁液流进她的口腔,她嚅动着嘴,吞咽下去,一股暖流缓缓地注入她的体,像春水滋润着解冻的土壤。

楚雁潮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送过去一勺,又一勺……

新月咽下了最后一口汁,嘴唇,那嘴唇显出了红润。她闪动着长长的睫,向老师报以一个感激的微笑。

“楚老师……”她的嘴发出了声音,她真高兴,有力气和他说话了!

“新月!”楚雁潮激动地叫着她,这是他从早晨到现在听到新月说的第一句话,是新月苏醒之后的第一句话,她可以说话了,有希望了!

新月有多少话要对他说啊!她要告诉他,她从两岁以来就一直没有,但是现在有了,有了自己的亲、好,就是楚老师看见过的照片上那位慈祥温柔的!虽然她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但相信一定能找到她,总有一天会见到她!她要带着楚老师去见,骄傲地对他说:“这才是我的,也是你的!”不,不要等到那时候,她现在就要告诉他:在信里说,她祝愿我能遇上一个真诚相、忠贞不渝的人,这个人不就是您吗?不,怎么会在十七年前就能想到今天的一切呢?这是命运的安排!谁还能说命运不公平呢?当然,还说了一些伤心话,什么“陷阱”啊,“深渊”啊,那是因为曾经有过不幸,但是不幸已经成为历史了,女儿不会再重复它了,难道楚老师对我有一丝一毫的“欺骗”吗?难道楚老师是“陷阱”、是“深渊”吗?如果是,那我倒甘愿跳进去呢!

“楚老师……”她急切地要告诉他,但由于兴奋而气喘,很难把话说得连贯、说得清楚,“会……喜欢您的,我是说……我的,您不知道……”

“我知道,新月,”楚雁潮轻轻地摇摇手,不让她这么吃力地说话,免得引起她的情绪激动,“我都知道……”

“……”新月的眼睛投给他一个惊奇的疑问,楚老师怎么会知道的事呢?是爸爸告诉了他吗?

楚雁潮什么也不知道!上次离开“博雅”宅之后,才仅有三天,这三天之中,他怎么会想到韩家发生了这么大的动荡?又怎么会想到新月突然有了两个?他只认识一个韩伯母,他永远也忘不了韩伯母那次毫无回旋余地的谈话,宣判了他无权新月,新月也无权他!也正是在那次谈话中,他忍着痛楚恳求韩伯母:这一切都不要告诉新月!此后,他仍然照常来看新月,怀着深深的、无望的,而又不能让新月觉察到他心中埋藏的痛苦。看来,韩伯母也在遵守着这一诺言,她什么话也没告诉新月,新月刚才说:“会喜欢您的……”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新月还在梦想着他们的情会得到的支持呢!……但是,这毕竟为新月的心保留了一个希冀的天地,这个天地虽然狭窄,虽然虚无缥缈,却让新月还有活下去的愿望!为了最大限度地延长新月的生命,楚雁潮甘愿继续这样下去,忍着屈辱走进“博雅”宅,和新月一起编织梦幻的经纬……

“我知道韩伯母对我很好,韩伯伯也是这样,他们像我的亲生父母一样,我会和他们很好地相处的……”他顺着这条思路说,为了让新月感到幸福,他不得不欺骗新月,也欺骗自己,好像过去的一切和未来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新月却从美梦中惊醒了!楚老师所说的“韩伯母”并不是她心中的,楚老师根本不知道她还有另一个!清醒了,她完全清醒了,“”又从她心中的那个虚幻的概念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实体,心中的存在着却又无处寻找,家里的虽不存在却又无法摆脱!她的这些思绪颠颠倒倒,像一个神病人的胡言乱语,说出来很难让楚老师听懂,她没有气力也不打算把这些都告诉他了,有什么用呢?楚老师只认识这一个“”,而她又掌握着他们两人的命运!

新月悲哀地闭上了眼睛,不说了!她在昏迷中是那样渴望着人间,清醒之后却又觉得人间是这么痛苦!欺骗,人间到处都是欺骗,连楚老师都在欺骗我!为什么?楚老师,我知道“”早就对你说了那样的话,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在欺骗我?哦,我明白,是因为,你想在虚构的想象中延续我们的,可是,你和我心里都清楚,很难延续了,很难!如果我有一颗健康的心脏,如果我还在燕园,现在已经上三年级了,我们之间的秘密只要再保持两年,我就毕业了,就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了——像所期望的那样,到那时,就谁也不能阻止我们相了,我决不会留恋这个家,我有力量飞出去,和你一起到天涯海角去,去寻找属于我们的一片净土!但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了,我这颗心已经破碎了,这具躯壳已经疲惫不堪了,正在一步一步走向命运为我规定了的终点:毁灭,一切都毁灭!

泪水从她那长长的睫面涌流出来,晶莹的泪珠流过面颊,流进嘴角,她蠕动着嘴唇,吞咽着自己的泪。

“新月,你别难过啊……”楚雁潮伸出手去,给她擦去腮边的泪痕,“你会好的,大夫说了,一定会好的!等到了春天……”

“春天……”新月喃喃地说,“到了春天,我们的书该印出来了!”

楚雁潮的心脏猛地紧缩!新月还在等着那本书,他该怎么对她说呢?

“是的,”他只能这样说,“到了春天,就印出来了……”

这是谎言吗?是,也不是。这是楚雁潮和新月同的真诚愿望,人总不能连愿望也不允许有啊!

新月的嘴唇懦动着,她想说:我还能看到吗?可是,说出来的却是:“嗯,我等着……”并且极力做出一个微笑,她不愿意让他难过,他也需要安慰。他说过:“情,就是奉献,就是给予。”他向新月奉献的、给予的已经太多了,新月回赠她什么呢?可惜,新月一无所有,只能给他一点儿安慰,让他相信,他所说的一切,新月都深信不疑;让他相信,为了他,新月一定要活下去,也一定能活下去。虽然活得是这样艰难,每活一天都要忍受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楚雁潮看着她那笑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把难言的痛苦都咽在自己心里。他抚着她的手,这只手虽然苍白无力,但是腕子上的动脉还在跳动,每一次跳动都传到他的心中。

卢大夫从隔壁房间走过来,仔细察看了新月之后,吩咐护士给她注射。楚雁潮扶着新月的手,看着针头插进那苍白的皮肤,看着水一点点地注入她的体,虔诚地期望它能够发挥神奇的力量,让新月迅速地好起来。其实,这只是一针普通的镇静剂,它可以扩张外周血管、减少回心血流量、减轻呼吸困难,同时,可以使病人安静、睡眠。现在,如果新月的情绪过分激动,对治疗是极为不利的,卢大夫只好用物切断了这一对情侣的交谈。

物发挥了作用,新月渐渐地睡着了,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卢大夫,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楚雁潮从病床边站起来,心怀忐忑地望着卢大夫,他急于得到确切的答案,“希望您能够如实告诉我,不管前面有什么危险,我都应该知道!”

卢大夫没有满足他这个愿望。一年多以前,当楚雁潮冒昧地闯进卢大夫的办公室时,卢大夫并没有向他隐瞒关于新月的一切,因为那时他在她的眼中只是一名教师,她有必要把他的学生的情况如实告诉他。此后的许多次接触中,她越来越感到这位教师起着比家长还重要的作用,她需要他的配合,他的话、他的情感对于新月的情绪甚至有着决定的影响。卢大夫非常信任他,依赖他,为了挽救一个生命,他们不知不觉地携起了手,自然而然地成了朋友。对待朋友,应该真诚。但正因为他是朋友,卢大夫才不得不有所顾虑了!年过半百的卢大夫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也有过纯真的初恋和炽热的痴情,她知道,恋人的心是最脆弱的,经不起致命的打击;她知道,楚雁潮的存在几乎是新月生命的象征,像茫茫大海中航船赖以前进的灯塔,如果这灯塔黯淡了,微弱了,熄灭了,船就要覆没了!为了新月,她必须保护这灯塔……

“目前的情况还好,还好……”她这样回答他,“楚老师,你要把情绪安定下来,不要过分紧张!”

实际上,通过一系列的测试,她对于新月的情况了如指掌,她那双科学工作者的眼睛仿佛穿透肌肤看到了一切:由于二头瓣狭窄逐渐加重,左心房压力越来越大,继续扩张和肥厚,超过了代偿极限而使左心房功能衰竭,引起肺静脉压和肺细血管压升高,肺细血管扩张、瘀血,血浆和红细胞渗入肺泡腔,造成肺水肿;同时,由于二尖瓣闭锁不全的病变加重,收缩期左心房压力增高,也引起肺瘀血和呼吸困难,肺动脉高压导致右心功能不全;而心房的颤动又极易促成血栓,血栓脱落后沿体循环播散便会造成栓塞现象,随时可能发生失语、失明、偏瘫,甚至死亡!……这些,她能都告诉楚雁潮吗?仁之心压倒了科学家的冷峻,她现在希望楚雁潮和新月一样,不要管前面是什么,只能顽强地、不顾一切地向前闯,协助医生,和死神争夺时间!

“博雅”宅里,送走了老姑,全家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但是,韩子奇心里牵挂着女儿,要和天星一起立即返回医院去。

“他爸!”韩太太拦住他,“你的身子可比谁都当紧,这一天一夜都累成什么样儿了?”

韩子奇默不做声,只顾往外走。

“爸爸,您别去了,有我一个人就行了!”天星说。

韩子奇连理都不理,只顾走。

“爸爸!”陈淑彦追上来说,“让我跟他去吧?”

韩子奇停住脚步,忧郁地看了儿媳一眼。

“你怎么能去?”韩太太慌忙拦住她,“你这么重的身子,要是万一有个闪失……”

陈淑彦茫然地站住了,两串泪珠滚落下来,在韩家最艰难的时刻,她却不能尽力了,她现在比任何人都重要,需要保护的不是她陈淑彦本人,而是她腹中的胎儿,即使她把自己当做生育的机器,也必须完成身负的使命!

“你回去吧!”天星梗着脖子对妻子说了一句,就转身大踏步地走了,自己也弄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这个家里的人,甭管是死了的、活着的,还有没出世的,他都得,用他那失去了的心去一切人!

天星搀扶着父亲走了,韩子奇佝倭着腰,靠着儿子的支撑力量艰难地往前走,脚下磕磕绊绊,这条走了几十年的路,似乎越来越不平了。

天上飘起了雪花,悄无声息地落下来,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落在他们面前的路上……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路面,覆盖了房舍的瓦顶,覆盖了“博雅”宅院中的雨路和泥地。廊子前头的海棠和石榴,片叶不留的枝条上缀满了雪,像是两树怒放的白梅。

陈淑彦流着眼泪在厨房做好了晚饭,老姑生前未竟的这项使命现在传给她了。在最后的日子里,老姑自己把着斋,仍然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全家的吃喝,现在她走了,知感主,让她死在神圣的斋月里,功德圆满地见真主去了。

尽管家里遭了不幸,韩太太在为姑的丧事劳的时候,还在严守着戒斋的主命。她忍着饥渴,滴水不沾,粒米不进,连一口唾沫都不吞咽;眼不观邪,口不道邪,耳不听邪,脑不思邪,一心敬主,完成善功。

天黑下来了,下雪天看不见太落下,但是清真寺的上空有一盏高挂的红灯,向附近的穆斯林报告确的开斋时间,一直等到红灯亮了,韩太太才和儿媳妇一起吃饭。

按照规定,妇是不必把斋的,病人、老人、出外的人和哺的妇女都可以不把斋,但自从出了事儿,韩家的人谁都没顾上吃饭!

,”陈淑彦停下筷子说,“我还是得上医院去!爸爸和天星都还饿着肚子呢,也得给新月送点儿吃的,不知道她……”

“唉!”韩太太叹了口气,“那……我去吧,你看着家!”

“我怎么能让您去呢?,您年纪大了,天又下着雪,我不放心,还是我去吧!”陈淑彦坚持说。

韩太太没法儿再拦她了,赶紧收拾饭盒,准备带的东西,又千叮咛万嘱咐:“路上,你可一定得留神,别摔着、碰着……”

“我知道,知道……”

陈淑彦踏着雪,走出了“博雅”宅,她的心已经飞向新月身边。六年的同窗,两年的姑嫂,她们亲密得如同姐妹,在这个时刻,她怎么能不去守着新月呢!

夜间的公汽车空空荡荡,很少乘客,售票员瑟缩在座位上,逢站也懒得跳上跳下了。陈淑彦一手提着饭盒和橘汁瓶,一手扒着车门,吃力地登上去,汽车嗤的一声关上门开走了,车轮碾着马路上的积雪,留下两条黑的印痕……

新月安睡在病床上,她的脯徐缓地起伏,脸上泛着红晕,嘴角挂着微笑,似乎正陶醉在美好的梦境之中……

她看到的不再是那个森森的魔窟,而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苍翠的树木浓连绵,枝叶间露出玫瑰的天空,浮动着金的云朵;脚下是碧绿的草坪,踏上去松松的、软软的,像一块无边无际的大地毯,绿草的叶子上挂着晶莹的露珠,一丛一丛的鲜花吐着芳香;远处是逶迤起伏的山峦,黛青的,墨绿的,峰尖上抹着一道金红的霞光;瀑布从山间挂下来,像一匹长长的白绫;泉水丁冬,溅在岩石上,迸射出无数的珍珠;泉水穿过山涧,穿过丛林,穿过草地,一直弹着清脆的琴弦向前流去,汇人一片广阔的湖水;湖水也是玫瑰的,仿佛和天空连起来了,金的云朵在天上飞,也在水里飞;一天鹅游过来了,洁白的羽,弯弯的脖子,红红的嘴,像石榴树的花蕾。每一只天鹅都在湖面上投下一个影子,一模一样,像孪生的兄弟姐妹,像并蒂荷花,一个游到哪儿,另一个也跟到哪儿,真正是形影不离;天鹅唱着歌,“哦,哦……”水上面的天鹅在唱,水下面的天鹅也在唱,那歌声贴着湖面传得很远很远,在山谷和丛林之间飘荡着悠长的回声,和淙淙的山泉和在一起,和飒飒的清风和在一起,和新月的脚步声和在一起……

新月步入了一个没有灰尘、没有污秽、没有邪恶、没有欺骗、没有残杀、没有痛苦的世界,她披着长长的秀发,拂动着白的衣裙,赤着脚向前走去,脚步声就像荷叶上的露珠摇落在湖面,就像天鹅的脚掌轻轻地划动平静的湖水……

楚雁潮和韩子奇、天星守候着新月,三个人默默无语。人需要语言的交流,为的是互相了解。真正了解的人不交流也一样了解。不能交流的语言只能藏在心里。藏在心里的语言比说出来的更真诚。

“你怎么来了?”天星抬头看见陈淑彦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你们得吃点儿东西啊……”陈淑彦喘息着,把饭盒递给天星,“楚老师,您也饿着呢!”

楚雁潮只是默默地摇了摇手,三个人都对吃饭没有丝毫兴趣。

“新月怎么样?”陈淑彦脱掉沾着雪粉的大衣,放在天星的上,急切地朝新月的床边走过去。

新月安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通过酒输送的氧气,降低了肺泡泡沫的表面张力,促进了气流的通畅,改善了缺氧情况;洒利汞利尿剂促使体过多的体液排出,减轻了肺水肿,并且减轻了心脏前负荷……

“好像是好些了,”楚雁潮说,“她醒过来的时候还跟我说了话呢,后来就睡了……”

“淑彦,不要惊动她,”韩子奇说,“让她好好睡一觉,缓一缓,等明天再看看情况……”

陈淑彦轻轻地从病床旁边走开,生怕惊醒了新月。她回到公公身边,低声说:“爸爸,那您就回家去吧,您的脸很不好,不能再熬夜了,让我留在这儿……”

“你……”韩子奇不放心地看着她。

“我没事儿,天星不是也在这儿吗,您放心走吧!”

楚雁潮也说:“韩伯伯,您回去吧,这儿有我们三个人呢!”

“楚老师,您也回去休息吧!”陈淑彦对他说,望着一脸疲惫的楚雁潮,她的心里一阵酸楚,又觉得惭愧,自己作为新月的亲属,应该为楚老师分担忧愁啊,现在新月病倒了,还有谁心疼楚老师呢?她应该替新月体贴这个好人,这个不幸的人!

“不,我不能走!”楚雁潮说,“不能,不能……”

“唉,我真不该给您打那个电话!”天星懊悔地垂下了头,“这么拖累着您,让我们……”

“楚老师!”韩子奇眼泪汪汪地望着楚雁潮,“我们对不起您!听我一句话:回去休息,为了让新月安心,您也得保重啊!”

这一句话含着多重的分量,楚雁潮完全听得出来!

楚雁潮不得不站起身来:“我先送韩伯伯回家吧,今天晚上……”他又犹豫地望着新月。

“我刚才问了大夫,不会有危险,”天星说,“您放心走吧,我在这儿守着,明天我再给您打个电话,要是情况正常,就别往这儿跑了……”

“不,我明天一早就来,如果新月醒了,你告诉她!”

楚雁潮回头再看看新月,心里默默地说:等着我,明天见!然后,搀扶着韩子奇,忧心忡忡地走了。

街上,大雪纷飞。昏黄的路灯下,两个人踏着积雪向公汽车站走去。他们互相搀扶着,身体挨得那么近,心贴得那么近,却默默地,不说话。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楚雁潮一直把韩子奇送到“博雅”宅门口,两人才分手。韩子奇没有邀请他进去,他自己也没有这个愿望,新月不在家,他就感到这个大门是冰冷的。在路灯下对望了片刻,韩子奇抬起手来敲门,他就转身走了。

他匆匆地去赶公汽车,回到燕园,他还得向系里请个假,看来最近需要请别人代课了,新月躺在医院里,他无法安心!楚雁潮从来还没有因为个人的事请过假,这一次要破例了,为了新月!他希望系里能够原谅他,希望班上的那十五名同学能够原谅他,因为现在新月最需要他,没有任何人能代替他!新月算他的什么人呢?是学生?还是恋人?任凭别人去怎样议论吧,他一切都不管了!

大雪笼罩着整个燕园,未名湖凝固了,坚冰中裹着去年的残荷,等待春暖花开之日再发出新叶。

楚雁潮踏着湖边的雪路走回备斋,路灯下,和他相伴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影子停住了,他愣在了湖边。抬起腕子看了看表,现在已经半夜了,他找谁去请假呢?系办公室早就没有人了,领导和有家有室的同事都不住在燕园里的单身宿舍!明天一早,他还要赶回医院,来不及等到上班时间请了假再走了!怎么办呢?

愣了一阵。他突然想到了班长郑晓京,现在只有到二十七斋去敲女生宿舍的门了,向她请假!

新月醒了……

“哥哥,嫂子……”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她的亲人守在床前呢,她笑了,凝视着他们。

“新月,你感觉好点儿吗?”陈淑彦抚着她的手,轻轻地问她。

“好……”她吃力地回答,对待亲人,她愿说“好”,让他们放心。

“你想吃点儿东西吗?淑彦给你做的!”天星从怀里取出饭盒,“还热着呢!”

“不……”新月说,“看见你们……我就……很高兴了……”

“大夫,可以给她喝点儿水吗?”陈淑彦问守在旁边的护士。

“没有必要……”护士指指输液瓶,表示那里面已经提供了维持生命的水分和营养,又说,“你们最好不要跟她说话,卢大夫嘱咐的!”

“请……让我们说会儿话吧,”新月恳求地望着护士,“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士背过脸去,用手掩着眼睛,不让病人和家属看见她眼里的泪花。

“新月,你怎么说这种话?”陈淑彦心里一沉,眼睛发酸,但她极力控制住眼泪,不让它流出来,“新月,你好了,很快就出院了,回到家,我就老陪着你说话儿……”

“但愿吧,”新月喃喃地说,“但愿……我不离开你们,”她停了一下,又问:“爸爸呢?”

“爸爸回家了……”

“噢……”

“楚老师呢?我怎么没看见楚老师?他刚才还在……”

“楚老师也走了,是我让他走的,他太累了,得回去休息,”陈淑彦极力做出笑容,“你也是这样想的,是吧?”

“是……”新月喘息了一下,说,“谢谢你……关心他,外面在下雨吧?路难走……”

“这会儿怎么会下雨呢?在下雪,”陈淑彦说,“等天亮了,我扶着你看看外面的雪,你不是喜欢雪景吗?”

“雪,雪……”新月神往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她的眼前浮现出了粉琢玉妆的燕园,未名湖畔,一个洁白的世界,白雪下面,露出备斋的画栋雕梁,一条雪路通往白的湖心小岛,她静静地位立在亭子旁边,耳畔传来令人心醉的琴声……啊,她多想再回到那个地方,多想再回到那个时刻!那时候,她多傻,情来临了,自己还不知道呢!等她知道了,却已经离开了燕园!现在,她多想站在那个小岛上,向着未名湖、向着所有的人,大声宣布:我他!他!他!同学们会大吃一惊吧?没关系;谢秋思会妒嫉吧?没关系;被人妒嫉也是一种幸福啊!

面前的冰雪消融了,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好糊涂啊,燕园已经不属于她了,楚老师也已经不属于她了,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宁可让她死,也不能……

“啊,……”她闭上眼睛,结束了徒劳无益的遐想,痛苦地呼唤着

陈淑彦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新月,你想吗?刚才还说要来看你呢,那让她明天来吧?”

“不用了!”泪水从新月的睫面涌流出来,“明天……把的照片带来……就行了……”

天星的脸变了:“照片?新月,你……”

“哥哥……”新月睁开泪眼,望着天星,流露出难言的歉意,她不能伤了哥哥的心,只好有意改换了“”的含义,“你……你还得好好地孝敬爸爸和…………”

两串热泪从天星的一双大眼睛中无声地滚落,他伸出粗大的手掌,颤抖地抚着妹妹的小手,善良的妹妹,柔弱的妹妹,可怜的妹妹,你原来心里都清楚啊!

此刻,韩子奇正在西厢房中痛苦地呻吟。他根本不可能安眠,一走进自己的书房兼卧室就感到孤独和恐怖,他后悔刚才从医院回来,看不见女儿他就坐卧不宁。他来到女儿的房间里等着天亮,抚着女儿的床铺和桌椅,才得到一丝安慰。这大铜床,这写字台,这老式木椅,是女儿的,也是冰玉的,桌面上至今还摆着冰玉的照片,女儿的枕头旁边摆着冰玉留给她的那封信,昨天晚上,她看完这封信就……他的手颤抖着,把信收起来,拉开写字台的屉,装进去。屉里,赫然摆着天星送给新月的那只翠如意,那本来是冰玉送给天星的,天星又还给了新月!这一双儿女亲如手足,做父亲的却给他们的心灵都留下了创伤,他曾经让儿子失去了父亲,又让女儿失去了母亲,他的不可饶恕的罪责,谁能够原谅啊!

他猛地关上屉,不再看那封信,不再看那只如意,可是,照片上的冰玉却在向他微笑!啊,冰玉,你在哪里啊?你知道我们的女儿正在遭受不幸吗?我已经失去了你,不能再失去女儿了,如果……如果命运真的对我这样残酷,那么,我死后都没有面目再见你了!

他恐惧地望着这张照片,望着这个贮满了痛苦的房间……

天快亮了,韩太太做了“小净”,在上房东间的卧室里,像每天一样,面对至高无上的主,虔诚地做晨礼。严格按照规定的动作,完成了两拜,然后,她久久地跪坐,默默地祈求至慈至恕的主给这个家降福,给女儿免灾。唉,女儿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没有,又得了这样的病,一病就是两年,今儿好了,明儿又犯了,这么样儿下去,别说她自个儿受不了,别人也受不了啦!……

西厢房里,疲倦已极的韩子奇伏在写字台上睡着了,两手还在捧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冰玉和女儿微笑着,看着他……

女儿向他走来了,她一点儿病容也没有,穿着白裙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扎着她喜欢的那种不用头绳也不用猴皮筋儿的短辫子,洁白细润的脸上洋溢着甜甜的笑意,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闪烁着青春的光彩,她推开西厢房的门,带着一股春风,轻捷地奔向父亲:“爸爸!我回来了,我好了!”

“啊,你好了?好了!”巨大的幸福融化了父亲的心,韩子奇一跃而起,紧紧地抱住女儿……

激动的泪水冲开了他的双眼,面前没有女儿,他抱着的是那张照片!

“新月!新月!……”韩子奇疯狂地呼唤着女儿,奔出西厢房,朝大门口迎会,他确信,女儿一定是好了!

输液管中的水,一滴,一滴……

“嫂子……几点了?”

“五点了,天快亮了。”

“噢……”

“新月,你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就愿意跟你们……说话儿……”

“以后再说,”陈淑彦抚着她的手,轻声说,“等你好了,咱们慢慢儿地说,日子长着呢!”

“嗯……”

“等你出了院,我还上西厢房陪着你住,陪着你玩儿;你身体恢复好了,咱们出去转转,散散心,香山、颐和园、八达岭、十三陵,这些地方咱们还没玩儿遍呢!”

“那多好啊!……”新月的脸上泛起笑容,眼里闪着光彩,美好的憧憬使她突然非常兴奋,像个孩子似的笑出了声,引起了一阵咳嗽。

陈淑彦用手给她抚口:“新月,你歇一会儿!”

那颗兴奋的心却不肯停歇!咳嗽平息下来,她喘息着,用过去的称呼叫着嫂子:“淑彦……”

“嗯?”

“还记得……咱们一块儿上学的那会儿吗?多……多好玩儿?”

“是啊,”过去的学生生活在陈淑彦心中唤起了甜蜜的回忆,那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现在做了妻子,又将要做母亲,想起少女时代就一阵心酸。但她不愿意在新月面前流露自己的伤感,极力微笑着,顺着她说,“那会儿,咱俩老是摽在一块儿,女生说我是你的‘丫鬟’,男生说我是你的‘保镖’,我不怕他们说!你看,到了儿咱俩真成了一家人,永远在一块儿了!”

“永远……”新月无限依恋地看看她,“淑彦……把你的手……给我……”

陈淑彦伸出自己那由于妊娠而发胖的手,握住新月那软弱无力的小手,心里感慨万千!

“淑彦,我要是……真能好了……”两串泪珠从那双明亮的眼睛中缓缓地流下来。

“新月,你能好,一定能好!”陈淑彦心里一沉,不知道她的情绪怎么突然变了?

新月的那双眼睛黯淡了,声音变得十分微弱:“可要是……不能好呢?”

天星的脑袋像被谁猛地击了一拳,嗡嗡作响,他扶着床沿,愣愣地望着妹妹:“新月,你可别往坏处想啊!”

“哥哥……”新月半闭着眼睛,哥哥的脸模模糊糊地靠在她的面前,她感到哥哥呼出的热气温暖着她,“哥哥……我不能不想到……要是不能好,就……”

“别说!我求你别说!”天星的脸贴着妹妹的脸,兄妹的泪水流在一起!

新月的嘴唇嚅动着,吸着哥哥的热泪,一阵喘息,还是艰难地说出了她要说的话:“……我就把……把爸爸交给你和嫂子了……”

“别……别说这话!你能好!”天星紧紧地抱着妹妹,他决不相信妹妹会离开他!“等你好了,跟我回家去!”

陈淑彦的泪珠滴滴答答落在新月的手上,心怦怦地跳,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她的脑际,她不敢往那儿想,却又无法驱除那个可怕的影!

守在旁边的护士匆匆走进了隔壁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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