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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发布时间:2022-11-18 08:3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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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孩成仙记》在戏台上继续演出,但已经接近尾声。至孝的肉孩子,跪在戏台上,拿着一把刀子,从胳膊上割肉给母亲熬药。母亲病好了,他却因为长期劳累、营养不足、流血过多而死。最后一场是超现实的梦幻,他的母亲拖着哭腔,对台下的观众诉说着儿子死后她心中的思念和悲伤。戏台后施放烟雾,肉孩身披霞衣,头戴金冠,仿佛从云团中降落下来。母子相见,抱头痛哭。肉孩劝母亲不要悲伤,说自己的孝行感动了上帝,被封为肉神,专门负责天下人吃肉的事情。这个结尾看起来很圆满但我的心中还是感到很悲凉。那个母亲也哭着唱道:宁愿与我儿粗茶淡饭在人间,也不愿我儿天天吃肉成肉仙……烟雾消失,演出结束。演员上台谢幕——其实没有幕——台下响起凌乱的鼓掌声。蒋团长跑上台,对台下的观众预告:亲爱的观众,明天晚上演出《斩五通》,欢迎大家前来观看。观众吵吵嚷嚷地散去,卖食品的小贩抓紧时间叫卖着。我看到老兰对甜瓜说:闺女,你们今晚上回去住吧,我和你阿姨给你们准备了最好的房间。范朝霞也讪讪地说:回去住吧。甜瓜冷冷地看了一眼范朝霞,没说话,走到卖羊肉串的小贩面前,说:来十串!多加孜然。小贩愉快地答应着,从一个肮脏的塑料袋子里,拿出一把羊肉串,放在炭火上烤着,烟雾刺激得他眯着眼睛,嘴巴里还发出噗噗的声音,好像在往外吹着侵入口中的灰尘。观众和演员刚刚散尽,兰大官跳上了戏台。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洋人。兰大官脱光衣服,让生殖器昂然挺立起来。他气哼哼地对那个洋人说:你凭什么说我吹牛?我要让你亲眼看看我是不是吹牛。洋人拍拍巴掌,就有六个金发碧眼的裸体女人走上台来,躺在台上,排成一排。兰大官依次与他们交合,女人们怪声怪气地喊叫着。这拨女人轮遍,又上来六个女人。然后又上来六个女人。然后又上来六个女人。然后又上来六个女人。然后又上来六个女人。然后又上来五个女人。总共上来四十一个女人。在漫长而激烈的战斗过程中,我看到忙得不亦乐乎的兰大官,身体不时地变幻成马。他肌肉发达,四肢有力,喉咙里发出"咴儿咴儿"的嘶鸣。这真是一匹仪态高贵、精神焕发的良马。高品质的头部,耳朵犹如削竹,端正而尖挺。双眼明亮,炯炯有神。嘴巴小巧,鼻孔宽大。秀丽匀称的脖子高高地挺起在宽阔的肩膀上。臀部平展,尾巴高翘,显示出迷人的风采。躯干浑圆,肋骨富有弹性。四肢修长而优雅,明亮的蹄子,呈现着浅蓝的颜色。他在戏台上,以一种高昂振奋的动作表演着,时而慢步,时而快步,时而慢跑,时而舞蹈,时而腾越,展现了一匹马所能够做出的所有的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的动作……最后,浑身如同刷了一层油彩的兰大官从第四十一个女人身上站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个洋人,说:你输了……那个洋人,从怀里掏出来一只灵巧的左轮手枪,瞄准了那匹骏马裆间的器官,说:我没输!一声枪响。兰大官倒在地上,发出了沉重声响,仿佛倒了一堵腐朽的墙壁。与此同时,我听到大和尚身后也发出一声巨响,那个马通神像,坍塌在地,成了一堆泥巴。与此同时,所有的灯光同时熄灭。夜半时分,面前空无一人,我摘下墨镜,看到夜空璀璨,一些白色的大影子,在戏台上活动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蝙蝠们进进出出,鸟在树上扑棱。庙的四周,全是凄凉的虫鸣。大和尚,就让我抓紧时间,把故事讲完吧。

那晚上月亮很好,空气清新,桃树枝条上仿佛刷了一层桐油,闪闪发光。那头老骡子的皮肤上,也好像刷了桐油,闪闪发光。我们把一个古老的木架子抬到骡子的背上,把盛炮弹的箱子每边三箱,绑在木架子两侧。还剩下一箱,放在木架子正中。这对老夫妇,干起这些活来十分熟练,一看就是老手。老骡子不吭不哈,任劳任怨,与老夫妇相依为命,简直就像他们的一个老儿子。

我们走出桃园,走上通往村镇的土路。季节已经是初冬,无风,月光冰凉,空气肃杀,下霜了,路边的野草一片苍白。远处的草地上,有人在放火烧荒,火线呈弧形展开,仿佛红潮水冲上白沙滩。那个引我来的小男孩,看样子也就是七八岁的年纪,走在最前面,拉着老骡子的缰绳。他穿着一件遮没膝盖的破棉袄,腰间扎着一根白色的电线,裸露着小腿,赤着脚,蓬着头,显示出一股子野火一样的蓬勃精神。与他相比,我感到自己已经腐化变质,真是他妈的惭愧。我必须振作起来,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这个月光皎洁之夜,把这四十一发迫击炮弹发射出去,让隆隆的炮声震动这个和平年代,成就我的一世英名。

老夫妇一边一个,扶持着炮弹箱子。老头穿着一件光板子羊皮袄,头上戴着一顶狗皮帽子,脖子上插着烟袋,是一个典型的老农打扮。老太太是解放脚,走起来很吃力,重浊的喘息从她的胸腔里发出,在静静的月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跟随在骡子后边,心中暗暗发誓,要向骡子前头的小男孩学习,要向骡子两边的老头子和老太太学习,要向过去的我学习,在这个月光如冰的夜晚,发射四十一发炮弹,制造出震天动地的声响,把这个一潭死水的村子震荡,让人们在多少年之后,忘不了这个夜晚,让人们把我罗小通编成神话,口口相传。

我们就这样,走完了荒原上的土路。在我们身后,跟随着一群看热闹的野兽,前面我已经对您说过了,大和尚,这是一批胡乱杂交出来的野兽,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们。它们小心翼翼地跟随着我们,眼睛闪烁,好似一片绿色的小灯笼。看上去它们非常好奇,就像一群儿童。

进入村子后,骡子的蹄铁敲打着水泥路面,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偶尔还能摩擦出几个碧绿的火星。村子里很安静,街道上没有一个人,一只家狗试图和我们身后的怪兽们套套近乎,但刚一近身就被咬了一口,它尖叫一声就窜进了一条胡同。月光过分明亮,路灯显得多余。村头上那棵大槐树上的一口铸铁的钟在月光中发青,这是人民公社时期的遗物,那时候,钟声就是命令。

没有人发现我们进了村,有人发现我们也不怕。打死他们他们也想象不出骡子驮着的箱子里,竟然盛着四十一发炮弹。我们即便对他们说箱子里装着炮弹,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越来越认为我罗小通是个"炮孩子"。在我们那里,大和尚,我必须再三对您说明,在我们那里,"炮",就是吹牛撒谎的意思,"炮孩子",就是喜欢或是善于吹牛撒谎的孩子。"炮孩子"就"炮孩子",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革命领袖孙中山,就有一个响亮的外号:"孙大炮"。孙中山外号"孙大炮",但他没有亲手放过炮,我罗小通要超过孙中山,我要亲手放炮。炮是现成的,在我家厢房里藏着,保养得很好,每个零件都恢复了青春;炮弹也仿佛从天而降,每一枚都涂抹着黄油,用棉纱一擦就会光芒四射。炮筒子呼唤着炮弹,炮弹渴望着炮筒子;就像五通呼唤着美妇美妇渴望着五通。等我把四十一发炮弹放出去,我就是真正的"炮孩子",从此进入传奇和历史。

我家的大门虚掩着,推开门,簇拥着骡子,我们进入。一群金黄色的黄鼠狼子在我家院子里跳舞,对我们表示欢迎。我知道我家已经成为了黄鼠狼子的乐园,它们在这里恋爱结婚,繁衍后代,吓唬着那些捡破烂的人不敢进入。黄鼠狼子有魅力,女人被魅惑,立刻就会神经错乱,载歌载舞,甚至光着腚在大街上奔跑。但我们不怕。我对它们说:伙计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帮我看着炮。它们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它们有的穿着红色的小马甲,好像股票交易所里的那些小孩。有的穿着白裤衩,就像游泳馆里那些小孩。

我们先把迫击炮分解,一件件地从厢房搬到院子里,然后,把一架木梯子靠在西厢小平房的房檐上。我首先爬上平房,放眼四望,看到周围房屋上的瓦片在月光中一片片辉煌,村后的河流、河中的流水,村前的旷野、野地上的野火,都历历在目。这正是放炮的大好时机啊,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发布命令,让他们用绳子把炮的部件一件件捆好,然后吊上平房。我从炮筒里掏出一副白色的手套,戴上,用娴熟异常的动作,将炮组装好。我的炮,威武地蹲在平房上,蹲在月光中,它浑身发光,像一个刚从澡塘里蹦出来的新娘,等待着她的新郎。炮筒呈45度角指向月亮,呼噜呼噜地喝着月光。几个调皮的黄鼠狼子爬上平房,跑到炮前,伸爪去挠。它们可爱,可以挠挠;别人来挠,我一脚就将他踢下平房。接下来,那个小男孩把骡子牵到靠近梯子的地方,那对老夫妇,将骡驮子上的炮弹,一箱箱卸下来。他们动作老练,扎实可靠。迫击炮弹,威力巨大,一旦落地,后果可怕。还是用绳子,把七箱炮弹,一箱箱吊上来,分散地放在四个房脚。那对老夫妇,和那个小男孩,也爬了上来。老太太一上来就呼哧呼哧喘粗气。她的气管有炎症。吃个白萝卜会好一点,可惜我们手边没有萝卜。一个小黄鼠狼子说:我们去弄。一会儿工夫,八个黄鼠狼子,抬着一根半米长的、水分特别充足的白腚大萝卜,嗨哟嗨哟地喊着号子,沿着梯子爬上来。老头子慌忙从黄鼠狼子肩膀上把萝卜接下来,递给老太太,嘴里连连道谢,表现出我们老百姓的淳朴礼仪。老太太一手攥着萝卜头子,一手攥着萝卜尾巴,放在膝盖上一磕,喀嚓一声,萝卜断成两半。老太太将萝卜腚放在身边,拿着萝卜头子,格登啃了一口,呜嚅呜嚅地咀嚼,月光中全是萝卜的味道了。

"开炮吧!"老太太说,"在大炮的硝烟里吃萝卜,我的病就会好的。因为我的病是六十年前,生我的儿子的时候,五个日本兵在我家院子里放炮,硝烟穿过窗户,进入我的喉咙,伤了我的气管,从此我就哮喘不止。我的儿子,也因为炮声震动,硝烟熏呛,得了风症死去……"

"那些放炮的家伙也没得好死,"老头子接着老太太的话头说,"他们杀了我家那头小牛,劈了我家的桌椅板凳烧起篝火,在火上烤牛肉,烤得半生不熟,中了肉毒,全都死了。我们两口子,把这门炮藏在柴火垛里,把这七箱炮弹,藏在夹壁墙里,抱着儿子的尸体,逃上了南山。后来,有人来调查我们,说我们是英雄,在牛肉里下了毒药,把五个鬼子毒死了。我们不是英雄,我们被鬼子吓得浑身哆嗦。我们更没有往肉里下毒,他们中了毒在地上打滚我们心中还很难过。我老伴还拖着病体给他们熬了一大锅绿豆汤,让他们喝。绿豆汤解百毒,但他们中毒太深,救不过来了。过了许多年之后,又有人来调查,还是那件事,非要我们承认下毒。这个人当过民兵,用粪叉子,从背后,攮死了一个正在拉屎的敌军官,缴获了一只手枪,二十发子弹,一条牛皮腰带,一身呢子军装,一只怀表,一副金边眼镜,一支派克金笔,全部交了公,立了一个二等功,发了一个功劳牌,天天挂在胸前。他让我们把大炮和炮弹交出来,我们不交。我们知道,迟早会碰到一个爱炮的孩子,来继承我们这份用儿子的生命换来的遗产。前几年我们把炮当破烂卖给你,是因为我们知道,你会珍藏它,卖破烂,是我们的一个借口。我们老两口子,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帮着你把这四十一发炮弹放出去,报你的冤仇,成全你的英名。你不要问我们的来路,该告诉你的我们全都告诉你了,不该告诉你的,你问也没用。好了,孩子,开炮吧。"

那个小男孩,把一枚用丝绵擦得光芒四射的炮弹递给老头。我眼睛里含着泪水,心中热浪翻滚,仇恨和恩情,使我热血沸腾,非放炮难以排解。我擦干眼睛,镇定精神,骑跨在炮后,无师自通地测距,瞄准,目标正前方,距离五百米,老兰家的东厢房,围绕着那张价值二十万元的明代方桌,老兰和三个镇上的干部,正在搓麻将。其中一个女的,生着一张粉团般的大脸,两道细得像线一样的眉毛,一张涂得血红的嘴巴,模样让我们讨厌,让她跟着老兰一起去吧。去哪里,上西天!我双手接过老头子送过来的炮弹,放在炮口,轻轻地松了手。是炮筒自己吞了炮弹,是炮弹自己钻进了炮膛。先是轻微的一声响,是炮弹的底火被炮底撞击的声音。然后是轰隆一声巨响,几乎震破了我的耳膜。那些看热闹的小黄鼠狼抱着脑袋吱吱乱叫。炮弹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向天空,在月光中飞行,发出尖利的呼哨,像一只所向披靡的大鸟,准确地降落在既定的目标上,一团蓝色的强光过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老兰从硝烟中钻出来,抖抖身上的尘土,发出一声冷笑。他安然无恙。

我调整炮筒子,瞄准了姚七家的厅堂。那里有一圈真皮沙发,沙发上坐着老兰和姚七。他们窃窃私语,正在商量见不得人的事情。好吧,老姚七,让你和老兰一起见阎王。我从老头子手中接过炮弹,轻轻一松手,炮弹呼哨着出膛,飞向天空,穿透月光。命中目标。炮弹穿透房顶,轰隆一声爆炸,弹片飞溅,多数击中墙壁,少数击中房顶。一块豌豆大的弹片,击中了姚七的牙床。姚七捂着嘴巴喊叫。老兰冷笑着说:罗小通,你休想打中我。

我瞄准了范朝霞的理发室,从老头子手中接过炮弹。两发没消灭老兰,心中略感沮丧。但没有关系,还有三十九发炮弹,老兰你迟早躲不过粉身碎骨的命运。我让炮弹落进炮膛。炮弹像一个小妖精,唱着歌子飞出炮膛。老兰躺在理发椅子上,闭着眼睛,让范朝霞给他刮脸。他的脸已经很光滑,用丝绸摩擦也发不出一点点声音,但范朝霞还是刮,刮。据说刮脸是一种享受,老兰发出鼾声。多年来,老兰利用刮脸的机会睡觉,在床上,他总是失眠,勉强睡着,也是半梦半醒,蚊子哼哼一声也能把他惊醒。心中有鬼的人,总是难以入睡,这是神给他们的惩罚。炮弹穿透理发室的顶棚,嬉皮笑脸地落在水磨石的地面上,沾上了许多令人刺痒的头发楂子,然后愤怒地爆炸。一块像马牙般大小的弹片,击中了理发椅前的大镜子。范朝霞的手腕子被一块黑豆大的弹片击中,刀子落地,跌缺了刀刃。她惊叫着,趴在地上,身上沾了许多头发楂子,令人刺痒。老兰睁开眼,安慰范朝霞:不要害怕,是罗小通这个小贼在捣鬼。

第四炮瞄准肉联厂的宴会厅,那是我特别熟悉的地方。老兰在那里设宴,招待村子里过了八十岁的老人。这是一个善举,当然也是为了宣传。那三个我熟悉的记者,忙着摄影录像。八个老人围着桌子团团坐,五个老爷爷,三个老婆婆。桌子正中,放着一个比脸盆还要大一圈的蛋糕,蛋糕上插着一片红色的小蜡烛。一个年轻的女子,用打火机把这些蜡烛一一点燃。然后,让一个老婆婆吹蜡烛。老婆婆满嘴里只剩下两颗牙齿,说话含混不清,吹气哧哧漏风,要把蜡烛吹灭,是件很大的工程。我接过炮弹,松手前心中有些犹豫,生怕伤了这些无辜的老人,但目标已经选定,哪能半途而废?我替他们祈祷,跟炮弹商量,让它直接落到老兰头上,不要爆炸,砸死他就行了。炮弹一声尖叫,飞出炮膛,跨越河流,到达宴会厅上空,滞空千分之一秒,然后垂直下落。结果您大概猜到了吧?对,一点不错,那发炮弹,大头朝下,扎在了那个大蛋糕上。没有爆炸,也许是蛋糕缓冲,没使引信发火,也许是一发臭弹。蜡烛多数熄灭,只有两根还在燃烧,彩色的奶油四溅,溅到了老人的脸上,还溅到了照相机和摄像机的镜头上。

第五炮,瞄准注水车间,这是我的光荣之地,也是我的伤心之地。夜班的工人们,正在给一批骆驼注水。骆驼们鼻子里插着管子,神情怪异,一个个都像巫婆。老兰正在对窃取了我的职位的万小江交待着什么,说话的声音很大,但是我听不真切。炮弹出膛的尖啸,使我的听力受了伤害。万小江,你这个混蛋,就是你把我们兄妹逼得背井离乡。我恨你甚至胜过恨老兰,真是老天有眼,让你撞在了我的炮弹上。我克制着激动的心情,调整好呼吸,让炮弹温柔地落进炮膛。出膛的炮弹宛如一个长翅膀的小胖孩,外国人把它叫做小天使,小天使朝着既定的目标飞。穿透天棚,落在万小江的面前,先把他的右脚砸烂,然后爆炸。弹片把他突出的大肚子炸飞,身体却完整无损,好像一个手段高明的屠户干出的活儿。老兰被爆炸的气浪掀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等我清醒过来,看到这个家伙,已经从满地的污水中爬了起来。除了跌了一屁股泥巴,他身上连根汗毛都没有缺少。

第六发炮弹径直地落在了侯镇长的办公桌子上,把一个装满了人民币的信封砸得稀烂。信封下是一块钢化玻璃板,玻璃板下压着镇长去泰国游玩时和那些艳丽的人妖的合影。钢化玻璃的硬度超过石头,炮弹的引信撞击上去,没有不发火的道理。但是它没有发火。所以它毫无疑问是一发和平弹。何谓和平弹?事情是这样的,生产这些炮弹的兵工厂工人,里边有反战分子,他们趁监工不注意时,往炮弹里撒了一泡尿,所以这些炮弹外表上金光闪闪,里边的火药却受了严重的潮湿,从出厂那天起,它们就成了哑炮。和平弹有很多种类,我说的只是其中一种。还有一种是,弹壳里没有装填火药,而是装进去一只鸽子。还有一种是,弹壳里没有火药,只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汉字:中日两国人民友好万岁!这发炮弹自身成了一个铁饼子,钢化玻璃成了碎渣子,镇长和人妖的照片,直接被砸进了弹头,照片上的形象还清晰可辨,只是一切都成了反面。

发射第七枚炮弹时我心痛苦,因为这个该死的老兰低着头站在我母亲的坟墓前。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头在月光下像个油亮的西瓜,还有他拖得很长的影子。母亲墓前,是那块我亲手立的墓碑,碑上的字认识我。母亲的形象浮现在我的面前,仿佛她就站在我的对面,她的身体,挡住了我的炮口。娘啊,你让开吧。我说。但她不让开。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她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凄苦,让我心头的肉似被一把迟钝的刀子锯着。老头子在我的身旁低声说:开炮!好吧,反正母亲已经是死人,死人是不怕炮弹的。我闭着眼睛,将炮弹扔进了炮膛。轰隆一声响,炮弹穿透了母亲,哭泣着飞走了。转眼之间,它就落在了母亲的墓碑上,把墓碑炸碎成一堆可以用来铺路的石子。老兰叹着气转过身,对我喊:罗小通,你还有完没有啊?

当然没完。我接过第八颗炮弹,恼怒地放进炮膛。炮筒赋予炮弹的方向是肉联厂的伙房。连续七发打不死老兰,炮弹也有些烦恼。所以它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稍稍地偏离了方向。本来我想让它从伙房天窗钻进去的,因为老兰正坐在天窗下喝骨头汤。那一阵喝骨头汤很是流行,壮阳过后是补钙。那些朝三暮四的营养学家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在电视台发表讲话,号召人民喝骨头汤补钙。其实老兰的骨头比檀木还要坚硬,哪里还需要补钙?黄彪给他熬了一锅马的腿骨汤,加上了调味的芫荽末和去膻气的胡椒粉,还加了提鲜味的鸡精。老兰坐着喝,黄彪提着勺子站在一旁。老兰喝得满头大汗,脱去了毛衣,将松开的领带转到肩膀上。我希望炮弹能落到他的碗里,落不到碗里也要落到锅里。这样即便炸不死他,溅起的热汤也会把他烫伤。但那颗调皮捣蛋的炮弹,竟然钻进了伙房后边那个红砖砌成的烟囱里,轰隆一声巨响,烟囱躺到屋顶上。

第九发炮弹,瞄准了肉联厂内老兰的秘密卧室。这是一间与他的办公室相连的小屋,里边安着一张宽大的木床。床上的卧具是当时最贵的名牌,散发着一股茉莉花的清香。卧室的门,外人难以发现。老兰的办公桌下有一个电钮,只要轻轻一按,墙上那面穿衣大镜子就会往一边滑开,显出一个颜色和墙壁一样的门扇,拧开钥匙,推开门扇,老兰进去,一按电钮,外边的大镜子就会自动合上。我知道这间卧室的准确方位,发射前进行了反复的计算,考虑到了月光的阻力,和炮弹的脾气,争取把误差减少到最低限度,希望这发炮弹不偏不倚地落在床的中央,如果有女人陪老兰睡觉,那就活该她做个风流鬼。我稳住呼吸,双手着这发似乎比前八发沉重一些的炮弹,让它自然地落进炮膛。炮弹出膛,一溜火光,飞到最高点后,然后平稳地往下滑翔。那间秘密卧室的一个最明显的标志物是那个老兰请人违法安装的能够接收境外电视的卫星天线,那玩意儿形状像个大锅,颜色是漂亮的银白色,在月光照耀下,反射出刺目的白光。那发炮弹,被天线照花了眼睛,冒冒失失地钻到肉联厂的狗栏里,炸死炸伤了十几只几乎变成恶狼的肉狗,还把那高高的木栅栏炸开了一个豁口,那些没有受伤的狗,犹豫片刻,便如梦初醒般地从豁口里窜出来。我知道,从此这个地方又多了一群祸害人的畜生。

我从老头子手中接过了第十发炮弹,刚要发射,但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我原先瞄准的是老兰那辆从日本进口的皇冠牌高级轿车,我看到老兰躺在后排座位上打盹儿。司机坐在驾驶座上,也在打盹儿。车停在一栋小楼的前面,似乎在等候什么人。我瞄准了车前的玻璃,希望炮弹能穿破玻璃冲进去,正好在老兰的怀里爆炸。即便又是颗臭弹或者又是一颗和平弹,单凭着那股子巨大的惯性,也足可以把老兰的肚子砸烂。除非他能去换上一套完整的肠胃,否则他就要死掉。但我刚要把炮弹送进炮膛,老兰的轿车突然发动起来,沿着通向城市的公路,飞快地滑行。我这是第一次射击移动目标,一时慌了手脚。急中生智,便一手移动着炮筒子,一手让炮弹进膛。轰隆一声,我感到一阵热浪扑面,火药在炮膛里燃烧时放出的高热使炮筒子灼热,如果我不是戴着手套,非把皮肉烫焦不可。炮弹追着轿车飞,落在了轿车屁股的后方,简直成了替老兰送行的礼炮。真是他妈妈的。

第十一发炮弹对准的目标,射程很远。在县城和乡镇之间,有一股富含多种矿物质的温泉,被一个农民企业家开发,建起一个供大款和大官销魂的松林山庄。名曰山庄,哪里有山?连个土疙瘩都没有,原先有一片坟墓,也被摊平。只有几十棵黑色的松树,在月光下好似几十炷烟雾,掩映着白色的建筑。那股子浓浓的硫磺气味,我站在平房上似乎都能闻到。一进大堂,就有美貌的小姐上前招呼,她们穿着短衫,露着大腿,腰间松松地系着一条布带,只要轻轻一扯,就会赤身裸体。这些小姐,都用一种奇怪的腔调说话,啁啁啾啾,好像鹦鹉。老兰先在大池子里戏水。池子中央,站着那个著名的断臂女人。然后他钻进桑拿室,在里边蒸得大汗淋漓。他换上肥大的短裤,穿一件杏黄色的短袖褂子,进入按摩室,选中了一个肌肉发达的小姐,让她给他泰国式按摩。那女子搂着老兰,两人好像在摔跤。老兰,你的末日到了。你洗得如此干净,死了也是个干净的鬼。我让炮弹落进炮膛。炮弹飞出,半分钟后,变得像一只洁白的鸽子,带去了我的信息。老兰,请接应炮弹。小姐手扶头上的横杆,站在老兰背上扭屁股。老兰哼哼唧唧,不知道是痛苦还是舒服。炮弹又他妈的偏离了目标,一头扎进那个咕嘟咕嘟冒水的大池子里,炸起一根水柱,然后是水花四溅。那个断臂的大理石女人,脖子被齐齐地炸断。成群的男女从灯光幽暗的小屋子里跑出来,有的穿着仅能遮丑的衣服,有的光着屁股。老兰安然无恙,躺在按摩床上,歪着头喝茶,那个小姐,上半身钻到了床下,屁股高高地翘着。好像一只顾头不顾腚的鸵鸟。

黄彪家的热炕上,老兰与那个风情万种的小媳妇正在颠鸾倒凤,选择这样的时机开炮,有失男子汉风度。但对于死者也许是最好的时机。在神魂颠倒时突然死去,多么幸福。我不能让老兰幸福,也不愿意丧失风度。但我又不能不发炮,于是我将炮口抬高了一丝,让第十二发炮弹,落到了黄彪家的院子里,平地上炸出来一个能卧进去一头黄牛的窟窿。黄彪的小媳妇惊叫一声钻进老兰的怀里,老兰拍着她的屁股说:宝贝,不要害怕,是罗小通那个小鬼在捣乱。放心,他永远打不死我。如果我死了,他的生活就失去了意义。

十三据说是一个不祥的数字,那就让第十三发炮弹,把老兰送上西天。老兰此时正在五通庙里跪拜,大和尚,就是我们这座小庙。当时许多人传言,说跪拜了五通神,能使xx巴增长一倍,不但能使xx巴增长,还能使人财源茂盛达三江。老兰预备了香烛,借着月光潜入庙堂。那时候传说这座小庙里正闹一个吊死鬼,一般的人明知道此庙灵验,但也不敢来乞求。老兰胆大包天,竟然月夜一人前往。我那时想不到十年之后,我要在这里与您相见,毫不客气地就将炮口瞄准了庙堂。老兰跪在五通神前,点燃香烛,烛火映红了他的脸,神像后边传来一阵"嘿嘿"的冷笑。听了这样的冷笑,一般的人就会毛发倒竖,连滚带爬地逃命,但是老兰不怕。他竟然学着神像后边的声音,"嘿嘿"地冷笑起来。他端起一根蜡烛,往神像后边照去。借着烛火,我也看清了那并排而立的五个神像。中间一个人首马身,形象可爱,当然是一匹小公马。左边两个,一个是人头猪身,一个是人头羊体。右边两个,一个是人头驴身子,一个被毁,只余残骸,难以辨认原先的形象了。老兰的烛光里,突然闪出来一张狰狞可怖的嘴脸。我心一惊,我手一松,炮弹落膛,飞向五通神庙,正中庙堂,轰然爆炸,将四个神像炸毁三个,只余中间那个人头马少年,脸上挂着永恒的淫荡或者是多情的笑容。老兰顶着满头满脸的泥巴灰尘,从庙里钻出来。

镇上的谢记馆子,专门制作牛肉丸子,名声传得遥远。这家的主人是个老婆婆,领着儿子媳妇,每天制作牛肉丸子五百个,多了一个也不做。想吃谢家的牛肉丸子,必须提前一个星期挂号。为什么谢家的牛肉丸子如此热卖?自然是因为口味独特。为什么谢家的牛肉丸子有独特风味?因为谢家的牛肉丸子是用牛身上最好的肉制成。更重要的是,谢家的牛肉丸子,不沾铁器,是用竹片从牛身上切割下来,然后放在捶布石上,用红枣木的棒槌敲成肉泥,然后添加上谢家自制的戗面馒头碎屑,放在掌心里团弄成球状,与小金橘一起混装在瓦罐里,上屉蒸煮。蒸熟之后,金橘扔掉,单吃丸子,那奇异的味道啊……炸毁这样一家风味独特的牛肉丸子馆,我的确于心不忍。谢家婆婆很慈祥,他的儿子还是我的好朋友。但为了消灭老兰,谢婆婆,谢大哥,对不起了。我一松手,第十四发炮弹飞向天空,不幸与一只南飞的大雁迎头相撞。大雁粉碎性骨折,炮弹偏离了目标,落在谢家房后的池塘里,掀起了冲天水柱,将十几条像犁铧一样的大鲫鱼炸成了鱼酱。

镇上最风流的女人黑妞,真名叫解娜,天生了一副好嗓子。"文革"时期她的歌声每天都在大喇叭里播放。因为她的家庭出身不好,影响了她的锦绣前程,不得不委屈嫁给了一个家庭出身很好的小染匠。染匠天天骑车出去收布回来染。那时候好布难买,年轻人们,就扯了白色的老棉布,让染匠染成草绿色,做成军便服,都感到俏得不得了。小染匠的手,是草绿色的,用火碱都洗不干净他的手。这样的手抚摸着解娜白生生的Rx房,悲惨的情景不难想象。于是解娜红杏出墙。老兰和解娜是多年的老相好,老兰发达之后,解娜来找过她。我对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印象很好。她的嗓音迷人,毕竟是唱歌的老底子。但这丝毫不影响我把第十五发炮弹发向她家,因为她正在和老兰喝酒叙旧,话到深处,两个人都是眼泪汪汪。炮弹落在了她家那口老染缸里,让陈旧的绿色染料满天飞扬。小染匠不但戴着绿帽子,还住着绿房子。

第十六发炮弹本来是瞄准了肉联厂的会议室,但这发炮弹缺了一个翅膀。一出膛就失去了平衡,落到了姚七家的猪圈里,炸死了那头养尊处优的老母猪。

肉类检验室,承受了我的第十七发炮弹,站长老韩和副站长小韩,都受了轻伤。一块巨大的弹片,本来足可以要了老兰的命,但那弹片击中的老兰左胸口袋中恰好有一枚市里刚刚发给他的铜质劳模奖章。强大的力量使他连连倒退,直到脊梁靠在墙上才勉强站住。他脸色干黄,差点吐血。这是我发炮以来给予他的最为沉重的打击。虽然没要了他的命,但也让他胆战心惊。

第十八发炮弹,本来可以把老兰彻底打烂,因为他站在一个露天厕所撒尿,没有一点遮挡。他的头上是一片梧桐树的疏枝,我的炮弹可以穿过缝隙。但我马上想起来老爷爷和老奶奶村子里那个英雄,插死正在拉屎的敌人,是男人的耻辱;打死正在撒尿的老兰,也不是我的光荣。于是我只好遗憾地偏离目标,让炮弹落进露天茅坑,一声爆炸,溅了他满身大粪。这一炮十分好玩,但毕竟有些下流。

第十九炮,发射出去后我才意识到违背了国际公约。炮弹把镇卫生院的治疗室炸的满地碎玻璃。那个护士,是副镇长的小姨子,一个坐在椅子上让病人趴在她面前的桌子上露出屁股打针的懒鬼,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嘴巴一咧,呜呜地哭起来。老兰正躺在床上吊针,输入的是清理血管的药物。他们这些人,摄入了太多的高脂肪食物,血液黏稠,好像糨糊。

农村城镇化之后,高档的消费方式跟随而来。镇政府所在地,新建一座保龄球馆。老兰是保龄球高手,出手就是满贯。他的姿势难看,但力道很大。他捏起一个十二磅的球,颜色是紫的,走到球道前,不助跑,脱手扔出去,球如炮弹出膛,直冲瓶阵。那些倒霉的瓶子,哭爹叫娘地逃到窟窿里去了。第二十发炮弹落在球道上,烟雾升腾,弹片横飞。老兰丝毫没有受伤。这个混蛋,身上戴着避弹符吗?

第二十一炮,落在了肉联厂那眼甜水井里。其时老兰正在井边看水中的月亮。我猜想这个家伙很可能是想起了猴子捞月亮的故事。要不他深更半夜地跑到井边去看什么呢?这口井与我关系很深,大和尚知道,我不多说。井中的月亮,分外的皎洁。炮弹落进去,没有爆炸。但月亮彻底地破碎了,井水也成了泥汤。

尽管二十一发炮弹都没打死老兰,但他已经难以保持潇洒风度。瓦罐不离井沿破,炮弹追着你老小子爆炸,总有一块弹片把你送上西天。狡猾的老兰换上了一身工作服,混迹于屠宰车间的夜班工人中间。看起来好像是深入群众,实际上是想借此保住自己的小命。他和工人们打着招呼,还不时地拍拍熟识的工人的肩膀。被他拍过的人都满面笑容,似乎有点受宠若惊。车间里正在宰杀骆驼,这些沙漠之舟,因为蹄子是满汉全席中的名贵菜肴,所以被大批量地宰杀。吃骆驼是当时的时尚,因为老兰买通了几个号称大腕的营养学家和几个小报记者,连篇累牍地宣传吃骆驼肉的好处。骆驼货源充足,来自甘肃,来自内蒙。那些看上去格外清秀的,来自中东。屠宰车间已经实现了半自动化,注水后的骆驼,被移动吊车吊起,运送到屠宰车间的第一室,在空中先接受一次全方位冷水冲洗,然后是热气熏蒸。骆驼们悬挂空中,闲置的四条腿,胡乱踢蹬。老兰站在一匹悬空的骆驼下,听屠宰车间主任冯铁汉指指点点地对他说着什么。我抓紧这个时机,将一直在手中的第二十二发炮弹放进炮筒。炮弹拖着一道火线,飞向目标,在房顶上爆炸,炸断了吊着骆驼的钢丝绳。那头倒霉的骆驼被活活地跌死。

第二十三发炮弹从第二十二发炮弹炸出的窟窿里钻进车间,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打转,宛如一个巨大的陀螺。冯铁汉发扬了舍己救人的精神,猛地把老兰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遮上去。炮弹爆炸,气浪翻滚,车间里硝烟弥漫。四个驼蹄被炸断,飞起,降落,整齐地摆在冯铁汉的脊梁上,仿佛四个大蛤蟆趴在那里商量重要的事情。过了大约三分钟,老兰从冯铁汉的身体下钻出来,抹一把脸上的钢铁碎屑和骆驼的血肉,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身上的工作服,就像四片瓦,同时掉在了地上。老兰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牛皮腰带,他捡起一块破布,捂住生殖器,高声喊叫着:罗小通,你这个兔崽子,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你没有地方对不起我,也没有地方对得起我。我从老爷爷手里接过了第二十四发炮弹,只手送进了炮膛。让出膛的炮弹捎带着我的回答,沿着前两发炮弹的通道,落进了前一发炮弹炸出的弹坑。老兰机警地卧倒,打了一个滚,躲在了骆驼尸体后边。飞起的弹片受到弹坑的限制,留下来很大的死角,老兰躲在死角里,毫发无伤。车间里的工人,有的趴在地上,有的像木桩一样直挺挺地站着。只有一个特别勇敢的,匍匐前进,靠近老兰,大声问:兰总,您没有事吧?老兰说:赶快给我弄套衣服来。老兰趴在骆驼后边,撅着光溜溜的屁股,可以说是狼狈透顶。

那个勇敢的工人,跑到车间主任的办公室里拿来了一套工作服。就在他把衣服递到老兰手中那一瞬间。第二十五发炮弹直奔老兰的胸膛。老兰急中生智,用那件厚厚的帆布工作服,顺势将炮弹兜住,然后猛地往窗外甩去。他的这个动作,显出了冷静和果断,当然还有他过人的膂力。如果他是一个军人,赶上战争岁月,肯定是个特级战斗英雄。炮弹在车间窗外爆炸,轰隆一声。

在发射第二十六发炮弹之前,老奶奶颤颤巍巍地走到我身旁,从嘴巴里吐出一块萝卜,塞进我的嘴里。说实话我感到有点恶心,但想起鸽子渡食,想起乌鸦反哺,恶心就成了感动。我还想起来一件与我的母亲有关的往事。那还是我父亲私奔东北,我与母亲靠卖破烂谋生的时候。那天我和母亲进城,在一个路边小店里打尖。母亲花两毛钱买了两大碗牛杂汤,泡上了我们的冷干粮。一对盲人夫妻,也在店里吃饭。他们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孩子啼哭,因为饥饿。女盲人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就求母亲帮她喂喂孩子。母亲从女盲人手里接过孩子,从男盲人手里接过干粮。母亲先将干粮放在自己嘴里嚼碎,然后,将嘴巴堵在孩子的嘴巴上。后来,母亲告诉我,这就是鸽子渡食啊。我将老奶奶渡给我的萝卜咽下去,顿时感到眼明心亮。我接过第二十六发炮弹,对准老兰的光屁股发射。炮弹刚刚到达车间上空,那高大的屠宰车间,就轰然坍塌了。这景象看上去十分壮观,跟电视上常常看到的定向爆破十分相似。炮弹落到车间的废墟上,将一架钢梁掀开,露出来一个缝隙,本来已经被钢梁压住等死的老兰,正好从那个缝隙里钻了出来。

说实话我有点气急败坏,第二十七发炮弹追着光屁股的老兰打。爆炸掀起的气浪使路边的树木拦腰折断,但老兰还是安然无恙地奔跑。他妈的,真是活见鬼。

我怀疑因为存放时间太久,炮弹的威力打了折扣。便离开炮,走到炮弹箱子旁。蹲下,研究炮弹。那个小男孩非常认真地用棉纱擦拭着炮弹表面上的黄油,擦去了黄油的炮弹金光闪闪,看上去十分宝贵。这样的炮弹怎么可能没有威力呢?不是炮弹威力小,而是老兰太狡猾。哥哥,行吗?小男孩有些讨好地问我,使我受到了很大的感动。我突然感到,这个男孩虽然是个男孩,但与我的妹妹是那样的相似。我拍拍他的头,说:干得非常好,你是个优秀的三炮手。小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给你擦了这么多炮弹,能让我放一炮吗?没有问题,我说。也许你一炮就把老兰打得四分五裂。我让小男孩站在炮后,把一发炮弹递给他,对他说:第二十八发,目标老兰,距离八百,预备——放!打中了打中了!小男孩拍着手说。老兰的确是扑倒在地了,但他突然又跳了起来,像一匹黑豹子,身影一闪,躲到了包装车间的阴影里。小男孩还没过瘾,向我提出要求,希望再放一炮。我说,好吧。

第二十九发炮弹,由着这孩子随便放。他一炮打偏,炮弹飞进那个已经废弃的小火车站的货运站台上的一堆陈年煤炭里,爆炸之后,煤灰和硝烟一起升腾,玷污了很大一片月光。

小男孩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挠着头皮,离开射手的位置,回到擦炮弹的岗位上。

老兰趁着这个空儿,换上了一套蓝色的工作服。他站在一堆纸箱子上,高声喊叫着:罗小通,你罢手吧,省下几发炮弹去打兔子吧。我心头火起,瞄准他的头,发射了第三十发炮弹。他一闪身进了车间,大门挡住了所有的弹片。

第三十一发炮弹洞穿了车间的顶盖,落在一堆纸箱子里。十几个箱子被炸开,骆驼肉成了肉末,被灼热的气流烤熟,一股焦糊的气味,和硝烟混合在一起。

老兰傲慢的神情使我失去了理智,失去理智的表现就是我忘记了节省弹药。我用闪电般的速度发射了第三十二发、第三十三发、第三十四发炮弹,按照炮兵射击教程,打出来一个标准的三角形落点,虽然没伤着老兰,但包装车间也像屠宰车间一样轰然倒塌。

老爷爷突发童心,提出要放几炮过瘾。尽管我心中很不情愿,但他是长辈,又是炮弹的提供者,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的请求。他站在炮手的位置上,十分老练地举起拇指,单眼吊线,测量距离。他说,第三十五发炮弹,我要把大门口的警卫室摧毁。轰隆一声,警卫室没了。第三十六发炮弹,我要炸毁那个新修的水塔。轰隆一声,水塔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明亮的水,强劲地喷射出来。至此,这个大名鼎鼎的华昌肉类联合股份公司,成为一片废墟。但此时我也发现,六个炮弹箱子已经空了,只有最后一个箱子里,还有五颗炮弹。

工厂的夜班工人们,都灰头土面地在废墟上奔跑着。他们的脚下,是淙淙流淌的血水。很可能还有人被埋在瓦砾之中,一辆红色的救火车拉着刺耳的警报,从县城的方向飞驰而来。救火车的后边,紧跟着白色的救护车和黄色的汽车吊。可能是电线短路引起了燃烧,包装车间的废墟上冒起来黄色的火苗子。老兰趁着混乱,爬上了矗立在工厂东北角上的超生台。这里原本就是工厂的制高点,车间和水塔倒塌之后,超生台就显得更加高大,有一点扪星揽月的气概。老兰,这是我父亲的领地,你上去干什么?我不假思索,就将第三十七发炮弹打了过去,目标:超生台,距离八百五十米。

炮弹从粗大的松木空隙中穿了过去,撞到用坟砖垒成的围墙上。一团火光闪过,围墙炸开了一个豁口。我油然想起了听人讲过的扒坟运动。那时我还没有出生,自然无缘看见那些疯狂的场面。许多人围着那个墓前有石人石马的古冢——那就是老兰家的祖坟——看着几个用毛巾捂住嘴巴的人,从墓穴里,抬上来一尊红锈斑斑的大炮。后来,市考古研究所的专家说:从来没有见过用大炮殉葬的。为什么这座坟墓的主人用大炮殉葬?至今也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提起扒坟的事情,老兰就痛心疾首:王八蛋们毁了我们兰家的风水,要不我们家很可能出一个总统!

老兰站在超生台顶端,手扶着一根立木,向东北方向望。那是我父亲望的方向,我知道父亲往那里看是因为在那个方向,有他和野骡子姑姑的伤心岁月和幸福时光,你老兰有什么资格往那里看?我瞄准老兰的脊背,第三十八发炮弹却掀去了超生台的尖顶,老兰继续往东北望。

那个心情不好的小男孩没把第三十九发炮弹上的黄油擦干净,递到老爷爷手中时,竟然突然滑落。卧倒!我大喊一声,趴在炮架后。那颗炮弹在房顶上滴溜溜地打转,炮弹内部,发出喀啷喀啷的响声。老爷爷、老奶奶和那个闯了祸的小男孩直愣愣地站着,目瞪口呆。天哪,只要它在房顶上爆炸,再引爆了那两发还没发射的炮弹,那我们四个就全部报销了。卧倒啊!我再次大喊,但他们依然呆立着,形同木偶。第三十九发颗炮弹蹦跳到我的面前,仿佛要跟我谈心一样。我一把攥住它的脖子,猛地把它甩了出去。轰隆一声响,它在胡同里爆炸了。白白地浪费了一发炮弹,真是可惜。

老头子将第四十发炮弹递给我时显得格外珍重,不用他提醒,我也知道,这发炮弹发射之后,我们炮轰老兰的战斗就接近了尾声。我接过炮弹,像接过了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小心翼翼,心中惶惶不安。我简单地回顾了前面三十九发炮弹,似乎也不是我的技术不精,而是天不灭老兰。老兰这样的人,连阎王爷也不愿意要他。我再次检查了瞄准具,再次目测了距离,再次进行了运算,一切都没有错误,如果在炮弹飞行的过程中不突然刮起十二级台风,如果在炮弹飞行的过程中不与正在降落的卫星残骸相撞,总之如果不发生我想不到的意外,这发炮弹,应该落在老兰的脑袋上。就算是一发臭弹,老兰的头也要破裂。我将炮弹送进炮膛时,默默地念了一声:炮弹,不要误我!炮弹飞上天空,没有起风,也没有卫星,一切都正常。炮弹却落在了高台尖端,没响,仿佛给它戴上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帽顶!

老太太将手中的萝卜一扔,从老头子手里夺过了第四十一发炮弹,一膀子将我扛到了旁边,嘴里嘟哝了一声:笨蛋!她站在了炮手的位置上,气呼呼地、大大咧咧地、满不在乎地将炮弹塞进了炮膛。第四十一发炮弹忽忽悠悠地飞上天空,简直就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它飞啊,飞啊,懒洋洋地,丢魂落魄地,飞啊,完全没有目标,东一头西一头,仿佛一只胡乱串门的羊羔,最后很不情愿地降落在距离超生台二十米的地方。一秒没炸,两秒没炸,三秒还没炸。完了,又是臭弹。我的话还没出口,一声巨响,封住了我的嘴巴。空气颤抖,像老棉布一样被撕裂。一块比巴掌还要大的弹片,吹着响亮的口哨,把老兰拦腰打成了两截……

遥远的乡村里传来了一声幼稚的鸡鸣,这是今年的小公鸡学习报晓的声音。我用炮火连天、弹痕遍地的诉说,迎来了又一个黎明。五通神庙在我的诉说过程中大部分坍塌,只有一根柱子,勉强支撑着一片破败的瓦顶,好像是为我们遮蔽露水设置的凉棚。亲爱的大和尚,出家还是不出家,对我来说,确实已经不重要,我想知道的是:我的故事,是否把你打动?我还想从你这里得到验证:老兰讲述过的他三叔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实?有多少是虚构?您可以回答,也可以保持沉默。大和尚叹息一声,抬起手,指指小庙前面的大道。我惊悚地发现,从大道的两边,窜过来两支队伍。从西边来的是一群肉牛,身上都穿着五彩的衣裳,衣裳上写着大字。这些大字连缀起来就是一条条的标语,标语的内容是反对建设肉神庙。这些牛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一只。它们一窝蜂般地窜下大道,把我和大和尚包围在垓心。它们的头上,都生着长角,长角上绑着尖刀。它们低着头,蓄势待发,鼻孔里喷着白沫,眼睛里放射着怒火。从东边来的是一群女人,身上都是一丝不挂,皮肤上用油漆写着大字。这些大字连缀起来就是一条条的标语,标语的内容是坚决支持重建五通神庙。这些女人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一个。她们簇拥着跑下大道,就像一队骑兵跨上马背似的跨上了牛背。四十一个裸体女人,骑在四十一头身披彩衣的公牛背上,把我和大和尚包围在垓心。我心胆俱裂,窜到大和尚身后,但大和尚的身后也不安全。我大喊一声:娘,救救我吧……

我的娘来了。在她的身后,跟随着我的爹。我爹的肩头上坐着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对着我招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肢残目缺的老兰和他的妻子范朝霞。范朝霞怀里抱着那个也叫娇娇的漂亮女孩。在他们身后,还有和善的黄彪和勇武的黄豹;在他们身后,黄彪俊俏的小媳妇弯着嘴角,神秘地微笑着。在他们身后,还有黑眉虎眼的姚七、体态丰肥的沈刚、目露仇恨之光的苏州。在他们身后,是那三个和我比赛吃肉的好汉:黄脸冯铁汉、黑铁塔刘胜利、水耗子万小江。在他们身后,跟随着肉类检疫站站长老韩大叔和他的侄子小韩。在他们身后,跟随着掉光了牙齿的成天乐大叔和老得步态蹒跚的马奎。在他们身后,跟随着雕塑村四个技艺非凡的工匠。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古典派纸扎匠和他的徒弟。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嘴唇涂成银色头发染成金色的洋派纸扎匠和她的部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穿着西装挽着裤腿的包工头"四大"和他的部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只剩下两颗门牙的老吹鼓手和他的徒弟们。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天齐庙里那个手持木鱼的老和尚和他的那些半真半假的和尚徒弟们。在他们身后,跟随着翰林小学的蔡老师和一群孩子。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医学院学生甜瓜和她的那位奶油男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那个替我擦过炮弹的小男孩和那对大侠般的老夫妇。在他们身后,跟随着那些在肉神庙前、大道上、广场上出现过的众多人等……在他们身后,跟随着摄影记者瘦马和摄像记者潘孙和他的助手。他们扛着机器,爬上大树,居高临下地将眼前的一切记录在案。但还有一群女人,为首的是沈瑶瑶女士,在她的身后,是黄飞云女士、甜蜜蜜小歌星——其他的都面目不清——她们衣衫华美,宛如一团降落到地上的彩霞。就在眼前的一切像一幅图画凝固不变时,一个就像刚从浴池里跳出来、身上散发着女人的纯粹气味、五分像野骡子姑姑、另外五分不知道像谁的女人,分拨开那些人,分拨开那些牛,对着我走过来……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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